这边九缨仙子见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不善,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还是真话,毕竟初来乍到,又是人心异域,犹豫了一下,终于又施礼说道:“不知道郎君是否亦是孤身一人来到此间?正如郎君所言,同是天涯沦落人,妾身叩请郎君见怜……”
这么唐突?柳诚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但是问题到底出现在了哪里,越想脑袋就越来越痛。
在他的眼前,一个老道正在朝着一个形容枯瘦的汉子挥动手杖,一个女孩立在一旁正无辜地看着,这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柳诚叹了口气,一指门前已经声息俱无的胡二道:“这样,你和这位桓弨公子把他弄走,他家就在村西头那片毛竹林边,刚修补过院墙,很好认,那里可以落脚。”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九缨仙子和桓弨公子以及他们身后的这些人已经盯上了他,还有那个天印道人也正在趁势而为。只是还不知道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是出于什么原由对自己虎视眈眈,要达成什么目的还不得而知。引狼入室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要他们死心只怕也并不容易,而且事情还不能做绝,以免狗急跳墙。只能是先把他们支走,给自己点时间缓一缓,好好的思考一下。
九缨听了他的安排,便犹豫着——当然,至少桓弨公子不会被打死了——然后还是说道:“还请郎君救他一救。”
柳诚感觉抱着自己的柳眉儿双手一紧,于是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一边注视着眼前这个青衣小娘子说道:“看来仙子到得此间,心气倒是变得柔软了。只是在下能力有限,既无力救——人心果真是肉长的——也不怕对仙子直说,更不想救……”
话语犹在口中,心头灵光霍然闪烁而过,转眼看了看犹在天印杖下挣扎的桓弨公子,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睛里带着点莫名的情绪,不知是同情还是讽刺:“桓弨公子,理文书事,广阅群书是吧?可惜了,你是个文盲啊!”
正在挨揍的桓弨公子和一旁的九缨仙子不禁愕然,连揍人的天印道人都停了手。
瞬时落针可闻,院子里只剩了迷朦的阳光在回旋着,七彩绚烂。
桓弨公子、九缨仙子、天印道人三人全都僵在了那里,仿佛有一团浆糊在空气中被涂抹着,又粘又稠的让人厌恶,忍不住想要挣扎清洗一下。
柳眉儿似乎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但是桓弨公子和九缨仙子是真的听懂了这句话,天印道人似乎也听懂了。
口是心非,柳诚的心中没有半分惋惜。
桓弨公子,夜毗荼界摩罗多天沛淩谷度德君座下,这样一个广阅群书学识广博的理文书事,竟然魂穿寄生在了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的身体里,虽然不至于说是满腹的锦绣全都成了褴褛,但是却有一种使人近乎绝望的悲哀。
而说到底,目前这个天下,文化知识的传承,还几乎是由五望七姓和所谓的八大家族之类的大大小小的世家所垄断,那些五望七姓,更是号称已传承千年有余。
时世如是,不说众生皆无奈,连皇帝都很无奈啊。
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书籍载体——还是竹简与锦帛——的制造以及推广——依靠抄写和雕板印刷——的难度,使得书籍本身就是一种希缺和昂贵的资源,有钱都未必有地方买,平常人家连见到书籍的机会都没有,更逞论识字,所以老百姓十之其九都还是文盲便不奇怪了。故而,像桓弨公子这样,穿越寄宿到了一个文盲身上,倒是挺正常了。
柳诚这一次没有再坚持要天印道人打死桓弨公子,很是装模作样地说道:“这样看起来,我比你们可就幸运多了。”
此时见到了这位桓弨公子,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真是比中了五百万还要幸运。毕竟,什么事情都是比较出来的。会读书、能写字、不是贱籍,还拥有这一排青砖大屋……嗯……应该还剩了一点地,虽然说确实是穷困了点,但也不得不说这起点已经够高了。
反而是对方,这一群来自异世界的穿越者,偏偏又寄宿在一群目不识丁,绝大多数一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生存环境几乎都从未走出过方圆五十公里地域的视野狭隘的人身上。不说它们,即便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几乎是完全陌然无知的。
所以,眼前这个世界即使对于这一群来自异世界的有着丰富学识和见识的穿越者来说,也是漆黑一团,犹如瞎子一般。如何尽快认识和了解这个陌生世界,就是它们的当务之急。
尤其是,神仙啊,堕落凡间,莫不成真要和光同尘最终化为齑粉?
所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目前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的过去和现在的最好的办法。茫然无知又适逢法末之世,行万里路或许暂且无法马上实现,但是读书却是可以做到的——也只有这些经史子集才能让它们更好更快地了解认识这个世界。
而柳家,不说唯一吧,但也是方圆近百里都少有的耕读世家——当然,襄城里除外。想来这些异世界的穿越者,也不敢在初来乍到之下踏足襄城之内——自西晋怀帝永嘉之乱南徙到此地至今三百余年,除了那时携带而来的典籍,再加上柳家历代都注重收集,家中当得藏书丰盈一说。
所以,日薄西山的柳家便又成了这些异世界穿越者觊觎的目标,甚至是猎物。而胡二,很不幸就成了它们对柳家的探路石。
怀璧其罪。
“不过我就是真愿意把书借给你们,也毫无用处啊。”柳诚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说你们目不识丁,就纵使你有过目不忘的天份,但要想在这些诘屈聱牙的典籍中获得信息,也需得有人为你启蒙入门传道解惑,否则,这些书籍便也只是一堆死物。”
那个桓弨公子只是这个世界的文盲,他异世界的满腹锦绣有大半却依然还是在肚子里的,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过来,不顾还悬在自己头上的木杖,忍住剧痛艰难地翻身而起,也不管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小孩子,就纳头拜倒在地,一付谦虚好学的样子,顺着杆子就爬上来了:“学生愿以郎君为师。”
柳诚也没有上前去扶起他,眼神里带有点无辜,在眼前这个农夫和小女娘的身上来回飘过,一边摇着头说道:“小子不过是资材平庸的一个散修,或许还识得几个字,但是却也难为人师。”
桓弨公子俯伏的身子埋得更深了,但是动作做得却有些艰难,似乎是被天印道人打得不轻,只说道:“郎君若能为学生授道解惑,君上定当将郎君奉为上宾厚报。”
看来,画饼无论是在何时何世都是一种很拿得出手的忽悠方式。
君上……柳诚眯起眼眸,似乎在收敛着心中的阴冷,然后温和地笑了起来:“山野之人,不当如此的。”
九缨仙子只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朝他敛衽一礼,说道:“妾身就此别过郎君,郎君若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可到村西那头说一声,妾身定当竭力而为。”
“大郎!”此时门外却传来了一声惶急的叫喊,跟着便冲进了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是秀娘。她奋力跃过了门前满身血污已经无声无息的胡二,一眼览见院子里的情形,脸上焦灼的神色不觉顿了顿,顾不上了解胡二为何会躺倒在院子前,以及院子里为何会有个人正朝着柳诚跪拜,只瞧向九缨仙子的眼睛里便抹过了几缕暗淡,那本来强壮着的胆气,竟一下子被抽空了,霎时间便有些手足无措。
柳眉儿探起头看了看哥哥。
天印道人目光毒辣,看着他的神情间竟然带有些幸灾乐祸。
柳诚略微犹豫了一下,心思转动着,然后才叹了口气,很无奈地道:“这位桓弨……先生和九缨小娘子乃是下济村人,因前夜遭了匪盗所伤,前来找我医治。”
桓弨公子和九缨仙子听到了,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秀娘的眼睛在桓弨和九缨身上转了几趟,才问道:“大郎竟会治伤?”
“会一点吧,毕竟读得书多。”柳诚感觉自己的这种说法有点欠打,虽然说在场的其他人并不这样觉得,但是他还是嘴硬地解释道,“小病小痛还是可以的,往日里崔炳的病伤都是我给治好的。”
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他一指九缨仙子,说道:“九缨小娘子脊背受了匪徒一刀,伤口不短,血液几乎流尽,目下仅靠缚紧腰带支撑。桓绍……大概伤得轻些,胸前肋骨也断了有几根,许是遭了撞击吧?”
桓弨公子和九缨仙子几乎同时爬上和踏前了一步,齐声说道:“小郎君所言不差。”
秀娘见到了两人激动的模样,又看了看柳诚,脸上流过一抹疑色:“大郎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