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程,为防打扰叶晖约会佳人,李元娘与叶英并未去往玉带桥处,两人一马只是沿着水边走了小半时辰,便去了渡口与梨拾等人会合,待回到藏剑,已至夜半。
盛宴散尽,锣鼓乐舞退场,热闹喧嚣尽褪。琐碎的,望不到边的寡淡,复杂又简单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武氏小课堂:婚姻开门三件事,婆母,婆母以及婆母。
李元娘当年敲定自己的人生规划时,曾经是这样想的:做世家儿媳,无非是晨昏定省,姿态温良恭俭,将规矩礼数做足了,旁人便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毕竟,人生如戏啊,行走江湖嘛,比的就是谁能演的更真。
她如今嫁入藏剑山庄,虽与当初预想的有些许不同,可武林世家也是世家,与长安门阀自有共通之处。故而自回门后的第二日后,李元娘每日晨起,梳洗打扮后也不做其他,就雷打不动地去往沂兰轩问安,置箸布菜,伺候晨食。行事举止温和得当,只是不常开口说话,泰半时候是小阮氏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如此往复几日,在沂兰轩中偶遇多次之后,阮玉岑对李元娘这个名门世家的天降表嫂兼情敌从一开始的好奇忐忑逐渐转变为不屑。
一个人的理智所剩无几的时候——当最珍惜的东西,被最不屑的人染指。
许是阮家夫人担心女儿久居藏剑,损了名誉,急急地派人来接阮玉岑,一大清早阮家老仆便驾着马车在门外等候。
阮玉岑坐在铜镜前,对小阮氏抱怨道:“姑姑,您看她,女工刺绣一窍不通,又像一块木头般杵着不说话,您说姑父是怎么想的,竟给大表哥找这样的妻子!”
小阮氏将一只缠花步摇插在侄女发间,安慰道:“所以,可见什么赵郡李氏都是人胡乱传出来的,做不得真。再说她笨些才好呢,时日一长,两相对比之下,你姑父自然便能看出你的好了。”
阮玉岑闻言,烦躁地扯着腰间的玉牌禁步,“姑姑你说,若那李氏女——”小阮氏拍了拍她的肩头,道:“慎言,你且放心,跟着刘妈妈回去,待过了中秋,我再找由头给你阿娘下帖子,邀你过来玩。”
送走阮玉岑后,过锦带桥,小阮氏远远地望了一眼天泽楼,漫不经心地对身旁荷香问道:“荷香你说,那李元娘当真如此木讷吗?”
荷香答道:“上月中旬才及笄,年纪这般小,纵是再玲珑的心思,也还只是小孩子哩,难免怕生。”
“你忘了郎君说过的,赵郡李氏绵延千载,位列五姓七望,五姓女贵就贵在不可言呐!再说怕生,你见认亲那日,她可曾怕过生?”小阮氏收回目光,继续朝沂兰轩方向慢行,细细在脑中思索了许久,忽而一个念头冒起,却又不敢确信,自言自语地小声怀疑道,“莫不是,她在向我示弱?”
待到了沂兰轩,见到那个随李元娘从长安嫁过来的小婢女,小阮氏才了然,事情果真如她方才所想。
梨拾见到小阮氏,忙上前行礼,道:“梨拾见过夫人,少夫人方才昨夜里不小心受了寒,怕过了病气,让奴过来同夫人请罪,今日不能来请安了,还请夫人多多担待。”
小阮氏闻言,心情当即随着疑云的散去松泛了几分,却依旧蹙着眉头作一副慈母模样,关怀道:“此事无碍,你让她不要挂念,好好养病就是。只是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就突然受了寒?大夫看过没有,可说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
梨拾答道:“原先少夫人在闺阁做女儿时,每逢换季也总会病上几场,早前身子没有不舒服,还以为是那病根除尽了,未想它只是晚来了几天。大夫也看过了,说不打紧,吃几贴祛寒的药就好了。”
“竟是如此,”小阮氏沉默片刻,也不再去探究其中真假,总归那李家小女放出了身体羸弱的风声,她自然不介意助推一把,便继续道:“山庄临水而建,大半地基都是从水中堆架起来的,比起其他宅子,总多了些寒气,许是那寒气引得她犯了旧疾……这样罢,你回去同少夫人说,待病好了以后,若身子不打紧,便每逢初一十五来问安好了,关起门来过日子,总归身子要紧,那礼都是虚的,作给别人看而已。”
梨拾应喏离去,回到天泽楼时,李元娘方才起床,天泽楼众人得了叶英嘱咐,却也只是让她从四方床挪到了美人榻上,将小阮氏的话从梨拾口中听了八成后,便伏在案上,哭笑不得。小阮氏当年作为继妻嫁过来,十七八的年纪便是当家主母,独掌一庄中馈至今,藏剑后宅清净得很,约莫是不曾遇到过分棘手的事情。
李元娘生平最怕麻烦,没想她自己如今竟成了人家安逸的后宅生涯中,头一块石头。
梨拾见李元娘坐在上首一副很是可乐的模样,嗔道:“娘子,那腿疾原本都快好了,去岁一整年都没犯过,是什么有趣的事让您都这般疼了,竟还笑的出来!”
“梨拾,你觉得藏剑如何?”李元娘问道。
“藏剑很好啊,”梨拾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像长安,规矩多不说,还要日日去赴这个那个无聊至极的诗会花宴……前两日问月才带我去水边挖莲藕呢。”
李元娘看着梨拾的笑容确实是比在长安时要更加爽朗,天子脚下的皇城,却也是天底下最大的樊笼。
藏剑多么好啊,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世家哪个不是声名在外,门风俨然,难能可贵的是那一份处江湖之远的闲适淡然,仿若春日的微风。
“那将藏剑山庄分了可好?”李元娘又问。
梨拾惊道,“娘子莫不是糊涂了,藏剑山庄怎么能分呢?它若分了哪里还能叫藏剑山庄?”
“你看,你都知道藏剑山庄分不得,夫人自然也知道,可她不中意我这个儿媳,她中意的是她阮家的女儿。”李元娘说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来,亲儿子还在牙牙学语,自己正当年呢,就要当婆母了……就好比热火朝天地努力了好几年,绩效评优,正要加薪升职做总经理,突然人事部发来通知说,鉴于各种不可抗力原因,决定提前让你享受退休生活,成为广场舞大队的一员,换你,你愿意吗?
她这几日,作这孝媳贤妇日日去沂兰轩试探,没想小阮氏多是问她李氏女日常的一些课业,生怕她如神兵天降,夺了自己手中的权柄。
小阮氏心中壮志未酬,舍不得放手,不想早早的放权,因此牢牢地把持的中馈,可除此外,却又不知该如何去搓磨她。前些日子借故让她独自一人去灵隐寺,同太平长公主走的那几年里,李老夫人搓磨她县主阿娘的法子比起来,那简直就如同三岁小儿穿着大人衣服摇头晃脑过闹市。
须知要想杀人不见血,双手便不能沾染凶器,哪怕是一把小匕首也不行啊。
“若藏剑山庄分得了,她将来随着五公子另立门户做老夫人,多舒坦,又何必在意是谁做她的长媳。藏剑分不了,叶家就分不了,那这长媳是谁关系就大了。我现下让你传话给她,不过是求一份‘家和万事兴’罢了。”
叶英对家人的珍视,旁人难窥万一,她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说到底,总归是舍不得让他伤心罢了。
梨拾听了一头雾水,却尝试去分析李元娘方才话中的隐意,“娘子是说,夫人不喜欢娘子,是因为害怕娘子过早接过山庄的一干中馈事物。可娘子现下退让,却也只是一时的风平浪静,郎君是少庄主,总有一日会是庄主,到那时……”
李元娘笑道:“到那时,便那时再说,总归要先为我们的梨拾小娘子觅得个才德俱佳的如意郎君。”梨拾当即红了双颊,下意识便想反驳,听到门外步履匆匆,才止住了话头,有小婢女进来禀报,“少夫人,吴娘子到了。”
“那还不赶快请进来。”李元娘刚借着身旁梨拾的力起身,便见到一位妇人来到堂前,黄衫窄袖,衣着干练,眉宇间与问月有几分相似,正是当年随大阮氏嫁到藏剑的大丫鬟,叶吴氏,当下是君风院中的管事娘子,庄中众人都喊一声“吴娘子”。她叉手,正准备福身,便被吴娘子急急扶起,“少夫人,使不得啊,你让奴如何受得起!”
“吴姨是夫君的奶母,便是元娘的长辈。自婆母走后,便是您一直在悉心照料夫君的衣食起居,如今又在在君风院中继续照顾几位小郎,如何受不起元娘一拜?”李元娘说完,诚心对着吴娘子行了一礼后,便笑着道:“原本前几日元娘就应亲去君风院中看望吴姨,只是未曾想俗事缠身,今日又犯了旧疾,腿脚不便,还要劳吴姨过来。吴姨请坐。”
“少夫人也坐。”吴娘子上前扶着李元娘坐下后,才在另一方落座,梨拾退到隔间将煮好的梨子水端了出来,放在二人之间的高足案上。吴娘子小饮了一口,瞥了眼李元娘的石榴裙,很是关切的问道:“少夫人的腿,”想到自己的话过于直白,又急忙解释:“奴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关心则乱。”
李元娘知道吴娘子的想法,谁也不想娶个身虚体弱的少夫人回来摆着当花瓶。倒不是先前两家定亲之时,李家故意不说,只是她这点轻微的风湿确实有几年没犯了,李元娘稍大些被崔明教着击鞠投壶,也不见比其他的闺女做得差,便连马球也打得,武氏便以为那病是好了。前几日下了雨,山庄又临近西湖,脚骨有些隐隐犯疼,为了不让小阮氏疑心,便让梨拾往重了说,她笑着应道:“元娘晓得,也不瞒吴姨,元娘幼时顽劣,与族中姐妹戏耍,一时不慎,便落下了病根,偶尔有些时日会腿脚不便。蒙长辈不嫌,夫君不弃,愿与元娘结璃百年,成一世之好。”
吴娘子听了李元娘的话,当下便明了,凡是高门大户,哪家没有一点不便与人道的隐私之事,如今的夫人当年不也是在堂姐的病榻前自请嫁入山庄,为姐姐照顾幼子的吗?又听到李元娘的腿无甚大碍,担心往深处说,难免让李元娘忆起旧事,又累她伤心一回,便有意略过这个话题,问道:“少夫人让奴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若有我能用之处,少夫人尽管说,我一定尽力。”
“吴姨言重。元娘今日请吴姨来,确有两件小事需要吴姨搭把手。一是,我自长安来,不愿累人拖家带口随我南下,身边如今只有梨拾一路相随。问月与我脾气相投,我很喜欢她,想把她留在天泽楼。”
她必须让吴娘子知道,她是真心要与叶英好,而不是如同其他世家女一般听任长辈的安排,嫁到了叶家。
吴娘子听到李元娘的话,便知道李元娘日后定会倚重问月,忙答道:“少夫人看上问月,是问月的福气。我们求之不得,那还有另一事是?”
“还有一事便是,我初到叶家,诸事不通。希望吴姨这几日能匀出些许时间,来天泽楼与我说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吴娘子闻言出口,“可是沂兰轩中……”却见李元娘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当即反应过来,笑道:“此事也不是大事,只望到时少夫人莫嫌奴人老聒噪,撵了奴去。”
……
吴娘子走后不久,厨房便让人过来要暮食的食单。这几日叶英都是随着她,她让做什么,他便吃什么,也不挑食。
恰巧今日此时,叶英去了剑炉还未回来,她便有意问问月,以往叶英独居天泽楼时,一日三餐常吃些什么菜色。
问月想了一下,道:“少庄主以往都是与庄中弟子一起在饭堂用餐,有时练剑忘了吃饭的时辰,便是二公子提了餐盒过来。少夫人未来之前,天泽的灶台只是用来烧些热水。不过夫人还在时,倒是常让人做鱼。”
“那便做鱼,让厨娘将她会做的鱼都做一份,再配些当下时兴的蔬菜。”李元娘吩咐道。
叶英回到天泽楼时已近掌灯,在剑炉待了一日,怕身上的烟尘味熏到李元娘,便先换了身常服才往正屋走去。见李元娘倚在美人榻上随意翻着一本旧书,他上前将妻子身上的狐裘盖好,坐在榻前,轻声问道:“足骨处还疼不疼,可好些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这几日夜间过于放纵自己,伤了李元娘。
李元娘放下书本,怔怔的看了叶英半晌,平日叶英多是一席黄衫,只大婚那几日换了红色,今天倒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穿着,“你穿白色真好看。”
叶英闻言,“嗯”了一声,打算过几日多让庄中绣房多裁几件白衣。
李元娘见他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的话让他心中不快,可她也是无意的呀。正想着要说些什么补救的时候,梨拾便过来问道:“郎君既已回来了,娘子可是要传饭了?”
李元娘应道:“嗯,端上来吧。”刚掀开身上的狐裘,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人打横抱起,她小声惊呼,急忙搂住叶英的脖子,只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腿不方便,我抱你过去。”
李元娘笑了,“其实,阿英穿什么都好看。”
纵是一席黄衫,也足以撩动她心上琴弦。
“情人眼里出西施,李陶眼中出佛陀。”很多年后,崔某人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