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低下头,不去看孙氏那张因为担忧、不满、风吹日晒、起早贪黑,变得有些憔悴的脸:
“我跟村里人打听过的,周云娘在村里早早就放过话——她没办法扔下幼小的孩子与年迈的婆婆不管,因此不能改嫁。
最多只能招个上门女婿。倘若没这个意思的,趁早不要来骚扰,不然可不要怪她不留情面,拿大扫帚把人打出去。”
孙氏更加不解了:
“既然这样,你还说要娶她?你这不是给她出难题嘛!”
二郎笑了笑,没说话,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眼里的波澜。
孙氏冷不丁想到一个念头,不禁愈发吃惊:
“二郎啊!你可千万别吓唬娘啊!
娘现在岁数大了,禁不起啊!
咱们这马上就要回家了,你要是感激她这些天照看你照看得精心,娘就多给她留点银子,也是使得的。
你可千万莫要再说甚么娶她的话了!”
二郎轻轻点了点头,没把未尽的话说出口,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孙氏喊桃花收拾东西,让三郎看着点二郎,自己起身去找曲婆婆和周云娘,结算房钱去了。在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二郎抬起了头,看着孙氏的背影,低声说道:
“我自然是要娶她的。”
只是,这话的声量放得很低很低。
夏稻花若不是耳朵特别尖,也可能会忽略过去。
她看了一眼二郎,二郎也笑着看了一眼夏稻花:“稻花,你过来。”
夏稻花不由得有些奇怪。
二郎很少叫自己做什么,基本都是喊三郎听他使唤。
她抬眼一看,桃花在拾掇行李卷,三郎跑到门口,去偷听孙氏和曲婆婆他们说话去了。1
莫非,二郎是不想把三郎暴露出来?
她按捺下心头的疑惑,走近了二郎:“二郎哥,你是想上茅房么?”
二郎“扑哧”一声笑了:“自然不是。”
紧接着,二郎又再次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诺,这个给你。别推辞,让他们看见了就不好了。”
夏稻花接了过来,是一个分量沉甸甸、有点儿压手的荷包,绣工很漂亮,而且可以确定,这个荷包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二郎笑呵呵地说道:
“好妹子,快收起来,别让人抢去了。你喜欢看,回家以后再慢慢看就是了。”
夏稻花笑了:“好。”
原本手心朝上抓着的荷包,小手一翻,就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夏二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夏稻花俏皮地歪着头笑了。
孙氏下了半天狠心,到底没舍得给周云娘再加上一两银子,只结算了这些天住的房钱,又额外给了二百个铜钱。
就这,就足以让她肉痛得脸部表情都扭曲了。
二郎走的时候,周云娘没出来,留在后厨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曲婆婆带着家里八岁的大孙女出来,站在院门口送了送。
二郎躺在那头老骡子拉着的板车上,身下铺了三层厚厚的褥子,身上也盖着一床又宽大又厚实的棉被。
其实他身上正穿着周云娘新给他做的夹棉春衫。
布料很新,柔软舒适,尺寸也很合身。
按说现在的天气,穿了这身衣裳,只要盖上夏稻花给他的羊毛毡,就足够防潮御寒了。
但孙氏既然这样张罗着,夏二郎也就由着她了。
行李什么的都安置在车上,孙氏、桃花、三郎、稻花,四个人都在地上跟着骡子的脚步走着。等到走累了,还可以几个人轮流到车上歇一歇。2
二郎的伤势只是稳定了下来,并没有好利索,因此孙氏也不敢走得太快。
来时走了小溜四天,回程竟然走了足足六天半。
把二郎送回家,到镇上的车马行,归还了骡子和板车,孙氏简直累惨了。
这板车,虽然是从曲婆婆他们那附近的镇子上租来的,但两家车马行,却属于同一家商号。
孙氏找到车马行,用押金条换回了押金,又结算完骡子和板车的租赁费用,手头就只剩下不到二两银子了。
孙氏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绞尽脑汁地省吃俭用,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的。只可惜,尽管她千方百计地从自己和几个孩子嘴里省钱,这钱也像流水一般淌出去,再怎么抠搜也留不住!
一想到回去以后,还要面对夏有贵那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模样,她就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好像压上了一块儿又大又沉的石头。
孙氏暗自叹息,这么点钱带回家去,必然要吃夏有贵一顿排头。
里外里一算,损失也太大了些!
这还不如当初,直接给二郎出了那一两银子的代役钱呢!
好在周氏之前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要给二房出十两银子。她得仔细琢磨琢磨,到底要怎么跟老太太报账。
唉,老太太真是太绝了!
若不是有夏稻花这个奸细在,她还不是想怎么报账,就怎么报账?
现在么,孙氏忍不住恨得直咬牙——她不但得细细地给每一文钱都安排个妥当的去处,还不能跟夏稻花说的,相差太大……
要巧妙地从老太太手上抠点钱出来,怎么就这么难?
孙氏揣着一肚子的抱怨,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二郎已经被安顿在了二房里屋的炕头上。
夏有贵第一时间迎了出来,亲自动手从二郎的身上,摸摸索索了一遍,真的是从头摸到脚。1
夏稻花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她没有错过夏二郎脸上的厌恶,也没有错过夏有贵脸上的贪婪。
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二郎要急匆匆地在回程之前,把周云娘绣的那个荷包,交给她保管。
夏有贵从二郎身上翻出来一个小袋子,是用有些遭了的旧棉布缝制的,看那粗糙的针脚,应该是夏二郎亲自动手缝制的。
那小袋子里,有十来个铜板。
夏有贵骂骂咧咧地拿着那小袋子扬长而去。
他对夏二郎脸上的委屈、厌恶,和愤怒,统统视而不见,也丝毫没有兴致搭理愣在一边,傻乎乎地旁观了全程的隔房侄女夏稻花。
夏稻花同情地看了一眼夏二郎,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现在他很平静,甚至平静中,还透露出一丝愉悦。
夏稻花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二郎哥也许并不需要自己的同情。
从他把荷包交给自己的那一瞬间开始、或者更早,他其实已经想好了,后面该怎么做吧?‘
“稻花”,夏二郎突然笑着开口了:“你桃花姐告诉了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