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与幕客刚回鸳鸯城便遭到御林军的包围,但二十几个毛头兵迅速就被解决掉了。可穿过笼罩的烟雾,他们才发现城中变了,横尸遍地,断垣残壁,兵戈到处都是,看不到活着的人,最多只能听到几声孩啼,血染红了白墙壁,染红了青石砖,染红了鸳鸯城的河。
他焦急万分,意识到事态完全超出自己预料,在赶往西府的途中解决掉了不少的埋伏。然而,他没有看到西府的大门,在他眼前的,只有隆隆烟雾中铺满地面尸体,墙塌了,房没了。
他们踩着那些尸体,趟过还温热的血流,朝打斗声中跑去,一路上,到处一片狼藉,他朝自己的小院瞥了一眼,看到小屋倒塌了一半,他曾睡过的那张床被劈成了两瓣。在那里,他曾结识了一个人,曾与那人玩闹,曾与那人一同长大,曾与那人哭过、笑过。他失去了那个人,现在却连那个地方都要失去。
他不甘,挥起六月弯刀,独自冲进了战场,他在襄王未注意到时,近身一刀砍掉了襄王的右胳膊。
他陷入了包围,可他却觉得战得豪爽,他那压抑着的愤怒正无处发泄,正好用这群烂人活动筋骨。他忘了那些招式,毫无保留地挥斥着自己的力量,刀光以及锋利的气刃五彩斑斓的释放出来,看似美丽,却丝丝致命,他斩着那些恶人的头颅觉得爽,划破恶人的肚皮觉得爽,他甚至喜欢听恶人的哀嚎,听那些苦苦的悲鸣,他将包围自己的敌人斩死,尸体在自己周围垒成了一座小山。
他想,他要把这些人全部杀了,然后去修建自己的小屋。
渐渐地,他甚至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知要用手中的刀砍死阻挡自己的敌人,敌人的血溅得他满脸都是,他恍惚觉得自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在相隔甚远的另一处,父亲及其下属的亲兵被逼到墙角,没有了退路。他揭刀再起,朝那个方向砍杀。
可阻挡在他与父亲中间的御林军实在太多了,无数长枪朝他刺来,他持刀抵住那些枪尖,却也被掀得退后十几步,他极力收刀,锋利的刃气将那些枪尖一瞬折断,溅起的木削镖进了御林军的喉管。
伍子阳带幕客赶来,立即扶起倒在地上的西城,“少爷,五路大军已经有三军突破了防线,朝城中杀来。”
他未语,只是抬头将目光挪到被包围的父亲身上,久久才道:“我们杀过去。”便提刀而起。
伍子阳及其幕客在刚才的那场白桦林中的那场战斗中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又赶了十几里路,体力已经到了临界点,他们一起杀往中都王的方向时,由于御林军太多,一次次被逼退回来,西城无奈之下,不顾伍子阳阻挡,一跃欲临空而过,可在这样的战场中,这本就是大忌,临空跃过时会将自己太多的破绽露给敌人,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他没有被敌人的刀枪刺落,是被高空透出的一股潮湿的气流击中,落到地上。环围一圈的长枪朝他的胸膛狠狠的插去,他缓了口气,忍着疼痛,翻身避开,低空一刀割断了七八个御林军的小腿,从而打出了一条缺口。
他拄着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望着从高空降落的黑纱女人。
周围的御林军都不敢再贸然上前。
伍子阳见此人,立即与幕客拼命上前护主。然而,那女人旁边又出现一个光头,抚长琴迸射出的功法在他们前面炸出一条条坑,他们不得不后退。
西城望着父亲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眼伍子阳所在的位置,还是毅然杀往前方,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点,有些刀在他身上划过的伤口,他都觉不出疼。
他望着前方浴血奋战到只剩下一人,只剩下父亲。空中一道亮光击到他身上,他再次倒下,他脑袋一片昏厥,可还是尽力翻身想要避开再次砍下来的刀,但他的腿没能挪开,被长枪刺中,长枪拔掉的瞬间,他疼得几乎喊出了声。他发现自己拄着刀却站不起来,他觉不出自己眼眶流出的泪,身心疲惫到了极点,他透过兵刃的缝隙看到父亲在朝这边呼喊,可他却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
那些长枪将他逼压跪倒地上,当一些长枪再次举起的时候,他知道这可能就是自己这辈子命运的结点。
他闭上了眼,他实在太累了,他想救的人一个也救不了,他想保护的人一个也保护不了,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像孩时那般快乐,生活在这个地方,直至今日,才懂得,困境中,自己是多么无力。
身外的那些呼喊,无论是哀嚎,仇恨,还是惋惜,马上,就要与他无关了。他却等了许久,都未觉察到疼,都未感觉到那些长枪刺进自己的身体。
他慢慢睁开眼,看到在自己面前挥散开的墨绿光泽,一个女人朝自己走来。
“羌灵。”他喃喃一声。
羌灵朝他走去,步步稳健,手从腰前轻轻挥过,掌间运化出的功力浮在空中,如泼墨般,迟缓了敌人的动作,后力之大,将包围西城的二十人提起翻飞开。
“南疆圣教!”空中那光头惊口而出一声,但也随之拨动琴弦,迸出一道直逼羌灵而去的玄力。
羌灵未看那个方向,仅是抬了下左手,左掌间挥出的绿墨便将那道煞白的玄力停滞在空中,而后猛地将掌攥成拳头,那玄力便原路返回,将光头打得丢了玄琴吐血后倒在屋顶上。
羌灵随即隔空打散了伍子阳和幕客身边的御林军,为他们挣得还手的机会,当伍子阳赶过来时,西城声音沙哑地喊着,他们听不清,西城便指着父亲那个方向,羌灵缓缓站起来,才看到已经伤痕满满倒在地上中都王。她望着周围还在不断涌来的御林军,再望了眼那个立在屋顶的黑纱女人沅湘,从腰间抽出一个浣花铃,在食指间晃了下便抛向空中。
浣花铃在升起的那刻便化成一朵墨绿色的花,升至高空,花瓣像水一般降下一层透光的结界,将这个院子拢在其中。
外面的御林军进不来这层结界,刀剑砍不开,撞之如铜墙铁壁般。
羌灵轻轻一掌便将通往中都王的方向打开了一条道,可西城看到羌灵在击杀了中都王近身的御林军后,中都王却不愿意走,将羌灵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掰掉,然后对羌灵摇了摇头,自身再陷敌阵。
当羌灵再次回来时,西城拉着羌灵的胳膊问为什么,羌灵的目光却是在另一处,过了片刻才道:“带少爷走,撤离。”
伍子阳当即怒道:“老爷还在那里!”
“这就是老爷的意思。”猛然的一句止住了伍子阳还要说的话,但又觉不妥,才给了只字片语的解释:“老爷不走了。”
伍子阳偏了偏头,望着中都王的方向,目光蓄满决绝的赌注。
“老爷让你们护着少爷。”羌灵的这句话才消减了伍子阳以及幕客所做的决定,消减了他们的决心。
望着满脸混着泪与血的少爷,再望着幕客不愿离开,决死的表情,伍子阳咬紧牙,下令道:“带少爷走,任何人,不准回头。”
“子阳哥哥,你让我留下来吧!”西城喉咙干裂了,嘴角流着血哀求道。伍子阳不做声,他便使劲摔开扶着自己的幕客。
伍子阳停住了脚,却没有回头,仰了下头,道:“带少爷走。”
两个幕客拉住西城的胳膊,强行拦着抱住西城,将他拖离。
西城忘了腿上的伤,脚在地上磨着,血从伤口淌出,流得满地都是。他望着渐远的父亲决绝的表情,望着父亲抬掌运力挥出一道黑龙,那黑龙朝自己的方向而来,堵截尾杀他们而来的御林军,他也看到父亲在黑龙消散的那刻开始像一场灰烬,被风吹散。
羌灵、伍子阳以及十几个幕客,在此时忽然都停住了脚步。
大家都感受到了,西城这时才听到伍子阳几乎是喊着哭泣吼道:“不要回头。”
只有西城望着那场灰烬,一个人用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嘶哑地喊着。他不懂父亲为什么做了如此决定,直到多年后,才明白,并非父亲不愿,而是不舍,众将为父亲战死,那些都是父亲的生死兄弟。父亲的心里,就算活着离开,又能做什么,当一个人失去支撑自己活着的信念,活着便成了自己认为的苟且,这个地方,有父亲太多的记忆,父亲希望能留在那些回忆里。他不懂父亲就这么舍得抛下自己,让他独自痛苦的活在这世上,但后来多年,他慢慢理解父亲,慈悲的人,慈悲的心,除了慈悲别人,慈悲家里,慈悲孩子,有时候,也需要慈悲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