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和祝仰止,不约而同地冷冷看向了陈寻风。
前面几位的琴曲都非常的精彩,听到这一位要来,所有的考生,包括祝台之上维持秩序的考官和宫女,也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这历场比试的状元,今日会带来怎样的琴声?
鄢语雪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比谁都紧张。扶摇琴能否找到它真的主人,就在此时了。
苏清然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调整了下胸口的气息,向那把熟悉而又陌生的琴走去。
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虽然是在向前走,对他而言却是向后退。
记忆的反向延伸,他仿佛在火中穿行。
熊熊的烈火冲击着他的意识,炙烤着他记忆里的皮肤,他浑身发烫,眼中的扶摇琴渐渐变了模样,从前的模样,这截枯木被烧焦之前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鄢语雪看着面前的陈寻风,逐渐地向后靠在了椅子上,眼中的狂喜之色若隐若现。
他如今一步步走来的身影,和当年那大火中的小祝,竟然如此之像。
祝仰止看着鄢语雪狂喜的神采,眸中的冷意更浓,浓到了杀。
陈寻风在琴前坐了下来。他今天穿着一件素白,绣着蓝紫色雪花的束腰长袍,洁白的手臂从宽松的袖口中伸出,轻轻地,一寸寸抚摸着扶摇琴,迟迟没有落手于弦。
他坐得很直,很美,手也修长而干净,看起来,和这把旷世绝俗的古琴格外地般配。
鄢语雪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清然的模样。
除了脸,一切都一模一样,就连琴前石墩上,当年因他受到强大冲击而被坐出的印子,都与他如今的坐姿完美地契合。
苏清然轻轻地抚摸着扶摇琴时,发现它也在相应地颤抖,似乎是对这种触摸感到激动。注意到这一点后,苏清然又抚摸了它几下,发现那颤抖渐渐消失,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似乎就在这几次抚摸之中,与扶摇琴产生了共鸣,达成了一致。
面前的仿佛不再是一截断木,而是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他将手轻轻地搭在琴头上,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狰狞的伤疤,是当时在火中,那琴为了救他,替他挡住了燃烧的巨木。扶摇琴感受到了那种触摸,又开始微微地颤抖。
苏清然的心猛地一疼,随即,一段无比清晰的记忆在他的脑中出现,漫天的红色魔云,满地的鲜血,飞扬的大火,破裂的衣衫,女子的哭喊,还有……那棵参天的巨树,和他穿天的琴音。
他坐在石墩上,闭上了双眼,感受着天地间的气息,感受着百米之下的地气,千米之上的鸟鸣,万米之外的流云,和无限远处的不可见星辰。一种混沌般的气息从天地间灌入他的身体,令他的袖袍鼓荡飘扬,那种气息有些狂暴,有些浩淼,吹乱了他的头发,吹乱了他的袖口,直将他的紧束的腰带,吹了开来……他依然闭着眼,衣衫已经完全散开,露出硬朗的胸口,最后,连脸上的易容,都被完完全全地吹掉了。
在场的所有人,在看见苏清然真容的那一瞬间,都惊得不能呼吸。
唐十八少,杨融和什色是惊讶到惊慌,其他人是难以置信的惊艳。
韩毓看见陈寻风的真容,坐直了身体,瞪大了眼。
一直静坐在座位中木人般的萧寒,看见这一刹,直接换了一个姿势,由坐而立。
落妙的眼睛,几乎都要亮得燃了起来,没想到这个脑子逆天的人,竟然会长得这样好看!她从没看见过如此美丽的人!
祝仰止,同样从座位中站了起来,短暂的惊艳之后,他接受了这一切,凄然一笑,眼中的无边冷意收敛为了伤感和一抹阴鸷,默默走下了祝台,无人注意到他的身影。
鄢语雪,已经完完全全地呆在了座位上,眼眶猛地被泪水占满,口中低声呢喃着听不清的字节。
是他,是小祝,他真的,真的是小祝,我的小祝,我最爱的小祝……
但苏清然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毫不在意地按下了琴弦,气息虽强,却没能吹乱那声无比沉郁,直贯入地的第一音,没能吹散那无比清越,直冲上天的第二音,没能吹皱那无边浩渺,铺天盖地的第三音……扶摇琴没有静止,它的表面生发出了一层白光,白光里,枯木长出了嫩叶,青绿色的叶片蜿蜒而上,苍绿色的巨根向下伸展,扶摇琴前,一株巨大的树,随着琴音的继续,拔地而起。枯木之上,所有的焦痕均已消失,无限的生机从扶摇琴中喷薄而出!
扶摇直上九万里,直取云外!
巨树在疯狂地生长,扶摇琴却在苏清然手中无比的平静。他似乎都没有感觉到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微闭着双眼,轻抚着琴弦,催出一声声撼天动地的惊天之音,荡气回肠的华丽之句,那种声音,超越了古琴所能奏出的想象,那是天地之音,万象之音,生命和光明共同的和声!
……
红霞至,百凤归。丹凤,白凤,玄凤,彩凤……国都内的所有人,全都听见了那感天地的琴音,冲出门外,看见了那突如其来的奇景,高呼神迹!
年长一些的人,有些捋着胡须感叹,当年那位救了国都的人,终究还是回来了。
“真主,他竟然是真主啊!”唐不念挥舞着拳头,兴奋地喊道。他不是没有想过陈寻风可能是扶摇琴的真主,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时,他依然觉得无法想象!
传说中,嵇无涯并非此琴之主,他只是造出此琴,真主,乃九天十地选定的神器之主,因此当年嵇无涯只是生出十丈高之巨树,绝无如今冲天破云之盛景。
在这无限华美的天地间,一阵几欲超越琴音的天籁,轻轻地响了起来。
苏清然在吟唱,吟唱云外扶摇歌。他并没有回忆出更多的内容,他只是想起了那份熟悉的感觉,那感觉比赴火的那年,似乎更加的遥远,遥远到生界魂图那段时光里。
鄢语雪瞪大了眼睛,当年小祝只是用扶摇琴奏了出来,没想到他的吟唱,竟然更胜一筹!
祝仰止已经从不知名的地方赶回了祝台,坐在台上时,面如死灰。
萧寒也是一样。这个状元竟然也是扶摇琴的真主,那自己哪里还会有机会拿到扶摇琴!
壮景不知过了多久,苏清然的琴声渐渐停了。
百凤依然在飞,扶摇琴依然在鸣,苏清然依然坐在原处,轻轻吟唱着最后的一个乐句。
终于,红霞收,百凤还。
苏清然衣衫散乱,向鄢语雪行了一礼。
“陛下,恕草民失礼了。”
鄢语雪哪里还能说得出来话,她的心已经被幸福和愧疚充满了。
她决定,今日公布国试排名后,便将他接回宫中,再也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陛下。”苏清然依然行着大礼,没有起身。
鄢语雪这才从无边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亲自走过来,将苏清然扶起,双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庞,继而紧紧抱住了苏清然,眼泪瞬流而下。
“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苏清然的微笑美得天理不容,“是我,我在这里。”
落妙看着鄢语雪的神态,又看看陈寻风,嘴张得可以装下一个馒头。
面前的陈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全天垂之国以冷静端庄著称,惊雷落下也自威严不动的国主,做出如此失态之举?
难道这位……不是未来的权贵,而是本来的贵胄?
他难道是陛下的儿子?而且他好像本来就知道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我刚刚的心意他都知道了,以后会不会有机会……落妙的眼睛里,发出了异彩。
祝仰止闭上了眼,杨融看着二人的模样,心如刀割。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陛下,比试还要继续。”祝仰止走下祝台,提醒鄢语雪,随即向苏清然颇有礼貌地笑了笑。
鄢语雪平静了一下心情,放开苏清然,走回祝台道,“最后一位,杨融。”
听到这句话,杨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苏清然和鄢语雪的身旁,行了一礼。
苏清然转过身来,想向杨融解释,杨融却笑得凄然,推开了他的手。
如果他想不起我,却想起了这个国主,我又该如何自处?
坐在琴前,她飞速地回想着何风给她的琴谱。
纤白的手落在琴弦上,轻揉出声。
这是很古怪的调子,虽然在现场响起,却让人感觉是来自好久以前的声音。
完全不符合乐理的曲调,把时间撕开了一个口子,把空间撕开了一个口子。
杨融感受不到这一切,她闭着眼睛,只是在弹奏。
苏清然捂住了胸口,带着惊讶看向了杨融。
他感受到了时空间的那些口子,无穷无尽的陈旧气息从那虚无的口子灌进来,灌到了苏清然的心里,牵动着那沉淀了许久的隐痛。
很多从未存在过的画面,在他的面前栩栩如生,有些他读不懂,有些,令他触目惊心。
一片支离破碎,他只是觉得很难过。再看向面前的姑娘,却觉得很陌生。
她有着那样熟悉的身影,却为何有这样陌生的面容?
一阵强烈的撕扯感从他的头脑中传来,杨融,杨融,杨融……
琴声带起从极远之地飘落的花尘,逐渐掩盖了天地,包括耀眼的太阳和明亮的天光,一片密闭的空间,堪堪阻住了苏清然体内极悲而致的真气流失。他不想再听下去,却硬生生记住了头脑中闪现过的一切。
终于,杨融停住了演奏。
一片寂静中,忽然听得面前的宝座上,爆出一声几近失声的怒吼。
“啊!不要!来人,把她拿下!快,快传太医!”
周围顿时脚步声起,混乱一片。
她睁开双眼,却看见了令她无比惊恐的一幕。
鄢语雪不知何时已经从首位上跑下去,头上的珠花掉了一地,泪目抱着苏清然,眼眶鼻子通红,如同一头被怒火烧红的铁狮。
躺在那全天下最尊贵怀抱中的男子紧闭双眼,七窍流血,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