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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先君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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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点着油灯,灯火昏黄,锦衣少年跽坐案前,持着铁剪,将灯芯往外挑了挑,修剪掉烧黑的部分。灯光跳跃摇曳过后,火苗陡然一亮。

荀忻放下铁剪,无奈地看向还在收拾东西的荀勉,“阿勉,歇歇吧,行李五日之前你便收拾好了,怎的又翻出来?”

“奴总觉得有所遗漏,郎君勿急,奴再整理一遍。”

“便有遗漏也无需担心,雒阳乃东汉……咳,我大汉京师,到时再添置便是。”荀忻差点嘴瓢,忙拿起漆碗借着喝水掩饰尴尬。

“京师之地货物必然昂贵,奴岂能让郎君因此破费。”荀勉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郎君,琴可要带上?”

荀忻用谴责的眼神看向他,琴这种危险物品怎么能带呢?万一有人看他带了琴就让他弹琴呢?

少年郎君摆摆手,“古琴贵重,颠簸之中怕有损伤,还是在家中妥善存放的好。”

荀勉闻言皱起眉头,在原地团团转,冥思苦想,终于又建议道:“路途险恶,郎君带把佩剑防身吧!”

荀忻挑了挑眉,觉得带武器很有必要,他问道:“阿勉所说可是父亲的佩剑?”

“正是主公留下的佩剑。”荀勉道,“郎君稍待,奴去取来。”

少年仆从转身去了他们家的库房,不一会儿搬出一个大木箱,他一边拿布擦着木箱上的灰,一边道:“奴记得主公所佩之物,都放在此箱中了。”

“主公贴身之物当初陪葬了大半,箱中的都是先生指定要留给郎君的。”

荀忻伸手打开堆积了灰尘的木箱,顿时被尘埃呛得咳了两声,箱中斜放着两个长木匣,和用缣帛卷着的包裹。

他拾起包裹,将其解开,只见白色的缣帛上卧着几块玉佩,被雕刻成鸟兽形态,玲珑剔透,白如凝脂,温润细腻,一眼便可知成色极好。

他放下这些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玉器,转而去拿长木匣,将剑匣打开,取出一把一米余的长剑。这是一把木质剑首的铁剑,剑鞘竹制黑漆,没有多余的花纹,整把剑唯有剑穗作为装饰,看上去朴素厚重。

剑柄上缠绕的细绳已经有点风化,握上去便有部分磨损成粉末,荀忻抽开剑鞘,出乎意料剑刃如霜,锋利如昨,竟然没有被锈蚀。

他伸指用力弹了一下剑刃,“铮”的一声响清脆有如龙吟。

剑身上用篆书刻了两个字,荀忻发现他的的识字功能似乎仅限于隶书,篆书他看不懂。

看不懂没关系,感觉更有x格……

他满意地把剑刃插回剑鞘,将这把剑交给荀勉,“便带这把剑,有劳阿勉帮我重新缠好剑柄。”

荀勉应诺,将剑放在案上,便出去找细绳。

荀忻接着去看第二把剑,他抽开剑鞘,眼前却只剩半截残刃。

荀忻皱了皱眉,这柄剑怎会断了?

他将剑鞘倒过来抖抖,只听“清凌凌”一声脆响,另外一小截断刃坠落在地。

荀勉寻声走过来,“郎君?”他惊讶地看向地面上的半截断刃,“这把剑断了?”

见自家郎君只手去拿断刃,荀勉忙道:“郎君小心伤手!”

“无事,此剑无锋。”荀忻已经将那一小截剑刃捡了起来,他皱着眉仔细看了看断口,这像是为利器所斫断的。

两节剑刃的断口上已经生了铁锈,这把剑是早已断了的。

“从前便断了。”荀忻道。他看向剑身,果然在同样的位置见到用篆书所刻不同的两个字。

他记下这两字的字形,将断剑收回剑鞘,放回原位。

“阿勉果真不随我去雒阳?”荀忻坐回榻上,昏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荀勉见自家郎君似乎不太开心,连忙伏地道,“奴自然想随身侍候郎君,只是郎君此去游学归期不定,若奴也走了,此地的产业便无人守护,他日您归来时必然田园荒芜。”

“此岂是郎君所愿?”

少年奴仆自觉自己有理有据,却也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去看郎君的神情,怕他生气抑或伤心。

荀忻见他这副模样,愈发心软,他起身把荀勉扶起来,学着他兄长的模样拍拍少年的肩,“你一人在家,好自珍重!”

他在荀勉给他收拾的行囊中翻找了一下,摸到沉甸甸的五铢钱和金块。

这应该是荀忻除了田地房产外,家里全部的现金了。

荀忻拽出一串五铢钱,并几块金,放到案上,荀勉连忙劝阻,“郎君这是作甚?”

荀忻拉住他,“你留着,以防万一。”他笑了笑,“若是用不到便罢了。”

他看向少年,“家中还有绢帛、粮食,若有急变,你自可变卖。”

“买几条黄犬,若有贼人也可示警保卫。”

他叹口气,抱住少年,“你自珍重,待我回来。”

少年仆从流着泪,却不敢哭泣出声,只是带着哭腔强自应诺。

第二天,荀勉眼睛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和荀忻惜别,荀忻好笑又怜惜,“这是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郎君不可妄语!”荀勉望着他,眼睛红红的,“阿勉等郎君学成回来。”

荀忻点点头,“珍重。”他转身,眨眨眼,止住眼内的涩意。

荀彧家的马车停在他家门外,此次去雒阳精装简从,一共两辆马车,一辆车放行李,一辆坐人,车队成员也就他们两兄弟和两位车夫。

荀忻走到车前时,荀彧已经挽起了车帘,向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右手,他掌心的纹路深刻而杂乱。

荀忻道声谢,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爬上车中。

今日青年穿了一件苍青的儒袍,头戴进贤冠,芝兰玉树,姿如松柏,更有芬芳香气如兰如檀。

此人仿若饮月华琼浆而生,天生仙气缭绕。

荀忻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一边,一撩前摆蔽膝,在空着的席子上坐下,调整坐姿跪坐好。

荀彧注意到那柄剑,“此剑?”

“先君所佩。”荀忻将剑双手奉上,荀彧接过来拔开几寸剑鞘,剑刃如雪,不由赞了一声“好剑!”

他看了一眼剑身上所刻的篆书,念道:“澄清。”不由赞道,“果真名副其实,乃澄清之利器也!”

他将剑鞘合上,还给荀忻,叹道:“叔父真乃雅量高致。”

荀忻心下一动,他用手指沾了沾水杯里的水,在木底板上将他昨天记过的那两个篆体字写了出来,“此剑原为一对,此乃另一柄所刻剑铭。”

荀彧沉吟,“逍遥。”他旋即笑道,“我等士子必生所求,也只是这二铭罢了。”

“而今逍遥已断,仅存澄清。”荀忻沉声道。

“因何而断?”荀彧皱了皱眉。

荀忻摇摇头,“我疑乃是先君所斫。”

他怀疑是他父亲荀靖所砍断的。

“逍遥已断,仅存澄清。”荀彧却低低重复了一遍,“叔父之意”,他顿了顿,“望汝有澄清天下之志。”

荀忻看向他,微怔,“逍遥钝而无锋,澄清锋利无匹。”

荀靖一生隐遁,人称“德行高妙”,便如逍遥的钝刃,与世无争。却原来他在最后时光里,斫断佩剑,痛恨自己所选择的“逍遥”吗?

澄清天下?

荀忻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悲哀。

他联想到党锢之祸,想到荀攸因此而死的祖父、从祖父,想到逃亡十多年的叔父荀爽。

他们生于昏暗之世,国家江河日下,权力在奸佞之手,有的人选择不流于俗,宁愿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而有的人朝着唯一能看到的那道光前行,四处奔走,反抗,即使粉身碎骨,也慨然赴死。

作为守节避世的隐士,荀靖后悔了吗?

青年看着沉默不语,神色低落的少年,他低声道:“忻弟,你的乳名可为‘蒿儿’?”

从前不这么叫你,是怕让你想起叔父而伤心;今日如此叫你,却是尽我为人兄长应尽的教导之责。

荀忻点点头,看来“蒿儿”真的是他的乳名,不知荀彧此时提起是何意?

古人取乳名以贱名好养活,“蒿”正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草。

“蒿儿,可愿听我讲一故事[1]。”

他清朗如明月的声音缓缓而道,“从前有一汝南人,年少便有清节,为州人敬服,举为孝廉。”

“当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其人作为清诏使[2],案察冀州。”

“他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等他到了州境,守令自知贪污,望风而逃。”

荀彧眼神放远,似乎在追忆什么往事,“建宁二年,大诛党人,诏书命急捕其人。督邮为抓捕他而至县,却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

“其人听闻消息,道,这必定是为我而来。随即投狱自首。”

“县令见到他,要弃官跟他一起逃亡,对他说,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

天下这么大,您何必偏要在这里?

荀忻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结果,“他拒绝了。”

荀彧点点头,“他不愿牵连县令,死前与老母诀别。”

“其母道,你如今得与李、杜[3]齐名,死亦无憾!”

“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

他母亲的意思是,好名声与长寿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其人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我想让你做坏事,但坏事不可为;想让你做好事,但我没做坏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可见他死前何等绝望。

荀忻低下头,思考荀彧说这个故事,是要向他表达什么。

“此人名为范滂,时年三十三岁。”

只听苍袍青年平静道:“这便是上一位欲澄清天下之人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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