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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天有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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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城内,州牧府。

堂中十数人俱是曹操的亲信嫡系,文吏与武将分坐左右,等着曹操开口。

曹操负手站在墙边的舆图前,久久凝视着图上的疆域,留给众人以背影。

“吕布困兽犹斗时,四方不臣唯恐布败,争相袭我。”

“如今布既克定……”老曹冷声一笑,“是时候清算旧事。”

“此外。”他的目光顺着冀州北上,最终停留在幽州,“孤战事已定,本初仍与公孙鏖战,动与不动,诸君可有建议?”

“四方之势诸位或许不明。”曹操偏头去看郭嘉,“奉孝。”

“明公。”郭嘉应声起身作揖,“据信报,月前,河内张杨袭东郡,其部将杨丑杀张杨,欲弃暗投我。”

席中诸将有人笑出了声,“此人倒有胆识。”

“不数日,又生变。”郭嘉摇摇头,“别将眭固杀杨丑,欲率众北上投袁。”

众人闻言没了笑语,夏侯渊怒一拍案,恨声骂,“当年未杀此贼!”

这毫无预兆的一声桌案响让在座的文吏们惊了一惊,荀忻与荀攸对视一眼,夏侯认识眭固?

眭固的确是曹操的老熟人。

当年十万黑山黄巾寇略兖州,曹操入兖州剿贼,大败眭固那一战正是曹操的立足之役。

曾被曹操打得抱头鼠窜,如此耻辱眭固大概终生难忘,当然不愿投曹。他选择前途光明的北方大佬袁本初。

郭嘉咳一声清清嗓子,以吸引回众人注意力,“而此时袁绍……”

“袁绍与公孙对峙多年,绍欲胜瓒并非易事。”

“然公孙闭守不出,每每增添守备,其意只在退袁绍,而丧反攻之志。”郭嘉对曹操拱手道,“公孙瓒失勇竭气,疏离亲信,自寻死路耳。”

“以嘉观之,公孙覆亡已成定局。”

“奉孝之言然也。”似乎是很赞同,荀攸少有地主动发言,“公孙瓒久之必败,若不趁此时机袭袁绍,待其平定幽州……”荀攸揖道,“其势大矣。”

荀忻点点头,老曹领兵在外,袁绍想趁许都空虚来偷袭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有消息传来,老曹旋即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没道理只准袁绍偷袭许都,不许曹操偷袭邺城。

“一入河内,袁绍耳目必惊动。”曹仁远远看着墙上舆图,“明公不如先击眭固,绍若不能救,邺城在我囊中矣。”

曹子孝的意见很实际,反正心动,先试试看,不烫喉咙就吞掉,正主来了也能跑。

只是这么一来,如果偷袭不成功,曾经互为倚靠的袁曹就将撕破最后一层脸面,彻底感情破裂。

袁曹之战如果更早开启……

荀忻望向曹操,只见老曹踱步思忖片刻,很快下令道,“机不可失,当速整军拔营。”

众将齐声应诺。

荀忻心道是自己庸人自扰了,袁曹注定要决一死战,历史上曹操的处境比此时更差,也没阻碍他梗着脖子和老袁作对。

“子孝?有事直言。”众人散去后,曹操抬眼一看,曹仁还坐在原位未动。

“明公将青徐一带全然托付泰山……”曹仁顺口想说“泰山贼”,出口又觉得不妥,改口道,“托付臧霸,若其众叛,当如何?”

“刘备、吕布掌徐州,虽忌惮臧霸,仍着意拉拢,何也?”对着曹仁,曹操直言道,“臧宣高踞此地多年,已成其势,岿然不可动也。”

“然臧霸孤军一支,若无同盟势必不能久。”

“孤赠地封爵,待其之厚,天下无人能胜于孤。”曹操悠悠叹道,“既降复叛,既失名又失利,臧霸必不为也。”

说实话,他重用臧霸的最主要原因——无非是想利用其众牵制住青州的袁谭,有臧霸时时寇扰青州,袁谭也就无力来觊觎徐州。

听着曹操分析用臧霸的原因,曹仁终于放下疑虑,长揖叹服,“明公所虑深远。”

留臧霸与陈登一南一北,曹操另置一名徐州刺史车胄,做好一系列安排,才放心地带着他捡到的名士与降将回师。

行军至半道,老曹遣人将一众耐不住行军劳累的名士打包,送去他们更向往的许都,自己率军直奔河内。

此时正值雨季,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的滂沱大雨拖累了曹军的行速,只能在高地扎营等着雨停。

淋了几天的雨,道路与住宿环境都极其恶劣,曹营中不少人发热生病。

好在军中配备着不少许都医馆出来的军医,扎营后他们忙忙碌碌,几副汤剂下去,身强体壮的士卒当夜便退了热。

隔日雨停,大军再不耽误,清晨就拔营往西北行军。

道路泥泞,马车的木轮极易被淤泥卡住,因此除了粮车外,军中再无人乘车。

荀忻骑着马与郭嘉并列而行,不时留意身边人的精神状态。

也不知老曹的嘴是否开过光,郭嘉竟然真的中招着了凉,喝药后病情略有好转,强打精神骑马,依旧面带倦意。

所幸军中步卒颇多,行军速度不快,这样慢悠悠骑马倒也没多大危险。

行至一处深谷中,荀忻望着两侧青翠的峰峦,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雨后天空是极澄澈的蓝,白云如轻纱舒展在渺茫的雾气中。清新的草木气息被行军踩踏的泥腥味所掩盖,草木上凝结的水珠晶莹剔透,盈盈欲坠,滴落在水洼里,泛开连绵的波纹。

大雨后草木倒伏,前头的士卒挪开阻挡道路的枯枝、树干,清开道路。

大军缓缓行进,穿行入幽深的谷地,荀忻凝神细听,摒除掉行军的人为噪音,空谷中未免太过宁静。

明明两侧山丘苍翠连绵,却没有听见一声鸟鸣。

他所骑的白马不时驻足刨着前蹄,荀忻忙撸撸小白脖颈,安抚坐骑的情绪。仔细看马脸,小白闭紧了嘴唇,似乎突然感到紧张。

荀忻偏头去看别的战马,发现几匹马也有这种表现。

骑士们虽然不解战马为什么无端有脾气,但也只是甩鞭叱骂一句,没有放在心上。

手上顺毛不停,荀忻蹙眉沉思,这里的地势的确容易有埋伏,但他们这一次是临时决策,行军轨迹没道理会泄露。这种荒郊野岭,又刚刚下过大雨,理应不可能有伏兵。

耳边的嘈杂声中,突然隐隐多了一种声音,荀忻凝神细听,这种响声仿佛天际酝酿中的雷鸣,又仿佛是行进中的火车轰鸣。

响声很微弱,若不是原主这双耳朵一向听力极好,荀忻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水滴坠入路边随处可见的水洼,“滴答”一声响,荀忻脑内思绪仿佛突然接上,如果是他猜的那样……

“杨向!”玄袍青年勒马喝道。

荀忻身侧的郭奉孝惊得蹙眉,“元衡?”

不远处的杨向闻声一愣,一踢马腹数息间带着数名亲兵赶过来,“主公。”

“上前传令,有伏,速撤。”荀忻神色并不像是开玩笑,“前者进,后者退,速撤!”

说话间见郭嘉前方没有阻碍,荀忻奋力扬起一鞭摔在流风的马臀上,战马长嘶一声,驮着主人往前奔驰。

杨向被荀忻营造出的紧张氛围感染,不作多想,夺过路过的传令兵的手鼓,策马往前跑,大吼道,“敌有伏,速撤!”

“走!”

其他的亲兵也往后军跑,大吼“敌袭”。

士卒们骤然听到敌袭,嘴和腿动得比脑子快,惊呼“敌袭”,或前或后,争相往谷外跑。压根没听到军令的士卒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人群跑。

深谷望不到尽头,也不知离谷口还有几百米。

荀忻麾下的部曲百余米前紧接着曹操所在的中军。

眼看着后方军队无故骚乱起来,老曹拔刀出鞘,正要上前整军,却见郭嘉似乎惊马,白马四蹄散踏,不管不顾地飞驰而来。

“奉孝?!”

典韦忙命人上前拦截。

这一愣神便失去了最佳的整军时机,何况震耳的“敌袭”声听得人心慌乱,老曹深吸一口气,索性甩鞭跟着溃逃的人流往前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待他先出这谷地再整军不迟。

荀攸只见郭嘉,没看到自家小叔父,有心回去找,拥挤的溃兵却容不得他转身。

进退两难时,一骑白马自后而来,“公达速撤!”

这时山丘的轰响已愈发明显,不用再强调虚构的敌袭,人们已经意识到危险在何处。

数息后,山顶开始有巨石滚落,一半山体悚然崩塌,一瞬间山丘似乎被削挖出一大块,巨大的响声惊天动地,垮塌的土石几乎填平那一段谷地。

没有来得及逃走的近百人就这样被掩盖在了地下。

在土石波及的最外围,荀攸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发髻间全是泥土。那一瞬间战马被土石绊倒,他们同行的数骑都被抛落马背。

“元衡?”荀公达顾视四周,入眼尽是泥土、山石,土中显露着一点绿意,那是断裂的树木。

天地间颓唐一片,不见人影。

纵然他半生从容镇定,此时难免形容狼狈,彷徨心惊。

陆续有人同样从浅土里爬出来,但都不是荀忻。

荀攸抽出佩刀的刀鞘,寻着几处鼓起的土包挖下去,有时是树干,有时是已死的战马……

断断续续还有山石滚落,荀攸回望一眼,山上尘土起落,恍然如烟,仿佛一切已尘埃落定。

他带着人一遍遍翻寻,一刻钟过去,依然没见到荀忻的踪影。

不会如此,他们同行,元衡不过稍慢半步……

“军师。”有人见他神色忡怔,双手被土石磨破,想要来拦他,可话未出口就更咽不能语。

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就在眨眼之间。

思及自己也是死里逃生,众人心有戚戚然,开始呜咽落泪。

哭声听在荀攸耳中,极为刺耳,他想呵斥众人,余光却注意到一处土面正在微颤。

“来掘此处!”

众人拾起兵器,听命掘去土石,土面的颤动愈加明显。数息后土面出现裂纹,“快避开!”众人自觉地拉着同袍往后退,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这片土下。

即使不是荀侯,这也是一条性命。

然而,随着土下之物显出形来,几人失望地叹一口气,抹掉额上热汗,颓然坐到地上。

爬出来的是一匹战马。

它浑身脏污,爬出来后伏在地上,挣扎了几次才支起四蹄,而后竟蹒跚着往它爬出来的土坑旁走,悲鸣着埋头在土坑中搜寻着什么。

“此马欲作甚?”

士卒们正准备凑上前去看看,他们的荀军师却突然挤上前,撩着袍摆下坑,半晌半拖半抱出来一个人。

“荀侯?”众人忙上前搭手帮忙。

荀攸怀中的那人和他们一样,满身脏污,头巾上、发髻间满是泥土,唯独胸前与脸面干净,略沾到一点泥渍。

显然是这匹马不知用什么方式护住了主人。

马儿嘶鸣一声,挤过众人,垂下脑袋舔舐主人的脸。

“元衡。”荀攸连唤数声,怀中人毫无反应。他缓缓伸出手指按到荀忻颈侧,一直摸到清晰的脉搏提起的心才放下。

看来仅是昏厥。

不敢妄动荀忻,荀攸遣身边人去前方找军医。等到唯剩下他们从父子两人,荀攸听见自己徐徐叹息。

“岂有命数相克之理?”

“皆言汝生来妨人,然二十余年,攸唯见汝妨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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