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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惜哉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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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稍待,仆前往通禀。”

在司空府外等了片刻,荀忻随仆从入府,仆从大概是得曹操授意,道:“今日荆州来使,明公尚在堂内会客。”

荀忻停下脚步,来得不巧,“司空既有要事,忻改日再来?”

仆从忙道,“明公吩咐,君侯入内无妨。”

“荆州来使?”荀忻略微惊讶,跟着仆从穿过亭台回廊,“已朝见天子?”

仆从当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应道,“巳时方登门拜谒,犹在明公召君侯之后。”

快到中午才到司空府来拜谒,那理应之前已进宫见过天子。

袁曹之战在即,各自都在努力寻找盟友,拉拢其他势力。刘表与袁绍结盟已久,却卡在这个时间点派使者入许都,看来刘景升对站队有所犹豫,仍在观望。

这是好事。刘表如果和袁绍保持盟友关系,曹洪守着的南阳郡就须得分兵防守。

只是他白熬了通宵,正事要紧,哪还有闲心表演?

远远就能听到乐舞之声,琴瑟与笙鼓相和,音节婉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1]?”

唱的是《诗》当中的《郑风》,难怪歌声缠绵轻柔。

荀忻脚步未停,进门时只见堂上有十数名舞姬,每人脚下一只小鼓。舞姬一摆长袖,翘袖折腰,不时单脚而立,以足尖叩击鼓面,鼓声铿锵。

细看之下,她们脚上所穿的丝履是特制的,鞋边缀有明珠,所以能用足尖敲出鼓节。

鼓声齐响,原来是舞姬双脚踏于鼓上。如此腾挪转移,裙摆翩翩,令人目不暇接,鼓声与琴瑟合拍,歌舞已达视听之极。

这是此时所流行的盘鼓舞,正好与《郑风》的曲风相配。

高堂之上,老曹与一位两鬓斑白的儒者坐在一席,戏志才在旁陪坐。

曹操望见荀忻进门,手拿酒樽笑道,“元衡且来入座。”他回头对着来客介绍,“此为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元衡。”又向荀忻介绍来人,“此位乃侍中、零陵太守韩德高,入许为荆州之使。”

荀忻对着曹操那一席长揖,“早闻荆襄多贤俊,今日幸得一会。”

众人客套一番,话题说到荆州的风土人情上,使者韩嵩夸起了刘表,“荆襄原本盗贼群起,吏民震恐。而刘将军至荆州后,肃清州郡,治寇有方,终于州境清平。”

“关西、兖州、豫州学士不远万里跋涉来投,刘将军一一赈济安置。”

“而后广立学校,博兴儒术,召集硕儒撰立《五经》章句,立德爱民。”

“中原纷乱,而荆州遗世独立,实乃世外之桃源也。”

曹操听到这话,琢磨一会儿,“世外桃源”这个说法有点耳熟,他转头望向荀忻,若没有记错……

韩嵩似乎也想起什么,解释道,“‘世外桃源’之语出自一篇杂记,传诵于太学诸生之间,嵩喜其文意而记之。”他想了一会儿,“作者不知其人,据传乃昔日太学荀生。”

只听上首的曹操重重放下酒樽,在众人错愕之时,他指着荀元衡对韩嵩道,“太学荀生岂不在此?”歌声、鼓声也没掩盖过他的笑声。

刚接过侍女倒来的清水,水还没咽下去就来这么一出,荀忻呛得低头咳嗽,颈侧与面颊处染上绯红,差点没当场去世。

侍立一旁仆从、侍女忙上前询问,为他递上擦脸的巾帕。

荀忻缓过一口气,便听韩嵩惊喜而问,“荀君即太学荀生?”

若非有曹操这个知情人在场,荀忻当即要矢口否认,天底下姓荀的那么多,太学里的“荀生”也不少……

恨只恨老曹在场,荀忻整理好咳嗽时弄乱的衣冠,揖道,“忻曾求学雒阳。”

“当年雒阳初遇之时,便记得元衡修锲作文,捷才之名。”曹操若无其事地将浸湿到酒樽中的胡须捞起,叹道,“多年不见元衡作文,竟忘此事。”

终于听明白的戏志才也笑,“如此缘分,当浮一大白。”他转而取笑荀忻,“元衡呼我为兄,兄竟被蒙于鼓中?”

荀忻跟韩嵩笑谈两句,应戏志才,“年少无知之举,怕为志才兄所笑。”

他赶紧转移话题,“侍中言刘牧广立学校,撰立《五经》章句……”说到《五经》时荀忻望向上首的曹操。

曹操反应过来,站起身从一旁的凭几上捧起两本纸书,走到韩嵩案前,亲近道,“孤近日新得一书,德高不妨一观。”

“愿见其详。”韩嵩直跪起身,接过曹操如视珍宝般捧来的纸书。

纸张装订成册,虽然新鲜,倒也算不上稀奇。荆州的富商、世族早用上了左伯纸,自然也有装订纸书的。

戏志才见曹司空这种公然炫耀的行为,好悬没乐出声,趁着韩嵩低头看书,向他对面的荀忻挑一挑眉,神色戏谑。

韩嵩翻开书页,认出书中抄写的是《尚书》,观赏一番其上字迹,品评道,“八分颇得蔡伯喈之韵。”

写工的“八分体”隶书的确是临摹蔡邕的笔迹。

曹操回到座上,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等韩嵩翻开第二本书,居然还是《尚书》,他皱起眉头,神色由不解转为震惊,“这……这两本笔迹为何?”韩嵩长嘶一口气,“如窥镜见影,竟如出一辙?”

他不信邪地仔细对比,这两本书竟然连撇捺轻重都一模一样,找不出丝毫不同。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曹操从几十本书中特意挑出来的,墨迹深浅都完全一样——这个把戏老曹玩到第三次了,屡试不爽。

“明公可否解惑?”韩嵩拱手问道。

曹操从容放下捋胡须的手,还不忘卖关子,“卿稍后便知。”

“侍中不如随在下一游许都。”戏志才笑道,又看向荀忻,“元衡与侍中颇有缘分,不若同行?”

言外之意,是要带韩嵩见识雕版印刷术。荀忻心知这是老曹的安排,有些意外曹操的选择,独门技术竟放弃垄断?

他转念一想,往荆州推广雕版印刷,大概是舍利求名。韩嵩若带回版印之术,其实也能宣传曹操崇学无私的美名。

版印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有心之人研究一番也能悟透,没必要捂在手中。

荀忻应下戏志才的邀请,起身一同向老曹告辞。

堂上的歌舞也随之撤下,一位十四五岁的女郎从屏风后走出,女郎五官精致,眉目间却有一股飒爽英气,与曹昂有些神似。

她今日显然是盛装打扮,耳坠明珠,斜簪金玉,浅抹胭脂又叠傅粉,如飞霞吻面,顾盼间容色照人。

“不意荆州来使登门,我儿未得入席。”曹操轻叹一声,盯着女儿调笑问道,“荀元衡佳士,儿爱否?”

小女郎羞得垂头,耳垂通红,“任大人决断。”她还未通情爱,只觉得荀元衡虽然年长她近十岁,但容貌、家世乃至人才无处不出众,嫁与此人未尝不可。

曹操哈哈而笑,长女年纪渐长,他左思右想,荀元衡绝对是他属意的佳婿。门第还在其次,荀忻本人展露的锋芒也实在叫人难以忽略。

他唯独忧心一点,元衡似乎甚肖其兄,物欲皆空,淡泊情.欲,也不知是不是家族遗传的毛病。

曹操起身拿回落在韩嵩案上的两本《尚书》,突然道,“请刘玄德过府一叙。”

……

召了刘备过来,曹操不忘再显摆一出那两本《尚书》,免不了再摆宴喝酒,酒至正酣时堂外送来一封军报。

曹操在食案上打开军报,对刘备嘿然笑道,“袁公路走投无路,竟向其兄摇尾乞怜。”

这两位都和袁术有些恩怨,刘备语带嘲意,“当年兄弟阋墙,陈兵列阵恨不得食肉寝皮,今日亦复称兄弟?”

嘲笑一声后,刘备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袁术欲逃往青州?”

“正是。”曹操冷笑,袁术众叛亲离,想要去青州投奔袁谭,妄想着从下邳过,“孤即遣朱灵击之。”

刘备突然站起身,长揖道,“备与袁术有不解之仇,愿随军阻截,断其路而泄昔日之愤。”

这一刻如此漫长,刘备心中希望渐渐落空。

只听曹操抚案而笑,倾身按住刘备肩膀,“玄德便随军而往,孤坐盼君凯旋。”

……

陪韩嵩许都一日游,荀忻跟着戏志才回司空府复命,他昨夜熬了通宵,今天陪同奔波,走路时如遭钝器猛敲天灵盖,头痛得厉害。

戏志才留心到他神色疲倦,“未曾来得及说,归府前记得请太医令看看。”

“药敷或许能退。”戏志才一转忧心忡忡的语气,“啧”一声嫌弃着,“年纪轻轻,眼中怎生血纹?”

两人走回曹操办公、会客的正堂,一进门便见曹操以书掩面,歪倒在矮榻上。

“明公?”戏志才一惊,还没走上前曹操脸上的纸书便坠落在地,老曹一身酒气,起身坐直长叹一口气,神色懊恼。

荀忻跟上戏志才,“明公……为何而忧?”

老曹以手扶额沉默不语,在荀忻与戏志才疑惑对视时,曹操翻出案上压着的信纸,“袁术欲逃往青州。”

“孤遣刘备往徐州拦截……”曹操望向他的两名谋士,“误纵刘备矣。”

戏志才站在原地,半晌深吸一口气,“速遣人追击。”

“追之不及。”曹操握拳轻敲额头,闷声道,“晌午时已率兵出城。”

而现在,戏志才转头望屋外,日已黄昏。

荀忻往前走一步,刚想说话,这一步竟失去平衡,失去意识向前栽去。

等他恢复意识,便见戏志才抱着他狠掐人中,除此外右手也痛,原来是曹老板在一旁掐着虎口。

周围的仆从远远围了一圈,似乎不敢靠近。

场面凝重而滑稽,荀忻本想坐起身,瞬间又想起了他熬通宵的目的。

“元衡?”戏志才伸出手在荀忻凝固不动的眼前晃了晃,轻拍脸颊,“醒了便起身,惯会惹人担忧。”

荀元衡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遍布血丝而显得通红的一双眼定定望着戏志才,“明公。”

曹操以为荀忻唤他,忙握着他的手连声应道,“孤在此,已令人召华佗。刘备虽逃,孤指日可再擒之,元衡何至于昏厥?”

他情绪过于激动,握得青年的手背发红,但荀忻恍若未觉,看也未看他,仍然定定地仰视戏志才。

戏志才被盯得瘆得慌,默然无语望向自家明公,荀元衡醒来似乎有点不对劲。

等他察觉到荀忻呼吸急促,人在发颤时,戏志才眉头紧促,脸色沉下去,“明公,速遣人急催华元化!”

果然,片刻过后,他怀中人呼吸变浅,肉眼可见地颤抖,手足抽搐。

曹操上前解开荀忻的领口,“元衡?”

荀元衡往日黑白分明的双眼充着血丝,睁着眼不动时,再俊美的脸也显得有些可怖。

曹操叹气,他并非没见过这种情形,只是不愿意附会上去。

发病时神志不清,手足抽搐,这是癔病。

癔病、癔症乃至狂疾,统称的是精神疾病。

从府中闻讯赶来的典韦缓缓停住脚步,迟疑唤道,“明公。”他目光望向躺在地上的人,眼里有痛惜与同情。

曹操没有回头,只吩咐道,“将此处奴仆俱换下,严令不得泄露。”

不能泄露什么?荀元衡今日模样若为人所知,此人从此便毁了。

名士可以放浪形骸,但不能真的有疯病。

如同他的女婿甚至可以是残疾,却不能有癔症。

惜哉佳士。

惜哉佳婿。

曹操再叹一声,将误纵刘备的悔恨抛诸脑后。

荀忻渐渐昏睡过去,可怖的症状随之消失,戏志才看着曾为他延医问药、他视为亲弟的友人,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兀道,“文若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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