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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0 章 内忧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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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四年正月,河北邺城郊外连营数十里,大军集结待发,袁绍亲赴军营。

中军大帐中河北文武齐聚,共议南下之事。

有人掀帐而入,冷风寻着缺口灌进来,坐在帐门附近的文吏不由打了个寒颤,抬头便想骂人。

然而看到那张冷硬而执拗的脸,他默默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叱责咽入腹中。

田丰可惹不得,这位是敢和袁公翻脸的主。

坐在主位上的袁绍抬眼一看,“别驾入座。”

帐中的仆从自觉地搬来坐席,引田丰坐下。

田丰一进来,帐内的气氛陡然凝重几分,谁都能感受到上头那位压抑的气场,如风雨欲来。

袁绍这几天心情很不好,罪魁祸首是此刻还在乘风破浪的刘玄德。

谁能想到城池坚固如徐州,当年陶谦尚可以坚守数年,去年吕布苟延残喘也苟住大半年,而那刘备望见曹操麾盖,竟直接弃城跑了?

明明两方结盟,他长子袁谭近在青州,刘玄德不去求援,不收拢余部,反而不知所踪?

事已至此,等不到良机便罢,袁绍望向下首的群僚,“河水两岸津渡极多,以黎阳、延津为重,必先拔之。”

郭图颔首,“明公所言极是,黎阳、延津曹军不过千余驻军……”

“谬矣。”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人打断,只见刚进帐的田元皓站起,“时机稍纵即逝,难得而易失。淮阴侯曾言,‘时乎时,不再来’。”

“曹军东征凯旋,士气正盛,已失决战之机。”

“且曹公善用于兵,变化无方,其众虽少,却不可轻忽。”

郭图听着这动摇军心的话,眯起眼,“依别驾之意,不出兵当如何?”

田丰拄杖叹息,“还当以久持之。”

座中的沮授闻言抬起头,不禁望向田丰,元皓也支持他的建言?

只听田丰道,“将军据山河之固,拥四州之众。不如暂修兵养民,然后趁其空虚,遣精锐为奇兵,袭扰河南。”

“曹军救右则击左,曹军救左则击右,使其疲于奔命。”

“而我以逸待劳,不出两年,不战而胜。”他所说与沮授当初献的计策一般无二。

“如今舍却必胜之策,欲以一战定胜负……”田丰凝视上首的袁绍,气息急促,须髯微微颤动,“成败孰知?”

对面将军席的淳于琼听不下去,不忿道,“别驾危言耸听……”

“放肆!”

主位上一声含怒的呵斥听得众人一惊,淳于琼偏过头,不情愿地闭上嘴。

“此战胜负难料,一旦有变,悔之无及!”田丰痛心疾首以杖击地,“将军,三思。”

他不称“明公”而称“将军”,隐隐有追忆旧情的意思。彼时公孙瓒还是他们的强敌,袁绍与他同车同席,对他言听计从。昔日君臣相得,如今横眉冷目,人情险于山川,不得不叹。

帐中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喘,连一向肆意妄为的许攸也收敛许多,低头默不作声。

田元皓说的是人话吗?大战在即,公然在主公面前吹捧曹操,在群僚面前断言此战难胜,难说不是祸乱军心。

都说忠言逆耳,田元皓这话也说得太难听。许攸暗自唏嘘,老倔头,不知变通。

那边的沮授见事态发展不妙,忙伸手要拉田丰坐下,便听上首传来木牍摔落的响声。

袁本初推落案上的木牍,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能自抑地颤抖。

他扶案缓缓站起身,“田丰乱我军心。”

“其心可诛。”

“此帐容不下汝。”袁绍望向身边值守的大戟士,拂袖冷道,“送别驾赴狱中自省。”

“明公?!”沮授想要出言劝解,却见袁绍甩袖便走,卫士紧随左右不能近身。

田丰被大戟士倒剪双手,推攘出帐。众人只见这位威望极重的田别驾扔下了他的木杖,惨然大笑。

他回头望一眼袁绍离开的空位,自嘲一般叹道,“噫,竟至于此!”

……

正月,袁绍发兵黄河,亲自领兵,屯兵于黎阳,分兵攻打黄河北岸的延津。

与此同时三位都督中的郭图、淳于琼出兵,与大将颜良一同渡河南下,攻东郡太守刘延。

曹营收到了河北传来的檄文。

身在许都的荀忻有幸一睹这篇陈琳的传世巨作——《为袁绍檄豫州文》。

全文接近两千字,文采飞扬、引经据典,从曹操的祖宗三代骂起,点出老曹不光彩的身世,直称“赘阉遗丑”。

又穷举老曹所做不道德的事,斥其侮辱王室,违法乱纪,污国害民。

转头夸起袁绍,树立袁公光辉的形象,与天人共愤的老曹形成鲜明的对比。

最后给老曹的首级明码标价,“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并特别注明,投降的曹营将校诸吏一概不问罪。

“杀人诛心。”荀元衡端着药碗灌一口,点评道。要是他没有回过袁绍的信,看了得为老曹鸣不平。

他的病友郭奉孝披着厚实的羔裘,同样坐在台阶上,靠在木柱旁晒太阳,悠然随意,“使嘉拥四州之地,或许亦能文思泉涌,大放厥词。”

“诛心之语。”荀忻点点头,袁绍就是有骂人的底气,不能奈他何。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有陈琳陈孔璋这样的文采,汪洋恣肆,骂得酣畅淋漓。

“委屈曹公。”随手扔了檄文,荀忻更担心另一个问题,“此檄一出,豫州诸郡必有异动。”这篇檄文明晃晃地招降豫州诸郡,许都附近恐怕不会太平。

行医归来的樊阿路过,“方立春不久,台阶寒凉。”他停下脚步,“祭酒,君侯,若不想用针,还请起身。”

华佗最看重的三个弟子中,吴普与李当之精于药学,而樊阿最擅长的是针术。

对坐在阶上的这两人来说,银针刺穴远比喝药的威慑大。

“起罢。”郭奉孝从善如流站起来,拉起一旁的友人一起往堂内走,“袁绍围白马、延津,不知可固守几时?”

“于将军治军严整,据地而守,理应能坚持数月。”

……

豫州,汝南。

“来者止步。”阳安都尉府门前,执戟卫士拦住骑马而来的青年文吏。

那文吏玄袍高冠,腰佩长剑,蓄着山羊短须也无损仪表堂堂,“郎陵长赵俨求见李都尉。”

卫士入内通报后,阳安都尉李通出门相迎,“今日有何要事,竟使伯然亲自登门?”

“俨为户调之事而来。”两人彼此行礼,赵俨跟着李通走入堂中。

李通这才想起自己下令急征户调的事,“此事我亦迫于无奈。”

所谓“户调”即为按户征收的赋税。

当年董卓乱政,发行粗制滥造的“无文小钱”,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一斛谷的价格涨到了五十万钱。自此之后,人们不愿意再使用五铢钱,交易方式倒退回了最原始的以物换物。

但也不是什么物品都能用来交换,粮谷与绢帛这两样衣食必需品就代替五铢钱变成硬通货。

绢帛又比粮食便携,户调所征收的就是绵绢。

“君知袁绍招诱各郡,诸郡并叛,忠心怀附之地寥寥无几。此时再征收绵绢,恐怕引发民怨,称小人心意。”赵俨与李通本就因彼此性格正直而相交,此时直言不讳。

“如今内外忧患之时,不得不慎。”

李通听他说完叹息一声,“此亦非我本愿。”

“袁绍与曹公相持于官渡,左右郡县又纷纷背叛。”

“若不调送绵绢,外人必以为我观望形势,以期见风使舵,有所企图。”

这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几日前袁绍派使者任命他为征南将军,李通直接杀了使者,把征南将军的印绶快马送到了曹操手上,以示决心。

荆州牧刘表暗中招降,同样被他拒绝。

既然决心忠于曹氏,忠于朝廷,又怎能给人留下“墙头草”的口实?

赵俨蹙眉沉默,“诚然如君所虑。”

“然则理应权衡轻重。”他征询道,“不妨稍缓征调,俨愿为君解忧释患。”

“善。”李通拱手揖道,“有劳伯然周旋。”

许都,尚书台。

尚书左丞怀抱一摞木牍,“诸郡公文,还需令君亲阅。”放下公文,他回到自己书案后继续批阅文书。如今是多事之秋,曹司空不在,朝野上下,四州之事,全靠尚书六曹这几十人轮轴转,忙忙碌碌维持运转。

荀彧展开一卷木牍,是郎陵长赵俨赵伯然的来书。

“今阳安郡当送绵绢,道路艰阻,百姓困穷……”

大意是,阳安郡本该输送绵绢到许都了,但是一则道路艰阻,容易被抢;二则百姓很穷,加上邻城都叛变了,搞不好会闹成叛乱;第三是阳安郡的人忠厚老实,没有变节,这是好事理应得到嘉奖。希望国家抚慰,把所征收的绵绢再还给百姓。

荀彧思虑片刻,动笔回书,“辄白曹公,公文下郡,绵绢悉以还民[1]。”他回复会禀报曹公,又决定把绵绢发还百姓。

继续批复公文,其中大多是太守、属吏们禀报叛乱之事。

乱生于内,豫州诸郡只是其中一角。

他作为尚书令镇守后方,就连他也收到了袁绍的书信,可见许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亦暗潮汹涌。

在一众诉苦、报乱的公文中,来自徐州广陵郡的来书颇为出人意料。

广陵太守陈元龙上书,孙策无故遣兵围攻广陵,已被他所击退。只是广陵兵少,恐敌寇卷土重来而寡不敌众,请朝廷增援兵卒。

广陵是徐州的东南屏障,位置重要,于是荀彧写给曹操的书信中再添上一件事。

快到黄昏之时,一名年轻的尚书令史来送纸墨,犹豫许久没走,“令君。”

他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但对上荀令看过来的温和而鼓励的眼神,令史平复了慌张,鼓起勇气躬身长揖。

“明日三月三,正逢休沐,许都文士相约会于洧水之滨。”

“……许都士子翘首以待,盼望令君能至。”年轻人小心翼翼抬眼,神色间带着未经离乱的纯粹天真。

荀彧笑了笑,随和问他,“邀我修禊?”

这名令史是尚书右丞族中子弟。

隔壁的右丞注意到这边动静,不动声色竖起耳朵,恰好听见尚书令这句话,忙过来请罪,“竖子不知礼数,使令君见笑。”

右丞直属于尚书仆射,掌管钱谷,和尚书令的关系没有左丞那么亲近。

如果不是在尚书台中不能失仪,右丞只想动手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曹公不在许都,许都便由荀令君主掌,就算是伏后之父,伏完在宫中遇到荀文若,也得按礼回车避让。

“无妨。”荀彧莞尔而笑,“上巳袚除古来有之,合当共襄盛事。”

他望向一旁的左丞,“以我名义,邀朝中公卿同赴此会。”他起身准备出宫,路过右丞时拍了拍此人的肩膀,“于洧水之滨。”

尚书右丞心跳停了一拍,荀令君此举是何意?

他望向自家子侄,这要是让满朝公卿知道,所谓上巳之会,事因他家子弟而起……

“竖子办得好事!”右丞怒而拂袖而去。

令史被骂得缩了缩脑袋,其他年轻的同僚见他叔父走了,忙上前来安慰,感动道,“为圆诸生心愿,以己为牺牲,君之德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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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车回到家中,荀彧问起仆从,“曹公所赠白帢收在何处?”

仆从忙从箱匣中取出洗好的缣帛巾帽,奉给主人。

“主公明日欲巾白帢?”见荀彧把巾帽拿在手中,联想到明日行程,仆从一惊,“此物武人尚且不喜,贵贱有别,主公何必巾之?”

“人与物岂有贵贱之分?”荀彧不赞同他所说,“凶荒之年,因时俭省而已。”

放下白帢,荀彧没有责怪他,只问,“元衡在家中?”

“君侯近日并未出行。”仆从忙不迭点头。

土砖砌成的窑炉,火口处熊熊燃烧着松柴,发出轻微的空气抽裂声。圆柱状的烟囱往上喷腾橘红色的火焰,伴着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站在火口旁,根据经验看火势变化,不时示意身边的短衣年轻人成捆往火口底投柴。

而其他人站在另一边等待,每个人脸上神色凝重,隐隐带着期待。

荀彧走进从弟的庭院,所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元衡。”

三月天气回暖,荀忻早脱下羊裘,他所穿的是一件收袖口的黑色骑装,脸颊上几道显眼灰痕,与手下的亲兵以及工匠站在一处,融入人群之中。

饶是如此,荀彧仍一眼从十几人中认出他来。

荀元衡被熟悉声音叫住,回头答应。待荀彧走近来,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举袖胡乱擦把脸。

“兄长来得正巧,今日出窑。”他眉眼含笑时,眼眸极亮,笑容很能感染人。

纵然荀文若博学多识,烧窑也确实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荀令君看着花猫一般的荀元衡,应了一声。

庭中摆有坐塌与胡床,一边的亲兵自觉地搬过来一张胡床,请荀彧入座。

耐心等了半晌,似乎终于到了出窑的时刻,众人砸开之前封住的窑口,一人脱光上衣,光着膀子进入温度还未彻底降下的窑中。

封着瓷器的匣钵被小心地搬出窑炉,搬到庭中的空地上。

众人都围了上来,激动中又带些忐忑,所有人眼神不约而同望向荀忻,“主公。”

他们忙活了这么多天,成败揭晓只在一瞬。

荀彧发觉荀元衡好像也很紧张,目光下意识望向自己,隐含着跃跃欲试与忐忑。

他不由笑了笑,很少见荀元衡露出这副模样。

匣钵没开之前,没人知道结果是怎样。

“老天眷顾,上天保佑……”有人开始闭目念叨起来。

“开窑?”荀忻顾视身边的伙伴们。

“开罢。”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点点头,当先上前打开脚边的匣钵。

第一个被打开的匣钵开出的是一件青瓷,釉色温润如玉,在荀彧生平所见瓷器中成色可称上品。

匣钵被陆续打开,所开出来的瓷器有好有坏,有上釉不均的,有整件破裂的。釉色有深有浅,大多看上去偏青绿色。

众人的神色却越来越沮丧,唉声叹气。

最终只剩下荀忻眼前的那件匣钵还没动,他亲手打开时,众人凝气屏息,待看到内里的瓷器不禁激动欢呼,喜道,“成矣!”

荀彧单膝跪地,扶着荀忻肩膀上前来看,只见那件瓷瓶釉色素白如雪,透净如羊脂白玉。手指触及,触感光滑温润,也与白玉一般无二。

他也曾见过白瓷,不过颜色惨白如墙粉,质地较粗,远不及青瓷光润细腻,更比不上眼前乳白如凝脂,光润如象牙的惊艳之感。

荀忻伸手小心翼翼托起瓷瓶,还没来及细看,笑意缓缓消失。

瓷瓶另一面裂了。

自瓶底裂开,真切的裂痕蔓延到瓶身,荀忻拾起那块碎瓷片,神情转为凝重。

众人不由得遗憾万分,痛惜世上少了一件珍器。

“此处釉色不均?”荀彧看着瓷片上偏青白色的区域,望向他问道。

荀忻点点头,去看匣钵上的编号,看向老翁,“此件记号为‘甲四’,烦劳刘翁查一查釉料配比,再行尝试。”

“兄长。”荀忻起身时顺手扶起自家兄长,“使兄久等。”

“诸君不必沮丧,此事非朝夕之功,必有功成之日。”

接到荀忻眼神示意的亲兵会意,笑道,“今日辛劳,诸君皆有赏。”

“兄长久等。”欢呼声里,荀忻边走边向荀彧拱手作揖。

荀彧看着他,玩笑道,“可登堂否?”

“入室亦可。”荀忻摊手请他先行,“兄长请。”

“元衡欲烧白瓷?”荀彧大概知晓了他的意图。

荀忻点头,“兄已见白瓷精美,何况物以稀为贵,此物可卖高价。”

“一旦釉方定下,便可大兴瓷窑,如此贫民亦有生计。”

见荀元衡眼神诚挚,荀彧有些触动,同时又想起一事,“去年岁暮于城南,汝未竟之语,为此事否?”

“兄长知我。”荀忻笑了笑,轻声道。

他的兄长却微微摇头,否认道,“从前不知。”

“现在知矣。”他引着荀彧入座,“兄长不会无故而来。”

“三月三日上巳佳节,颍阴诸士子相约于洧水之畔,袚除游春,饮宴论经。”荀彧颔首道,“久闻足下精通经义,向往已久,盼望当日能一闻高论。”

荀忻将要去倒马酪的右手在空中停顿了半分钟,直等到荀彧说完,他眨了眨眼,慢慢反应过来。

如此熟悉的说辞,这种暗示性的表达方式,他再不明白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昔日颍阴……是兄长令人邀我赴会?”

只见气质如兰草美玉的荀令君望着他,默认道,“昔日不肯去,明日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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