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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延津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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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忻从书案后站起身,与贾文和相对而立,拱手互作揖。待贾诩在他身边坐下,荀某人一双眼眸黑白分明,脉脉似一泓清泉,诚恳道,“久未与贾公相见,甚为思念......”

仿佛他们果真是忘年知交,情谊深厚。

贾诩并不吃这一套,他老神在在地垂下眼,“许都相隔百里,君想必昼夜兼程而来,车马劳顿,不便再叨扰……”说罢向荀忻拱手,作态要起身。

“贾公。”荀忻终于收敛,正色问道,“曹公出兵救白马否?”

“然。”说起正事,贾诩终于抬眼看向他,“三日前出兵。”说到此,贾文和不吝随口称赞一句,“君善算过人。”

“贾公谬赞,忻岂敢班门弄斧?”

“凭一人之力抵五人三日之功,诩不能及也。”

贾诩提及曹操召荀忻来官渡的缘由。

“乐有雅俗之分,事有难易之别。忻微末之术,岂能及贾公算人算天?”荀忻拱手低头,吹捧之语信手拈来。

话说起来,所谓的他“一人抵数人”的“战绩”有很大水分。单纯就计算而言,使用算筹为工具当然比口算快,但绘制地图时的情况有例外。

测量所得到的原始数据极多,且大多超过四位数,而筹算法表示一个数字就要用到几根算筹。

如数字九,不管是列纵式还是横式,都需要五根算筹。

这样一来,大批数据的加减乘除时,书案已经摆不下算筹。负责计算的军吏们只能趴在地上摆弄算筹小棒,耗时费神不说,时间久了还容易腰背酸痛。

相比之下,荀忻只需要心算,数据太多的时候列个竖式,再套用前人总结出的制图公式,算得快也就不足为奇。

有来有往一轮商业互夸,只听帐外脚步声响起,斥候回营进帐,禀报前方军情,“前军大捷,曹公阵斩颜良,斩虏数千!”

贾、荀二人对视一眼,荀忻笑道,“曹公用兵,可谓神鬼难测。”

如果他没有记错,老曹与公达这次应该是玩了一出极精彩的声东击西。

荀忻看向帐中悬挂的地图,走过去细看,“曹公解白马之围,已暴露行迹,袁绍闻讯必将率大军渡河,疾追猛劫。”

“以曹公聪明,必有防备。”贾文和点点头,赞同荀元衡所说的同时,对此又并不担忧。

“轻兵撤离倒容易,辎重甚可惜。”荀忻望着壁挂舆图自言自语,心下沉思。

东郡太守屯兵白马已久,多少有些家底。在食不果腹,遍地饥民的时代,这些粮草辎重如果要抛弃,实在可惜。

人们常形容败军为“丢盔弃甲”,这种说法很有画面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要想逃命必须跑得快,别说粮草,就是身上防护的盔甲也成为负重、累赘。

逃命的时候,没有什么身外之物不能抛弃。

“贾公。”

贾文和缓缓抬眼,对上荀元衡灼灼明亮又充满信任的目光,莫名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见青年人向他长揖,“有一事烦劳贾公相助。”

“……”

沉默数息,贾诩整理罢衣袖,终于应道,“……但言无妨。”

黄河北岸,黎阳。

“汝言颜良如何?”袁绍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一拍书案站起来,“为谁所斩?!”

“速速道来!”

逃回营中的士卒被这突兀的拍案声吓得一哆嗦,忙叩头出声,“大将军息怒!”

“颜将军闻敌来袭,率军出营迎敌,兵败为曹军一将所杀。”

郭图与淳于琼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他们两人作为督军与颜良一同围攻白马,谁也没想到颜良兵多将广的,就这么被人在乱军之中取了首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公则。”

冷不丁被主君点名,郭图知道他躲不过颜良兵败身死这顶锅,应声而拜倒,“此事图未曾预料,未曾示警,也来不及出兵相救。”

“明公,颜将军之败,图难逃其咎。”

淳于琼愣愣听着郭图主动领罪,只好跟着同僚一起跪倒,“琼亦有咎。”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俺也一样”。

乍闻此讯,袁绍惊怒交加,但不至于迁怒,他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孤问汝详情。”

不是要问罪,是要问此战详细的经过。

“曹操亲率轻骑渡河击白马,袭颜良营,颜将军引兵出营逆击,交战不利。”

“曹军中有一降将,名为关羽,勇不可当……颜良为其阵斩。”郭图望着袁绍的背影,说话声低下去,以额贴地不语。

“出营逆击?”袁绍听出了关键之处,怒而转身,“三岁小儿尚知以逸待劳,以整击乱。”

“颜良自取灭亡,枉送我河北将士之命!”

他捂着胸口坐下,“良虽死亦足羞矣。”

帐内只得听到士卒的更咽声,落针可闻,将校文吏都低下头,不敢刺激盛怒的袁公。

袁绍幼子袁尚,因容貌肖父、美姿容而得宠,此时他拜倒劝道,“大人息怒。”

“河北兵强马壮,远胜于河南,胜负已然天定。”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大人毋忧。”

这一番话带着远超同龄人的从容镇定,帐中的将吏不由暗暗对小公子注目。

三位公子中,论人品相貌,小公子更有乃父之风。

“郎君所言有理。”许攸附和,提醒道,“明公,曹操仍在白马。当务之急,当速速率兵渡河,追击曹贼。”

“然。”上首的袁本初颔首,“拔营渡河,随孤破敌一雪颜良之耻!”

帐中之人异口同声称诺,几乎没有人留意到那位从前位高权重的沮监军,如今失宠的沮都督。

唯独一人例外。

郭图收回目光,此前他不知道,袁公为何突然让他和淳于琼随颜良出兵?

今日看来,还能是什么原因?当初他谏言袁公将沮授监军之权一分为三,沮授岂能不怀恨在心。

此人必定早料到颜良兵败,巧言令色劝谏袁公,既让他与淳于琼远离袁公左右,又不得不背上颜良兵败的锅。

一举两得,沮都督好筹谋。

汝既不仁,勿怪我不义。

散会后,那一边的沮授仍陷于君臣离心的失落中不能自拔,拨开帘幕出帐,丝毫没有注意到揣测他的不善眼神。

……

东郡,白马。

四月已至初夏,天晴时万里无云,日头正盛,草木繁茂,本该是汗流浃背的农忙时节。

然而田野阡陌空无一人。

微风袭来,田间麦浪层层,一波推一波,携来麦花清香。

布谷鸟在枝头啼鸣,被车马声惊飞而起。树梢轻晃,如河水荡起的涟漪。

树下的大道上,滚滚灰尘,布衣短褐的人们负老提幼。沉重的行囊压弯了脊背,边走边抹脸,黑红而干瘦的脸面上看不出抹去的汗水还是泪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生于王朝末年,战乱频仍的时代,无疑苦不堪言。

尤其当他们被看作是可掠夺的资源,更要背井离乡,被随意驱赶。

驱赶或许不算祸事,一旦遭遇战火,断难活命。

迁移的百姓随着道路蜿蜒,路有多长,队伍便有多长,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

“明公。”夏侯渊驱马逆行,下马向曹操所在之处走来。

“斥候来报,袁绍已然渡河,遣文丑为前锋来截我。”

“此处不宜久留,徙民之事有我在此,明公先随军往官渡。”

曹操望着麾下亲兵放马啃地上的野草,在日光下眯起眼,“本初引兵来追,唯孤留此,方能全身而退。”

不是他不信任夏侯妙才,这种时刻除非他亲自在这里断后,任谁也压不住场。

夏侯渊长长叹一声气,坐到树下脱了兜鍪。

与曹仁等人相比,他有几分斤两自己心知肚明,帮不上孟德的忙,不由沮丧。

曹操回过头来按住他肩膀,推了推,“坐此何用?”

“率部撤军,回官渡。”他笑骂一声,拍肩道,“年近不惑,还要我哄劝耶?”

连骂带哄赶走夏侯渊,在原地等了大半天,曹操率剩下的六百骑兵南撤,在延津的南阪下安营扎寨。

士卒担石负土,在营外几百米处的高地上垒起两丈多高的土堆。

斥候爬上土堆,坐在土堆上居高临下观察防备,警示敌情。

日落西山,倚马休息的曹军被疾呼声惊醒,“敌袭!”

“将军,袁军至矣!”

乐进闻讯赶过来,向上吼道,“多少骑?”

斥候手搭凉棚,抹去额上热汗,“约……五六百骑。”

曹操带着营中人马赶过来,正听到斥候喊道,“骑兵增数百,步兵……”

眼前乌泱泱攒动的人影,铺天盖地,辨识不清,斥候咬牙道,“步兵不可胜数!”

“无须再报。”曹操拔出佩刀,铮铮然有声,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决定。

“下马。”

传令兵传第一通令,六百人翻身下马,扎甲摩擦碰撞,齐刷刷的声响。

“解鞍,放马!”

众人面面相觑,大敌当前,战马就是他们驰骋沙场的保命符,哪有解鞍卸马的道理?

但军令如山,没有人敢质疑。

只见前方的张文远张将军解下马鞍,听令照做,毫不迟疑。

将军都听令而行,骑兵们无奈也只能服从。

马鞍坠地的闷响声先后响起,战马嘶鸣,前蹄刨地,仿佛是因为毫无征兆地松开束缚,无措不解。

道路上遍地堆积着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粮草辎重,微风吹拂,旌旗随风扬起。

马儿咴咴而鸣。

“明公,敌众我寡,不如回营拒地而守。”死一般的沉寂中,关羽拱手开口。

他不太理解曹公这一连串的操作,放弃刚修好的兵营,出营守在路旁,解鞍放马等着袁军来打。

坐以待毙?

虽然相信曹操并非不知兵的庸才,关云长仍然为这种迷惑行为凝噎。

有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劝谏,一旁的几位将军忙附和,“关将军言之有理,不如坚守营中,伺机突围。”

“此处无险可守,明公!”

“正是此理,明公,不若还营?”

在场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即使让他们以一当十也没人皱一下眉头,但……解下马鞍,失去战马,静静在这里等敌人出现……

仿佛时间静止,抑或被无限延长,仿佛危险隐藏于黑暗之中,又或者他们头顶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利刃。

未免太过难熬。

谁能不急?谁能不惧?

不安的众将面面相觑,人人心焦,却又劝不动主帅。

乐进的目光在人马中搜寻,找到荀攸,唤道,“军师!”

对,还有荀军师,军师或许能劝得动曹公。

众将及士卒纷纷望过去,挤眉弄眼使眼色,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被众人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了数息,百人期待中,荀攸缓缓开口。

这一开口便深负众望。

大敌当前,荀军师依然是一脸看着令人着急的从容淡定。

他身上衣袍被风鼓起,注视着敌骑,语气是少有的坚定,“此所以饵敌,如何去之!”

众人气急,军师非但不劝,还赞同得仿佛计策如他所出。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望向荀公达,隔着十数人,与他相视而笑。

哪怕相隔千里万里,他们心神相通,永远只有咫尺之遥。

眼见这君臣“沆瀣一气”,还“眉来眼去”,在场这几百人不由灰心。

此时无须登高远望便能看到敌骑,迎风飘展的帅旗赫然写着“文”字,主将应当是文丑。

五六千骑兵以席卷天地之势而来,不需要战鼓,战马奔腾,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犹胜战鼓。

这种情形谁能不慌?几名将领挤上前去,“明公,可上马否?”

只见曹操一手拿软布,稳稳擦拭刀刃,还刀入鞘,又接过亲兵手上的马槊擦拭槊刃。恍然与世隔绝。

“未可。”

气氛逐渐绝望,袁军骑兵肉眼可见地增多,策马而来,敌我距离不断拉进。

沿途的道路上散落着粮草辎重,战利品摆在眼前,唾手可得,没人能忍住诱惑。

敌骑中不少人策马离队,去争抢路上的辎重。还有人径直往前追,赶上迁徙的百姓,杀人劫财。

领兵的将领维持不住军纪,于是放纵不管,袁军阵形逐渐散乱。

惨叫声,马蹄声,远远传来婴儿与女子的啼哭声。

不住挣扎的女子被绑上马背,绝望呼救,被迫与骨肉分离……

“可矣。”见敌军军纪散乱,曹操眯着的眼略睁开,一扔软布,持槊上马。

“上马迎敌!”

这次众人如闻圣音,没人迟疑,做过千百次的动作早拥有肌肉记忆。瞬息间装上马鞍,六百名曹军一踢马腹,急不可耐地随将军冲锋。

忍无可忍,终于无需再忍。

掌中长戟终于可以饱饮敌血,曹军上下振奋,士气如虹,势如饿虎下山,又仿佛恶鬼出狱。

长刀卷刃,洞穿的尸体落下马背,兵戈坠地,扎甲的窟窿里往外源源不断喷涌鲜血,鲜血和泥,血腥味刺鼻。

争夺辎重的袁军本来已无心作战,对上势如虎狼的曹军,毫无还手之力。

“整军!骑兵列阵!”将校吼得声嘶力竭,然而己方骑兵如脱缰野马,一旦松了手再难控制。

军纪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六千之众的狼骑也不过是六千只待宰羔羊。

虎豹入羊群,结果可想而知。

延津之战,袁军溃败。

……

潦草收拾完战场,曹操驱马往土堆旁走,路过的士卒止步,敬畏地行礼。

“军师在何处?”

士卒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指向土堆,“军师方才上去。”

曹操笑笑,拍了拍年轻士卒的肩膀,差点把人拍得腿软跪地。

“胆大些,孤不吃人。”

士卒望着他攀上土堆的背影,心道,杀人好像是没有吃人可怕。

沿着足迹登上土堆顶,只见荀公达的背影,儒袍随风而舞。四野平旷,这样一个背影显得孤高而寂寥。

有人聪明耀眼似锋芒外露,有人默默无闻如璞玉内润。

荀公达无疑是后一种。

“公达为何在此?”曹操自顾自坐到荀攸身边。

“明公。”土堆上不便站起身作揖,荀攸坐在原地拱手致意,略带歉意,“公寻我?”

“当行矣。”他的明公解下水囊,喝一口后递给他,“以水代酒,回营再宴饮。”

说完他自己笑,荀公达并不好酒,只是他不自觉用上了哄郭奉孝的语气。

“奉孝、元衡,年纪尚轻。”有时候相处起来,君臣之间像朋友也像子侄。

他随口感慨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兴之所至,随口所说的话漫无边际。

但面前的人是荀公达,他本来也不需要组织语言。

“明公仍当壮年。”荀攸低声应道,不需要多言也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们几乎是同龄人,自然也会有同样的“老之将至”的感受。

曹操远眺四野,只看到战死沙场的敌卒和流离失所的百姓。

“天地间,人为贵。”猎猎风声里,他突然如此慨叹道。

这是他所作的《度关山》的第一句。

立志“度关山”,口称“人为贵”,但他手中又沾染多少无辜血。

恨世事不能如人愿。

荀公达偏头看向他,看着曹公经年沧桑的脸,看出他眼中难得的悲悯。

荀攸平常说话声量不高,可以说是轻声细语,散于空中,听来低声却沉重。“杀人安人,杀之可也。”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曹孟德闻言大笑,笑得须髯颤抖,举水囊笑道,“当为君寿。”

“敬我与君不谋而合,敬《司马法》不刊之论。”

兵家谁不读《司马法》,在曹孟德心中,唯有《孙子兵法》能与其比肩。

接过曹操手中的水囊,荀攸饮一口水,无意中视线扫到一处,瞳孔微扩,不由去拉曹操衣袖,“明公?”

曹操一挑眉,顺着他的示意望去……

只见不远处滔滔汩汩的河水上,赫然飘浮着数不胜数的皮筏、竹筏,影影绰绰,望不真切。

曹操倒嘶一口凉气,方才一战折损百人,他手底下如今不过五百余骑卒。

这袁本初究竟玩得什么名堂?难道另安排有水路奇袭?

“整军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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