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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谨并没有走得太远。
六月底。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武当山上陪她师父老人家下棋。
她小时候太皮,爬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什么都干过,有一年暑假,她父母突发奇想要去度蜜月,想把她扔给亲戚家吧,怕她把别人家都给拆了。
但蜜月旅行又不可能带上她,于是直接就把人往武当山上的道观里一扔,美名曰让她清心养性,付了食宿费,就跑了。
容谨那个时候才八岁,懵懵懂懂的拜了道观主持为师父,开始了她折腾道观上下老老小小的生活,后来她每年都会跑上山来过暑假,一直到高中之后才消停,如今道观里还流传着她的传说。
时隔三年,住持再次见到容谨上山,胡子都吓得抖了抖。
容谨却没闹腾,从b市离开之后就来了这里,在山上住了半个多月,每天早上爬起来看日出,晚上看日落,平日里没事就帮道观干活,或者陪她师父下棋。
住持虽然嫌她心性不定,但很喜欢和她下棋。
他们在榕树荫底下下棋,有丝丝凉风吹着,容谨落下一子,住持又落下一子,容谨的手机一直在滴滴滴的响不停。
这个时候微信和oo才刚刚普及,大多数人联系还是靠电话和短信,她的短信电话接连不断,住持抬头看一眼:“不看看吗?”
这盘棋要输,容谨苦思冥想不知道该怎么下,听到这话,立刻从善如流的把棋盘一推,把手机摸了出来。
容谨一目十行看完信息,又把手机收了起来:“来来来,再开一盘。”
住持看着被她推翻的棋盘:“……”
他笑着摇摇头,顺着她的意思再开了一盘棋,一边收棋子一边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容谨边摆棋子,随意道:“没什么,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好像考了个状元。”
住持:“……”
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揍。
高考成绩出来了,她要回家一趟。
容谨刚从火车站出来,便被火车站出口拉起的横幅给晃瞎了眼。
容谨一眼看过去,她的父母和三姑六姨亲朋好友,还有一大堆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正挤在火车站出站口,翘首以盼,手上还拉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欢迎高考状元容谨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容谨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扭头就走。
容母眼尖的看到了她,喊道:“容谨,在这呢!你往哪去啊!”
容谨:“……”
我的亲娘啊。
容谨生无可恋的被这群人绑回了家。
连整个小区里里外外都挂满了小区出了个状元的喜庆横幅,甚至小区物业还租了打鼓队,她从刚进小区门开始,一路敲锣打鼓把她欢送回家。
物业的张阿姨和容母道喜,喜气洋洋道:“哎呀,你们家这孩子太有出息了,从小我就知道她聪明,这下多好,出了个状元,我们全小区的房子都可以涨一波价了!”
容母也很高兴:“哎呀,同喜同喜,过两天给她办升学宴,要来吃酒啊!”
张阿姨:“哪里还要你们来办升学宴,咱们小区都张罗好了,摆上七天流水宴,让全小区的人都来吃酒!听说市政府还要给你家女儿送奖金,几十万呢!绿地还要给她送套市中心的房,绿地啊,就我们市做的最大的那个房地产商,送的还是最好的楼盘!”
张阿姨乐呵呵道:“你们家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
送走了张阿姨和一干亲戚朋友,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容母热闹的办完了升学宴,又请要好的亲戚朋友在家吃了一顿饭,现在正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
容谨在水池边上洗碗。
容母拖着厨房的地,拖到她脚边上:“抬抬脚。”
容谨乖乖抬脚。
容母和她絮叨道:“你三姑有个女儿,马上要上高三了,成绩不太好,期末考试考了个班级倒数第四,想让你给她补课,我一口给回绝了。笑话,就你那讲课的水平,人家能听懂吗?以前你给人家补课,讲了十分钟人家就哭了,说听不懂。”
容谨小声反驳道:“我现在讲课能让人听得懂了。”
容母抬头问:“谁啊?”
容谨慌乱了片刻,匆匆撇开眼:“……你不认识。”
容母来了兴致:“交朋友了?”
容谨:“没有。”
容母:“真没有?”
容谨轻声道:“真的没有。”
她继续埋头洗碗,水哗啦啦的流着,心里却咕咚咕咚的开始冒出小泡泡,轻轻一戳,流出来的全是酸胀的水。
她的鼻子感到一阵酸涩,有点呼吸不畅,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迷茫起来。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让人难以忍受的难过。
容母继续和她念叨:“你这三年都不太回家,特别是高三这一年,都说自己忙不回来。对了,你去年抱回家养的那只小猫上个月生病了,没救回来,我和你爸把它埋在楼下那棵树底下,你有空……”
容谨半天没反应,容母抬眼去看,发现容谨哭了。
她没有出声,仅仅是在流泪,很快泪水便沾满了她的脸颊,她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却发现根本止不住眼泪。
容母错愕了一瞬间。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看过容谨哭了,也很多年没有见过容谨如此脆弱的样子。
容母莞尔,伸手轻轻把容谨拢进怀里。
“猫死了这么伤心吗?你还挺念旧的……”
她也知道容谨可能并不是因为猫死了哭的,但是容谨不告诉她,那她便选择不去问。
她轻声哄着她,就像是很多年前,容谨爬树摔下来,觉得很痛,在她怀里哭一样。
其实这和那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容谨把脸埋进了她的肩膀里,洗涤剂的香味包围了她,她手臂逐渐收紧,攥着她的衣服,紧紧的抱住了她。
“妈……”
“我好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该怎么办……”
她的软弱终于暴露了出来,像是被风化破碎的石头,表面上完好无损,实际上一碰就碎。
但没有关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疗伤。
……
在容母的建议下,她告别了父母,背上背包,开始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旅行。
她去了很多地方,先是在国内几座比较有名的旅游城市转了一圈,没觉得多有趣。
她就跑去西北吃沙子,看了莫高窟和茶卡盐湖,后来顺便上了一趟川藏线,天空很蓝很低,仿佛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碰到天空。
她慕名去看了羊卓雍措的风光,爬上了白云缭绕的冈仁波齐峰,领略了它的美丽和神秘。她还在寺庙里朝圣,看着虔诚的人们一路叩拜,她看得出神,路边小姑娘举着一串铃铛问姐姐要不要买,她笑着买了一串,伸手拨响了铃铛。
后来她一路往东,跑去海边城市看海,北方的海比较干净,天也比较蓝。
国内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她便往国外走,她跑去加拿大看斑点湖,又去了美国亚利桑那州看羚羊峡谷,觉得很有趣,也很漂亮。
但她实在是有些疲倦了,就随便停留在西北的一个不太有名的州,住在了海伦娜附近的一座小镇,那里的山脉连绵不断,山林耸立,别有一番情趣。
小镇的居民很淳朴,看见她独身一人,还邀请她去派对聚会,也有脸上长着一小片雀斑的金发少女向她搭讪,很可爱的用别别扭扭的中文问她,有没有兴趣共同度过一个夜晚。
她笑了笑,有点心动,她的目光落在少女柔软的脸颊上,但最后还是婉言拒绝了。
她离开派对时突然下了小雨,她觉得有些冷,匆匆离去。
这个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夏天在这一刻便戛然而止了。
……
再后来,她又离开了小镇,去了北欧的一些国家看看。
高考志愿是容母给她报的,六月底的时候容母给她打电话问她想报什么志愿,她人还在西北看沙漠,信号极其不好,让容母给她随便选,就挂了电话。
容母在清华和北大之间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选了清华。
大学开学的时候容谨去学校报了个到,请了长假,又匆匆离开了。
整个大一上学期,容谨都在旅行。
她这趟旅行长达小半年,从六月份离开一直到元旦之后才匆匆回国。
没别的原因,学校通知她来参加期末考试,如果期末考试都不参加的话,会挂科,她这种没上过一节课的不允许补考,直接重修,会比较麻烦。
期末考试的两周她便留在了学校。
她的室友有两个是本地人,不经常在学校住,另一个是南方人,个子小小的女生,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她很快和室友打成了一片,一起通宵复习功课。
考高数的时候,她和室友起晚了,匆匆收拾洗漱完之后,一路往教室狂奔。
在路上她似乎看见了苏清秋的背影,她的室友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饶有兴致问道:“那可是财经系的系花,还是豪门的大小姐,你认识她啊?”
这件事说起来很奇怪。
容谨在这半年的旅行中,越走到后面,越不会去想到苏清秋。
她在沙漠时晚上看星星,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过苏清秋,但很快就被无穷无尽的繁星给吸引,感叹天地间宽广辽阔,大自然鬼斧神工。
她甚至都有点想不起来高中这三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了,时间过得很快,那些记忆慢慢模糊起来,她甚至怀疑她真的是否认识过苏清秋这个人,经历过那些事。
也或许是面对辽阔世界天地时,人和感情都显得格外渺小起来,无足轻重。
无足挂齿,也不必介怀。
她有时候也会疑惑,为什么那个时候苏清秋会这么讨厌她。
纵然她这个人确实没那么讨人喜欢。
不过后来,她也就不在意了。
马上就要考高数了,室友看她在路上半天没反应,问她:“怎么了?”
容谨回过神,笑了笑:“我和她是高中同学,认识,但不太熟。”
她们只是拥有过一段无果的友谊,确实不太熟。
……
大学四年,容谨和苏清秋的交集很少。
一方面是她们在不同的院系,课程不同,上课的教学楼也不同,碰不到一起去。
另一方面,容谨很忙。
她先是受邀加入了学生会,后来成了学生会会长,要管理一个偌大的学生组织,苏清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去加入了学生会的死对头社联,每次两个社团闹不愉快,还老喜欢和她对着干。
或许她是真的很讨厌她。
后来容谨在大二的时候和别人合作开了个小公司玩,觉得还算有趣,便跑去金融系旁听,又修了个学位。
甚至她的乐队都没有拉下,定期还要去酒吧演出。
她每天的时间恨不得掰成四十八个小时来用,幸亏她天生根骨奇佳,精力旺盛,这才能顶得住。
大三的时候,她不小心出了一次车祸,她倒也不是很在意,在医院里养了一个月,也算是好好休息了一点时间。
她二十一岁时,拿到了双硕士学位,那家当时开着玩的小公司规模也慢慢变大,逐渐成了一个庞大集团的雏形。
她再也没有和苏清秋有过交流。
大四的毕业舞会,学校组织了一场投票,要从男女生中分别选出票数最高的,被选出的人则要在毕业舞会上一起跳一曲开场舞。
可能是投票系统出了问题,最后被选出来跳舞的人竟然是她和苏清秋。
她那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苏清秋了,但规矩就是规矩,她倒是不太在意,便牵着苏清秋的手,完整的跳完了一支舞。
苏清秋的反应也很淡,或许是不情愿的,但也还是配合了。
从此她们分道扬镳。
容氏集团在她手上蒸蒸日上,她第一次做十亿大项目的时候,经验不足,差点资金链断裂,把项目搞黄,但突然有一笔大额的匿名资金作为投资额注入了容氏集团,她用这笔钱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她也疑惑过这个投资人究竟是谁,她还思考了一下自己认识最有钱的人是谁,想了想,跑去找了当时菁华高中的校长,结果校长否认了。
后来,她听说苏清秋和谭意结婚了,还给她递了请帖,但是她那天有个会要开,就没去。
但过了两年,他们又离婚了。
有一年,温遥到容氏集团找她,向她道歉,说当时自己不懂事,希望她能原谅自己。
她那时其实已经记不太清那点破事了,还是温遥提起,她才慢慢想起来。
她便说了原谅。
时间果然可以抹平很多东西。
再后来她听说苏清秋执掌了苏氏,成了苏氏名副其实的执行长。容氏集团和苏氏集团的业务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她们便有了一些商业利益的冲突,偶尔也会见上一面,在会议室里,只谈公事。
外界都说她们是死对头。
确实如此,苏清秋这个人在商业上很喜欢玩阴的,暗中抢生意,夺人脉,打商战,只要能赢,不违法,什么手段都敢用,怎么狠毒怎么来。
她们在商业上有过许多次与她的交锋,吃过亏栽过跟头,也赢过几次,这几年下来算是打成了平手。
但也仅限如此了。
其他苏清秋的私事,她也只是听别人偶然说起,她自己没有消息来源,也不会刻意去打听。
说到底她并不怨恨苏清秋,年少的事如过往云烟,她早已不在意。她只是觉得苏清秋这个人性情淡漠,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功利心又重。
她们不是一路人。
所以没必要有更多的交流。
直到苏清秋收养了个孩子。
直到她成了那个孩子。
……
容谨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的天花板,她的一条腿被高高吊起来,绵绵不绝的疼痛传了过来。
她的病床边趴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苏清秋和苏夕京守在她的床边。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