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觉的时候,于浩海确实留了一耳朵,听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这是父亲于凯峰从小教的“必备技能”之一,行军路上睡觉不能睡太死,总要留着一丝清明,提防周围环境,别脑袋被人摘了、上下半拉身子被切开了都不知道。尹瀚洋孩提时总贪睡,为这事没少挨打,于浩海几次睡熟了被于凯峰提着脚腕扔出窗外后,就学会了这个本事。
所以在战士们讨论方倾这个omega时,他就假装翻了个身,把方倾用毛毯裹着转了过去,不让别人看。
跟预想中相比,方倾这一路还是挺好带的,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走路跟不上就小跑着,交通工具从剑齿虎重型装甲车到货车到现在的三轮车,几天风餐露宿,方倾都兴致勃勃地跟着,吃饭时就跟着大家一起嚼饼干,困了就在于浩海怀里打盹。
就像他说的,跟着于浩海上路反而心情不错,没什么心事,假设他这些天一直在军区待着,等着于浩海从前方传回来的消息,那必然是魂不守舍,吃不好睡不好的。
盘山路走了大半,逐渐看到另一头四面环山的红霜镇的影子,于浩海和刘赢开始密谋进入镇里的方法,作为副将之一的方倾连忙凑近这二人,希望能出谋划策。
“12。”于浩海说。
刘赢扳着手指,沉吟片刻:“14。”
于浩海略一思索,点了点头:“狼群。”
刘赢:“好。”
主将和副将的会开完了,在边上聚精会神、睁大双眼、恨不得用小本本记录的方倾,眼瞅着俩人已经沟通完毕,愣是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又是赶路、赶路,于浩海的确变得话很少,方倾看到他总是眉心凝着,像是在思考,刘赢又一直是闷葫芦,本来就不爱说话,方倾不敢打扰,只在夜晚临睡前,趴在于浩海胸口,偷偷询问“红霜镇”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好地方,”于浩海叹道,“虽然我们叫它沦陷区,但当地的人民,却自称是‘发展新区’,日子过得不错。”
“怎么会这样?”方倾说,“咱们前几天荡平的那个村子……”
“那是明显都被抓壮丁了,村中alpha都被做成了变异人,”于浩海说,“可红霜镇的情况不一样,红霜镇是‘全民皆反’,四十四万民众被卢世藩给和平接收了,原来在王室政权下,红霜镇是彻彻底底的贫困区,可卢世藩用四年的时间,让那里人人有房、家家有田地,据说富得流油,日子过得很不错。”
“那我们为什么要去围剿他们啊?”方倾问,“假以时日,也许我们可以等战争结束后,与对方进行平等对话……”
于浩海摇了摇头:“我们必须尽快铲除它,这个地方不但是自己发展得好,还支援了阿诺德叛军所用的大量军火、金钱、粮食、弹药,也给俞格的变异血清提供了原材料,这地方属于后方补给站,遗患无穷。”
“……这么重要的地方,”方倾抬眼看了看坐在那里用火烘烤衣服的于浩海,“为什么你没有把它写进行动计划书里啊?”
于浩海唇角勾起,轻声说:“卢世蕃,本名卢君逸,原空中上将,于总的左膀右臂,这位上将任过师长、军长,是于总一手提拔的老将军了,还在art工作过,于总几次劝降都无效,统帅因为这地方普通百姓实在是多,也不让来打,大家都没辙,我一直想着过来看看。”
方倾愣怔在原地,这个地方如此棘手,连于总和统帅都没辙,这混球于浩海带了100了个人坐着三轮车就来了???
于浩海看到方倾那眼中又惊又怒地看着自己的小眼神,忍不住笑道:“后悔了吧?”
“……我能自己走回去吗?”
于浩海道:“不能,你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你爸知道了不揍你吗?”
“这不瞅着他不在么,”于浩海坐在地上,长腿支在前面,慢悠悠地回忆道,“卢上将的夫人江桦,江老师,小时候还给我们教过文学课,他是个作家、诗人。可以说卢上将的叛逃,是最让我父亲惊讶的了。”
方倾见他面色不虞,不再追问了,阿诺德起事的时候,方倾还小,十二、十三岁的年龄,只知道父亲方匀突然离开医院了,很久都不回来,青羚乘坐飞机赶去,不久也回来了,下了飞机时面色凝重,眼睛通红,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紧接着,昶洲□□,于凯峰带兵去压阵,作为方上将的儿子,方倾隐隐约约地知道战争已然开始了,只是驻地歌舞升平,直到现在,一切都没改变。
昶洲事变……如今算起来,倒推七年,于浩海虚岁十六,已经能够大大小小分担于总的事情了,面临一个个曾经的将军叔叔接连叛逃,且现在要去手刃他们,心情是很复杂的吧。
第二天一早,方倾醒了后,像往常一样在附近的溪水旁刷牙,洗脸,用毛巾擦了擦,转身后看到于浩海和刘赢等人,正一起看着他,评头论足。
“……不带吧?”于浩海说。
“带着的话,你像是拖家带口的,比较自然。”
于浩海沉吟片刻:“方倾,过来。”
方倾懵懵地走了过去,脸上还有刚洗完没干的水珠。
于浩海:“闭上眼睛。”
方倾闭紧了眼睛,只觉得于浩海手上湿乎乎的东西均匀地涂抹了他满脸。
“什么东西?!”
“别说话。”
过了一会儿,于浩海说:“睁眼吧。”
方倾慢慢地睁开眼睛,伸手往脸上抹了一下,低头一看,震惊道:“泥巴?!你往我脸上抹泥巴?!”
说完就伸手往于浩海脸上蹭。
“别闹!我得给你变装一下,不然怎么带你进去?”于浩海端详了一番方倾仿佛做了海藻泥面膜般的脸,转过头,问刘赢他们,“怎么样?”
“……哪有人脸上带着这么厚的泥巴啊?”刘赢有些无语。
“是啊,这太明显了,”章宇泽不禁怀疑起主将的智商了,“这看着就是用来挡脸的。”
“这么明显啊,”于浩海又看向方倾的脸,用手指把厚重的泥巴撇掉了,单单留着泥巴的黑印,“这样呢?”
邢元恺说:“这双眼睛……怎么看都是美人啊。”
“别看人,”于浩海对方倾说,“往下看,别抬眼。”
方倾立刻低垂着眼睛,不看人。
于浩海长长的手指插进方倾的头发里,拨弄着方倾的头发,自言自语道:“要不……把头发剃短点儿?”
方倾:“!”
“行了,于总,”章宇泽都听不下去了,“都剃光了更显眼,怎么看也都是个omega,光了也是个漂亮的小和尚,还是留着吧,弄脏一些就好。”
接着,方倾抱紧了双臂,在山坡泥地里开始滚来滚去,为了“弄脏一点儿”。
“真可怜……”战士们纷纷同情地看着他。
“啧啧,这可是个宝贵的omega啊,小于总真狠。”
于浩海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方倾从泥地里站起来,条件反射地要拍拍身上的土,又把手放下了,问一旁站着的于浩海:“这样行了吧?”
于浩海蹙着眉心:“……”
“难道为了进红霜镇,我要毁容?”方倾可怜巴巴地看着于浩海。
“唉,就这样吧。”于浩海朝他招了招手。
方倾一脸、一身的土,走到于浩海面前,看着他:“大哥,你这张脸可咋办啊?小于总可是很像于总的。”
于浩海清了清喉咙,微笑道:“我给你变个魔术,呃,会有点儿丑。”
他转过身去,不一会儿,转过来,方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于浩海左眼不停抽搐着,嘴角扯到了腮边,整张脸像是被拉扯了一般,呈现出一种典型性的面瘫后遗症患者的扭曲面容来,这别说是像于总了,连个正常人都不像。
“我天呐!”方倾惊叫一声,赶紧走上前去捧起他的脸,试图把它扭正了。
于浩海哈哈笑了起来,恢复了原样。
“你怎么会这样?”方倾叫道,“脸抽得还挺有节奏的!”
“是啊,”于浩海笑道,“小时候见到了个这样的人,我立刻学了起来,被于总暴揍一顿。”
“哈哈哈哈!你是为了不像于总才学的吧?”
“嗯,”于浩海点头,“小时候谁看到我都说我跟于总一模一样,我觉得这太不利于我伪装身份了,所以就学了这么个鬼脸。”
“唉,那你怎么不跟于总解释啊,他肯定以为你在嘲笑别人。”
“懒得解释,”于浩海耸耸肩,“倒是瀚洋看出来了,赶紧替我分辨,跟于总说我是在学一门技术。”
“那后来呢?”方倾问道,“于总道歉了吗?”
“……后来,于总踢了我两脚,”于浩海说,“说我长了嘴不解释,更是欠揍。”
方倾叹了口气:“……于总的教育可真是简单粗暴。”
刘赢看着于浩海说:“还有你那将军步,也得注意点儿,太明显了。”
“将军步?”
“是的。”方倾和刘赢异口同声地说。
“孔雀旗颁奖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方倾说,“从背后看,肩膀、腰杆挺得特直,是当兵的人。”
刘赢点头道:“看着都不止是个少将。”
于浩海犯起难来,这走路姿势他从小跟在于凯峰身后,自然而然走路形似其父,虎虎生风,颇有气势,一时要校正的话,有些难。
他把左脚往前放,塌了塌肩膀,换上了一个痞里痞气的“稍息”的姿势,问道:“这样呢?”
章宇泽摇头道:“还是不行,于总,你太挺拔了。”
“挺拔?”于浩海用手摸了摸脖子,“我弯着腰呢?”
“也不行,”邢元恺道,“要不,你驼着背?”
于浩海慢慢收起两条胳膊往前,背部弓起,问道:“这样?”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像驼背,”方倾笑道,“倒像个大猩猩。”
一行人到了半山腰,80多人原地待命,14名战士乔装打扮,打算跟在农户们的身后,排队进入到红霜镇里。于浩海和刘赢在这些人里挑挑拣拣,扒拉出来的人都是个子相对来说比较矮的、瘦的、其貌不扬的,穿着破衣烂衫,混在农户里看不出来。于浩海本来因为他的身高、健壮的身材和将军步,而让大伙儿觉得“不像”,可有了方倾这么个“道具”,拖家带口推着三轮车进城的于浩海,就多了点儿淳朴的感觉。
下到平地处,人声逐渐鼎沸,城门外熙熙攘攘的,山上采了蘑菇要进去卖的,菜农、果农、花农等络绎不绝,都推着车,在烈日的城墙门外,排着队伍等着。
方倾坐在车里,身前身后都是锯下来的木头,昨夜战士们把山上的树砍下来不少,锯成长长的木块放到车里,乔装成木工们,分成几批,打算混进城里。
方倾左右看了看,排队的alpha中有带着小孩子的,车里也有坐着亲眷omega的,所以自己坐这里也很正常。这一路上方倾时不时被于浩海往头上洒点儿沙子、脸上抹点儿土,甚至看到黄泥时,于浩海很是振奋,从地上抹了一把,回手点到了方倾的鼻梁上,笑道:“挺好,你现在丑得我都不认识了。”
方倾恨恨地看着他。
队伍分成两排,一左一右往里进,每个口有四人看守,身上均背着枪,兜里鼓鼓囊囊的,估计还有别的武器。越是邻近城门口,方倾越紧张,他不敢抬眼看人,只委顿在车里,用木条和茅草遮盖着腿,偷偷瞥着于浩海,于浩海在前面拉着车,在排队时不断根据前方真实的农户的姿势,调整自己的站姿,方倾不得不佩服他的学习能力,等到了城门口,于浩海俨然是真的木工了。
“砍柴的?”看守的一人问道。
“是。”于浩海双手规规矩矩地递上来往通行的白色卡片,那是他们在之前的村子里捡到的。
“看着面生。”另一个人狐疑地看着于浩海。
“锦溪镇、铜夏镇,哪里有木材,就去哪里砍……”于浩海一边眨巴着残疾一般的眼睛,咧着嘴,一边比比划划地,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
“走走走,”一人不耐烦地说,“进去。”
于浩海蹲下身子,拉起装满木材的三轮车往里跑。
“等一下。”第三个看守人上前一步,伸开一条臂膀,拦住了于浩海,“车里的,谁?”
“我老婆。”于浩海说。
方倾此刻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只低着头垂着眸,抱紧自己的膝盖。
“抬起头。”那人说。
方倾眼珠转了转,不敢动。
“我叫你抬起头来!”那人见方倾不动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将方倾的脸粗暴地抬了起来。
方倾不敢看着这人,只觉得下巴被捏地生疼,他的喉结滚动着,余光看到于浩海发青的脸,以及不远处,刘赢等人僵硬的身影。
“下车。”这人用指腹摩挲了下方倾的脸,略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个omega留下。”
于浩海伸手去推这人的胳膊,另一看守的护卫叫起来:“哎呦,你敢动手?!”
“我的!”于浩海又去推这人的胳膊,闹了起来,方倾瞥着他,心道牛逼,这时候脸还是抽着呢,没有变化。
“下车!”一人揪着方倾的肩膀,把他往下拽,另外三人跟于浩海缠斗起来,于浩海还是模仿着普通百姓打人的方法,推搡和拉扯着对方。
“这人挺有劲儿啊!”一个人看出不对来,顺势从车上拽了一根长长的木条来,啪的一声抽到于浩海的头上,紧接着雨点一般一声跟着一声,抽着于浩海的头和脸。
方倾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听着那皮肉的声音,看着于浩海握起的拳头,知道他在抉择要不要就势暴起,可这时候忍不下去,红霜镇岂不是进都进不去了。
“呜呜呜……”方倾抬起左臂挡住了眼睛,大声哭了起来,嘴里说着,“噫唔吁嘻噫@#¥%……”
这几个人愣了,方倾说的话他们一个字听不懂,觉得他的发音生涩、吐字的方式也透着一种呆蠢,像是不会说话,岂知当初索明月刚开口时,每天就如婴儿吐字般咿咿呀呀的,方倾在一旁听久了,便也学会了。
“是个哑巴。”于浩海连忙接上方倾的剧本,央求道。
方倾捂着脸,右手臂又直挺挺地垂着,无力地朝于浩海甩了甩,大拇指和小拇指仿若黏连一般粘在一起,鸡爪似的扭曲佝偻着。
“……还是个残废,”于浩海说,“官老爷们,放我们走吧。”
那人又看了看方倾那样子,皱起眉来,甩了甩手,一脸嫌弃道:“滚吧!”
于浩海把推车扶手拿到腰上,赶紧跑进城里。
方倾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还是低眉顺目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只觉得于浩海跑了很久,跑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停下了车,往左右看了看。
接近傍晚时分,道路两旁商铺陆续关了门,饭店却是迎客的时候,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处有家包子铺,门里门外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刚出笼,香味儿扑鼻而来。
“今晚能吃好点儿,”于浩海从兜里摸出几块钱来,转身对方倾说,“有包子……”
方倾这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于浩海。
“这怎么……还真哭啊?”于浩海走向他,伸手擦了擦方倾的小脸。
方倾抬手摸了摸于浩海被木条狠抽的地方,额角连着眉梢,都被抽得沁出了血丝,光裸着的肩头和后背,都是一条条交错着的、触目惊心的红色抽痕。
“对不起,”方倾难过地趴伏在于浩海的肩膀上,轻轻抚着他的伤痕,“都是我的美貌犯的罪。”
“哈哈……”于浩海闷笑出声,“为了你的美貌我甘愿受累。”
夜里10点多,分成四批入城的14个人全部安全到位,聚集在一个偏僻的破旧工厂里面,诚如于浩海所说,这里人人过得富足安乐,仿佛什么战争都不存在似的,夜市里很热闹不说,卖什么吃的喝的都有。
吃了六个大包子的方倾安详地坐在地上,摸着肚子,听着于浩海跟众人讲解凌晨时分的行动。
于浩海说:“今晚狼群战术,你们六个,在城门岗哨位置进行游猎,发现目标时,尽量不要惊动,去拿钥匙,开东侧城门,把剩下的弟兄们放进来。”
刘赢道:“他们换班换得很勤,身上都是武器,东西位置是最松懈的,因为离中门最远,一旦有变化只能杀了,拖到一边儿去,万万不可触动警报。”
于浩海接着道:“你们四个,从对方护卫队的间隙隐蔽地穿过去,躲过高压墙火力扫射点,慢慢向目标靠近,我和刘赢方倾去卢府。”
“等一下,”方倾举起手,“我有一个办法。”
众人看向他。
“来的路上,我闻到一阵儿奇异的酒香,非常地……芬芳,”方倾咽了咽口水,“就在城门口附近,我猜护卫兵们少不了要在那儿买酒……”
“你先把口水擦擦。”于浩海忍不住说。
方倾抬手抹了下嘴:“我有一种药,相当于酒引子,下到里面去,保证他们都醉倒,打都打不起来,你们要钥匙还是地图的,就跟探囊取物一样。”
于浩海琢磨了一下,仿佛想起大安的事来,当时也是跟方倾结伴,方倾也说他有一种药……然后花了好几亿治理海水污染。
于是于浩海认真问道:“会污染环境吗?”
“不,我保证,”方倾道,“这药只会增加酒精浓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