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过她还能回去。

那天，顾长清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她，她当时正站在小卖部的收银台后面，用着小卖部已经不太灵活的旧电脑给顾客结账。

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树下，倚靠在车门上的顾长清。

当时，她心里只剩下心虚，不知道顾长清为什么找过来。

她那个时候很怕，很怕顾长清用顾家人的立场跟她洽谈，很怕等待她的会是一纸律师函。

她不是很清楚她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和应该承担的责任，她只想逃避。

但，她明白，该来的总会来。

现在的边长雪，已经忘记了那天坐下来跟顾长清商谈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心境。

就在小卖部的蓝白遮阳伞下，她跟顾长清面对面坐着，她甚至给顾长清倒了一杯水以掩饰内心的张皇。

顾长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件事你也不知情，不是你的错，但是……”

但是什么呢？是要说出那句很经典的台词了吗？我虽然很同情你，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我爱莫能助。

边长雪当时也就直接问出了口：“但是什么呢？”

他们打算怎么做呢？是想私了，还是要对簿公堂？

顾长清顿了顿，道：“但是你也要明白，在这件事情中，顾家才是受害的一方”。

这她当然明白，她七岁那年来到顾家，顾家养了她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九年。

边长雪点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顾长清道：“后果已经酿成，无法挽回，顾家需要及时止损，这些还需要你的配合”。

边长雪听见“后果”两个字，不禁苦笑起来，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后果了呢？

可她，还是听顾长清说了下去。

顾长清道：“以你现在的能力，也不能偿还什么，我跟爸商量之后，得出了一个相对可行的方案”。

方案？什么方案呢？边长雪不知道，但心里为了这个方案而忐忑起来，因为那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场判决。

顾长清道：“爸这个人要面子，他不希望家丑外扬，所以以后，你还是顾家二小姐，只要你愿意，这个身份可以跟着你一直到死”。

边长雪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也说不好是喜还是悲，心里的某一处自她离开顾家之后，就一直是麻木的。

不过，她知道她不能拒绝，父亲……不，顾韦风，他和顾家爷爷都是把名誉看得很重的人。

顾韦风之所以在顾长清母女回顾家的时候那么不待见她们，也是因为顾长清当初为了嫁给赵岩，做了不光彩的事情，让顾家颜面无存。

她不能拒绝，也没有资格拒绝，所以她点头答应了。

顾长清看谈判没有受到阻碍，也放松下来，她原本以为，以顾长雪心高气傲的性子，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答应她。

她继续道：“这些年你积累下来的人脉，要全数交还给我，然后淡出交际圈”。

“这些事，要做得水到渠成，不要让别人看出异样来。至于怎么做，你自己想法子，把握好分寸”。

顾长清对打击她妹妹的自尊心，莫名有一种快感。

她虽然不是父亲的孩子，但还是顾长清同母异父的妹妹，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对顾长清来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就是抱着赌徒心态，侥幸那么一调查，没想到还真就查出问题来了。

顾长清很爱她的母亲，但母亲对她来说是不可亲近的，不论是在母亲回来前，还是在母亲回来后。

她跟着父亲长大，很清楚父亲是个什么人，心里也不是没有恨过他，恨他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和幸福的童年。

她心里对母亲也有过向往，母亲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开的，在她为数不多的模糊记忆里，母亲是个很温柔很温暖的人。

母亲给她送过许多用心挑选的小礼物，带她去买漂亮的小裙子，还会陪她去游乐园。

她有母亲的照片，她知道母亲长得很漂亮。

可不知怎么地，后来她就恨上了母亲，比恨父亲更甚尤其是在母亲回到顾家之后。

因为她不像母亲，所有人都或有意或无意地透露过这一点，像母亲意味着什么呢？

看她被认为像母亲的妹妹就知道了。像母亲意味着聪慧，意味着善良，意味着不得吹灰之力就可以讨得所有人的喜欢。

而她，呵，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如她妹妹，没有先来后到，因为后来居上是不需要讲道理的。

她妹妹是个小太阳，到哪儿都笑，都欢快，叽叽喳喳地像个话唠，爷爷到后来最疼爱的就是她了。

但明明她也是母亲的孩子啊，为什么她就笨拙，她就阴暗呢？脱胎于光明，不就是光明的种子吗？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顾家压抑的环境让她变成那个样子啊。雪崩前，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为什么酿成后果的人在意识不到自己是始作俑者的同时，还要反过来对她指指点点呢？

所以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只记得这样一个根深蒂固却全无道理的结论，妹妹是像母亲的，而她，自然就是像父亲。

在顾长清想要靠近母亲之前，她把自己的念头扼杀在了萌发时期，因为她近乎直觉得预见到，母亲不会喜欢她，而且是越了解，就越不喜欢，这是她最害怕的。

所以她恨母亲，也恨妹妹，她们越想靠近她，越想对她好，她就越恨。

她们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她们或有心或无心地施舍感情，她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她本来就有这个资格享受一切。

顾长清承认，她一直都很羡慕顾长雪，羡慕她能在一个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羡慕她有人爱。

而她，只有孤独的长夜，只能选择用勇气和一颗逐渐坚硬起来的心去抵御孤独和未知的恐惧。

顾家是没有“感情”二字可言的，人人都是一样，这一点，顾长清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

所以，她后来看到妹妹在父亲那里受到冷落，看到妹妹被照顾她的阿姨告状，她心里其实是在暗自窃喜的。

所幸妹妹回来后的生活，也不是那样一帆风顺，所幸妹妹因为顾家这些糟心事，不快乐的时候越来越多。

她甚至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妹妹可以变得跟她一样阴暗，永远不再那样明媚的笑。

如果那样，她也许就可以尝试着接纳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和从来不生病的人交朋友，她若生于沟渠，怎敢和向阳而生的人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