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则要平庸得多了,就好像大部分人人谈起自己的前半生总是光彩熠熠,而此后的人生总是各种类型的小说的烂尾,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张予臣他也并未把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只是某些原本有着特殊意义的时刻在漫长的记忆里失去了光泽,某个人再次被未婚妻的身份界定,而属于他们的共同回忆则变作了一无所有的空白,有些空白如同失忆,它需要被唤醒或者被终将被唤醒,选择永远遗忘的人逃不脱自欺欺人的可笑宿命,而有些空白则无需被什么东西填补,它往往既来之,则安之,成为所谓完整的一部分,它合理且合宜几乎要算作人生的必经之路,但它和遗忘是不同的,遗忘远没有这种空白让人容易幸福,因为遗忘因为往往意义非凡而具有某种被人纪念的价值,这种空白则往往没有任何价值,它只是证明你在无关重要的时刻错过了某些无关重要的东西,它毫无意义所以不需要被纪念。
这段插曲对于张予臣而言就是如此,不过后来为什么张予臣从来没有排斥过这段婚约而甘于接受命运与人力的支配,想来与这段回忆的确不无相关,蒋如对他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或者说某个年龄段的蒋如对他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蒋如这么多年来五官生长的特性让她始终和童年时候的自己极为相似,这也就为张予臣某种感情或者说人皆有之的对于世间美好事物的爱怜得以延续,哪怕现在的蒋如因为在个性上显现出的受众人追捧的油滑并不是那么讨张予臣喜欢,有那么一时片刻就已经足够了,见惯了腥风血雨、曾经九死一生的人最能懂得什么东西是珍贵。
因而对于陆先对江家那个小姑娘来得莫名其妙的喜欢他不是很能理解,那样人生经历还几乎等于一片空白的小姑娘有什么可喜欢的,哪怕是从这样入情入理的角度分析也百思不得其解,何况喜欢个小姑娘这事情本身就已经够荒唐了,最后张予臣不得不认为陆先就是有某种择偶的取向,这样一想就几乎让张予臣不得不对自己这个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嗤之以鼻。
直到他某天在陆宅佣人的指示下到江宅来找陆先,他看到跳脱如同一只泼猴的陆先坐在红漆木栏杆上看着梦瑶她母亲手把手地教梦瑶吹笛子,似乎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陆先这么信誓旦旦,丝毫不惧江家大哥与江家二哥的殴打故旧直言不讳宣称喜欢梦瑶的原因,梦瑶她母亲是个合乎理想的母亲,温柔大方,且知书达理,张予臣没有见过陆先他的母亲,也很少听见陆先自己以外的旁人提起她,他只知道陆先的父母都是死于非命,一场欲盖弥彰的意外掩饰了他们的死因却没有掩饰他们惨烈的死状,陆恒和陆先都是当年陆家大房的遗孤,他们相依为命地活在幼年失去父母的阴影当中,自小各家的长辈都对陆先格外得厚爱,陆先乐意各处去打秋风也从来不会有人往外面赶他,他有时候简直快活得让张予臣羡慕。
张予臣对陆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很喜欢谈论他的母亲,事无巨细,要知道陆先他母亲不幸离世的时候陆先还是刚刚记事的年纪,就算是后来努力的回想也不可能详细到这个地步,因而张予臣不能不认为这个所谓的已故的陆夫人只是存在于陆先的假想当中,当他看到陆先以及梦瑶和她母亲的时候他幡然醒悟,梦瑶的母亲是个不常常在公共场合露面的人,在这些人家里她也算得上是很少走动,梦瑶小时候更是不常常出现在人前,因而大部分人对于梦瑶她母亲只有个固有的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印象,而并不知道她做母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宽柔并济的明智的母亲才是她人后的形象,而恰巧又与陆先口中的那个陆夫人高度地重合,所以说陆先喜欢的并不是那个好看却因隐忍个性而毫无特点的小姑娘江梦瑶,他真正想留住的是那一些日常里于陆先而言已是毕生不可得的温馨。
张予臣想陆先这样的想法能瞒过他这群心思不大细腻的好兄弟,却一定瞒不过什么事情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大人,梦瑶的母亲一直对陆先很好,几乎是视如己处,想来也是可怜他无父无母,他也是那时候才看明白了陆先对梦瑶的心思,也确定了自己的好兄弟并没有心理扭曲,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只是后来的事情他多少有些看不懂,何以梦瑶性情大变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毕竟他们这样家世的子弟受的束缚太多,往往做的事情并不出自自愿,若梦瑶果然一直是那个温吞的样子,后来恐怕张予臣也很难记得住这么个人,张予臣的人生里没有风花雪月二字,他固执己见认为的是,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书礼乐都不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是兄弟,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是医生,拈花赏雪这种事情注定与他无关,他也从来没有心生向往过。
只一回,他跟自己人走散了,被人追杀,穿林渡河,茹毛饮血,独自在无人的旷野求生,走了二十多天才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是雪山脚下,面对西南季风的迎风坡,他看到生灵因为地势的变化而不得不逐渐匍匐在地以求生存,那时他才有一些感悟,关于从前常常看到而为多加留意的人事的感悟,不过这点儿感悟很快就被辘辘饥肠和对熟食的渴望打断,在生存面前生命的分量有时候未免显得无足轻重。
让他更为惊讶的是他的兄弟陆先,从某时某刻起他突然不再把梦瑶挂在嘴边,也从某时某刻起他对梦瑶的喜欢成了少数人调侃的对象或者说无伤风雅的谈资,梦瑶的小姐妹们曾经一致认为是因为梦瑶与日崩塌的淑女人设葬送了陆大公子的芳心,他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绝非所谓成长的必然,那些在时间的重量前都太虚太空了,然而他到底不知道这中间又发生过什么,他不能参与的事情有些比这要重要得多了,毕竟是别人的故事,过去了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