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凯对嘉妍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坏。
一个小朋友,看起来弱弱的,内里能量惊人,以后可能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科学家?和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
纪琛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也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个不经常付出感情的人,一旦对某个人投入感情,就有些收不回来了。
那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没有多窥探过什么,只细细碎碎听说过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偶尔闲言碎语,还要调侃一句,“这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了,活着多累心。”
纪琛讨厌他嚼那小朋友的舌根,有几次差点翻脸,他一边纳罕纪琛竟看重她至此,一边收敛自己,不再他面前多说什么。
苦难和欢愉都是很个人的东西,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是无法估量的,所以那些他看起来一点也忍受不了的灰败人生,对嘉妍来说,或许是忍耐可以到达的地方。甚至可以化作能量,从中汲取养分。
她身上并没有被不堪原生家庭熏陶出来的穷酸气,反而透着几分干净和大气,那种与生俱来的韧性,是种可贵的品质。
最开始,纪琛说对她动了心,他劝说,别祸害人家了。
纪琛是个什么样的处境呢?虎狼环伺,继母处心积虑,哥哥高深莫测,爸爸又意向不明,他所有的能耐,也就依仗着纪氏这座坚固如磐石的大树。
后来,果然玩崩了。
他和纪琛吵过一架,说:“最开始这就是个局,赵诗音早早给你埋了颗炸·弹,就为了有朝一日炸毁了你,你还穷得瑟,以为自己收得下,一头扎进去。”
那天纪琛和纪伯恩刚吵完架,摔门走的时候,赵诗音追了出来,雨下得很大,她递过来一把伞,即便刚刚纪琛为了寒碜她和纪伯恩吵了一架,那女人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慈悲的温和。
造作!或许纪琛会暗骂一句。
秦凯本来在屋里,父子俩吵了架之后,他就默不作声地推到了门口,他知道结果一定是纪琛摔门出来,果不其然。
只是没想到,赵诗音会出来送伞,真是个好继母,那副苦情剧女主角脸一样的圣母大慈大悲的脸色,叫他看了都起鸡皮疙瘩。
事实上就算是装,装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厉害极了。
从这一点上看,纪琛就比不上她。
纪琛一身狗脾气,屡教不改,恨不得搅得天翻地覆,谁也别好过才好。
事实上他大概也真的是这样想的。
没什么牵挂的,爹不疼哥不爱,谁都不好过,他估计就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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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凯没想到,嘉妍会打电话给他,彼时他还在床上和女友开发新动作,他寻思纪琛和他女人都怎么回事,都这么能挑时间。
介于陈嘉妍几乎不联系他,他还是接了起来,声音如常地“喂”了声。
嘉妍说了声“秦凯哥,打扰你了!”
“嗯,”他应着,“有事?”
对面显得有些沉默和吞吐,于是他忍不住猜测,“纪二出事了?”
“没有,”嘉妍顿了片刻,如实说:“今天我又见了赵诗音。”
秦凯“操”了声,那女人还真是没玩没了了,“怎么不跟纪琛说?”
“不知道怎么说,”嘉妍有些迷茫,“她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纪琛也不会那么巧合,正好就在公园,正好看见我,正好就把我带回来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即便是灰姑娘,也是落魄的公主。
嘉妍什么都不是,被馅饼砸了头,直到现在才迟迟觉得迷茫。
“你很在意?”
嘉妍:“说不上,但总感觉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无知并不幸福。
秦凯从她声音里也体会到了这一点,以自己认为好的方式对人好,不一定是别人想要的,这样浅显的道理,大家都懂,但同样的错事,却无时无刻不在这个世界上上演。
那小孩看似神经大条,其实敏感得很,有些事瞒着她,或许并不明智。
他一瞬间有些哑口无言,半晌才说了句,“纪琛很喜欢你。”
“我知道,”嘉妍点点头,“我感受得到。”
但喜欢又怎么。
现实里哪有那么多的轰轰烈烈,大多数是不合适就分,再喜欢也就那样了,总能找到更合适的。
再说尤其他们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忠贞不渝。
是以纪琛的行为就显得诡异。
嘉妍大约也早早怀疑过了,内心深处无时不在涌动的不安,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努力克服了,也最终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一击即溃。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答应我,一定要和纪琛谈一谈,行吗?”
嘉妍“嗯”了声。
于是秦凯便没有隐瞒,“赵诗音曾受托过你生父,帮忙找你和你母亲,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纪琛刚进纪家没多久,正处于混账期,恨不得天翻地覆,叛逆着呢!坏过赵诗音的事。因为他干预,纪叔叔插手了,赵诗音那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好像因为纪叔叔插手,好多人都不敢再帮你生父,于是他到死都没能摸到一点头绪。”
就是那个得了艾滋的艺术家,没几年孤独地死在家里,遗产全部捐赠社会。
叫沈泽。
沈泽过往的私生活不得而知,但成名之后,心性变化倒是挺大,人变得温和宽容了许多,大有释怀天下的意味,那时候,大约也真的是有意补偿曾经的女友和孩子,但最后辗转调查,也没音信,喟叹无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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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诗音对纪琛讲这件事的时候,仍旧带着大慈大悲的笑意,那一天,沈泽去世一周年,在城北办艺术展悼念。
她递上一张票,“阿琛有空可以去看看,那人私生活不济,艺术感倒是挺强,这次展览所得票钱,全部捐给基金会,帮助那些贫苦的穷学生。”
沈泽死的时候,媒体曾大肆报道过,至少,这是个对社会有过卓越贡献的在某方面意义上伟大的人。
“可惜,他不知道,他的亲生女儿,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帮了那么多非亲非故的人,却帮不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赵诗音不无可惜地说。
纪琛瞪着她,她脸上笑意不减,只轻声说了句,“我总觉得,对不起他。”那表情却仿佛在讽刺纪琛,“瞧瞧,都是拜你所赐。”
陈勇志对嘉妍母亲的恨不仅仅是过往那些不堪和荒唐,而是那女人带着别人的种嫁给他,苦苦瞒了他多年,即便被他发现了也从不承认。
脑子里并没有去做dna的概念,只是反复地敲打问讯,得到的都是嘉妍母亲否定的答案。
或许也曾抱过自己猜错的想法,最后敌不过怀疑,慢慢变得扭曲,最终走上不可挽回的道路。
纪琛第一眼看见嘉妍的时候,并无太多感受,她并不相信赵诗音说的那些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话,可到底没抵过好奇,去了她面前。
那小孩长得是真的漂亮,一双眼睛无辜得仿佛带着几分呆傻。
他从她嘴里听到寥寥她的过去,脑子里忽然冒出几分,确实是他害了她的感觉。
那种微妙的愧疚感,促使他把人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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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妍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过往很多情节,一点一点冒出来,她现在大约能理解纪琛为什么会带她回家了。
但理解之后反而更加茫然了。
那种宿命纠扯的感觉,总是透着几分无力。如果她和纪琛干干净净,没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纠扯,该多好。
“晚上我们出去吃吧!”嘉妍在电话里跟纪琛说。
“行,”纪琛顺手拿了平板,翻找附近的餐厅,“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西餐吧!”比较适合谈话,她想。
下班的时候,纪琛去接她,两个人直接去了一家法餐厅。
坐下的时候,嘉妍一直摩挲着手指,这是她紧张的惯常表现,纪琛瞥见好几眼,于是问她,“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实验不顺利?”
嘉妍摇摇头,并没打算瞒他,“没,我昨天碰见赵诗音了,然后今天打电话问了秦凯哥一件事,他告诉我,你那时候为什么带我回家了。”
纪琛瞳孔猛地缩了下,一股没来由的慌乱瞬间包裹住他,但却无可否认,“你亲生父亲的事……”
“不怪你,”嘉妍坚定地说,“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料不到。就算他找到了我,也不一定事情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而且你也不是故意的。”
纪琛张了张嘴,他不是什么善人,但偶尔还是会有心软的毛病,大概随了自己生母,那女人总是显得冷漠而坚硬,但内里却比谁都柔软,总是用一身刺去包裹柔软的内核。
赵诗音掐准了他的软肋,于是明知道是赵诗音的一个阴谋,还是忍不住伸手帮了这小孩一把。
赎罪?
或许有吧!但不可否认,他是真的挺喜欢这小孩。
“我跟你在一起,跟这个没关系。你要跟我翻这旧账?”纪琛蹙着眉,慌乱并没有减轻分毫。
嘉妍点点头,“我知道。不是翻旧帐。”因为知道,更觉得难过,“只是忽然觉得,你对我太好了,我觉得很沉重。”
“合着哥哥对你好也有错了?”纪琛抿着唇,语气已经有些不好,这些日子刻意压制的憋闷情绪,几乎要被她勾出来,“你当我为了什么?”
不是在意,他何必让自己这么辛苦。
生怕赵诗音主意打到她头上,处处畏首畏尾,以至于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把所有的筹码都出手,换一身白净,打算和她一起,白手起家也并不惧怕。
这小孩这时候跟他说,太沉重了。
嘉妍沉默了,脑子里一片混乱。
纪琛眉眼都冷下来,和她面对面坐着,前所未有的焦躁把他整个人包裹住,于是浑身散发的气息更加阴冷,“想分手?”
“我……不知道。”嘉妍被他表情吓到,摇摇头,硬着头皮说,“总觉得,没有我,你会过得轻松些。”怕这句话给他压力,于是又补充了句,“我也……轻松些。”
这些时日,她总能感觉到他在生意上的焦躁,每次面对她却都收拾好心情不让她担心。这种体贴她本应装作不知道实情,从其他方面给予安慰和同样的体贴。
可渐渐发现,除了说不出口且苍白无力的话,好像什么也帮不了他,就连在床上,也放不开,几乎每次都是他迁就他,体贴她。
有时候她会想,纪琛喜欢她什么?
得不到答案,现在大约只能猜测,是因为保护和愧疚,爱情或许有,也或许只是他认为有,这种猜测挺不尊重他。
也知道很多事情不必计较的那么清楚,嘉妍也不在乎。
可确实真的不想他太累。
总觉得跟自己在一起,他整个人被牢牢束缚住,第一次见面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慢慢变得沉重而不自由。
赵诗音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来找她,绝不仅仅是她的能力,更多是出于一种对纪琛的挑衅和报复,就算他退出了纪氏的争夺,显然赵诗音也不打算放过他。
嘉妍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直给他添麻烦。
她无知且无力。
总想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可她这辈子大概很难追上他。
所以不在一起,或许对两个人都好。
沉默这片刻,纪琛一直看着她,嘉妍却一直低着头,她听见纪琛问她,“你觉得累?”
嘉妍艰难地“嗯”了声,“有点儿。”
“我特么就是对你太好了。”纪琛低骂了声,“操!”
气氛陡然紧张。
嘉妍不说话。
沉默延续到菜上来。法餐总是缓慢冗长,沉默和凝固的气氛也被拉得无限长,谁也没有先走,各自思考着什么,末了,纪琛擦擦嘴,说:“我娶别的女人,和别人上床,生小孩,你也没所谓是吗?你懂不懂分手是什么意思。”
说完忽然又想起来,她自己说过的,她做得到祝福他,即便心里不情愿,现在好了,大约心里也情愿了。
他又骂了声“操”,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粗俗又咄咄逼人。
嘉妍却始终没有丝毫气恼,脸上是似乎不会变化的沉默和认真。这会儿抿着唇不说话,不知道是回答不上来,还是不愿意回答。
这表情更让他恼火,于是冷笑一声,“行,谁让哥哥疼你。”
以往拿来哄逗她的话,这会儿却全是讽刺。忽然有一刻发现,这小孩已不再是那个哄一哄就无条件跟在他身后走的小朋友了。
行,长大了,翅膀硬了。
纪琛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软化讨饶。她表情却始终没变,仿佛释怀了一样,最后微微笑了笑,“明天我搬到宿舍去住。”
瞧瞧,又是这句话,她总能找到最扎他心的办法。纪琛很恨地点点头,“随便你。”
这句话据说也可列为杀伤力巨大的话,但嘉妍似乎一点都不计较。
他陡然有一种输了的无力感,她的不动声色衬得他的气急败坏更显得可怜。
于是专挑刺人的话说,“陈嘉妍,不是每一回我都会哄着你。既然这样,话就说清楚算了,我之所以带你回家,就是出于愧疚,但后来确确实实是我喜欢你,我心疼你,我愿意护着你,我乐意你懂吗?不过既然你觉得累,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就这样吧!算我最后一次对你好。”
嘉妍点点头。
纪琛彻底不说话了。只心里不住在重复: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