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过午。郡学深处,简陋的院落里,孟瘦竹在一棵古槐下盘膝而坐。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孟瘦竹心里略微升起一丝狐疑。他有些不明白张明华在做什么。孟瘦竹在张明华面前展露宗师的渊境,用意是要让这个优秀的年轻人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让他别因为自己远超常人的武学天分沾沾自喜,而要继续勇猛精进;另外,也算是对他的褒奖。宗师如龙,见首而不见尾,一般的低阶武者也许终其一生都遇不到一个宗师,更不要说让宗师专门为其展露渊境,指点前进的方向。如果张明华不是与李天鸣相交莫逆,孟瘦竹本来也不会这样对他纡尊降贵。然而,张明华的表现却大出孟瘦竹的意料。他竟在自己的渊境的范围外坐下来,认真思索——换句话说,他居然想要设法闯进自己的渊境里来!这小子真是……狂妄!孟瘦竹声色不动,心中再三盘算,都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给张明华做出过让他闯关的暗示。事实上,一个区区的炼气中阶的武者,蒙宗师召唤,难道不应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么?当然,孟瘦竹对此倒不反感,只是觉得有趣。无论如何,宗师的渊境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闯进来的。除非出自宗师本人的授意,否则,只有同阶的宗师才能进入对方的渊境,或是干脆以渊境对撞——那就是有生死大仇、彼此大战的情况了。所以孟瘦竹还有些好奇,想看看张明华究竟想怎么做,做到什么地步才会放弃。蓦地,张明华长身而起。然后他浑身真气流转,沿着孟瘦竹的渊境慢慢地走了整整一圈,一路都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什么。孟瘦竹在心中微哂:宗师的渊境如同通透的琉璃,完美无瑕,难道你还想从中找到破绽不成?这就是你苦思了好几个时辰的结果?张明华果然重新停住了脚步。孟瘦竹双目微闭,但四周的动静却都在他的感知中,哪怕在渊境之外,张明华的举手投足他也一清二楚。就像是现在,孟瘦竹分明知道,张明华正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来——倏的,孟瘦竹心念微动,人呢?在张明华抬头的那个瞬间,孟瘦竹骤然失去了他的踪迹!孟瘦竹猛地睁开眼睛,心中砰然而跳!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张明华并没失踪,他就在那儿,隔着渊境,与孟瘦竹遥遥相对,目光湛然有神。可是,他浑身的气息竟然与整个天地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这股气息与孟瘦竹的渊境合而为一!天人合一!在孟瘦竹震惊的注视下,张明华缓缓抬脚,迈步,走入渊境。他的步履是那么自然,他堂而皇之地闯进了孟瘦竹执掌杀伐的私人领地,就像郡学放学后返回宿舍,率性而随意,理所当然;就像一条鱼儿在水中畅游那样,天真而烂漫。张明华就像是渊境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渊境就像是他的一个组成部分,如胶似漆,不分彼此。——这怎么可能!孟瘦竹几乎有些骇然了。过了数息,张明华蓦地一个踉跄,身子一震,一下子从刚才那个奇妙的状态中跳了出来,接着,孟瘦竹的渊境如梦初醒,毫不客气地把他这个“异物”猛地掀翻,排斥出去。张明华身不由己,被渊境反激的巨力冲激到十几丈高,然后狠狠地摔了下来!他勉力调整,却也只能单膝跪倒,双手撑地,把地面重重地砸得龟裂,总算没出丑。成了!张明华站直身体,攥紧了拳头。他闯进了孟瘦竹的渊境——尽管只是一步,总共也不过只是数息之久,但是,他真的成功地闯进了孟瘦竹的渊境!张明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一次就成功,在奇异空间中,他想尽办法、吃尽苦头,尝试了百遍、千遍,到了最后,十次中也未必能够成功一次,但在现实中,他却一举成功!就连张明华自己,也觉得这颇值得好好庆贺一下。然而,在孟瘦竹眼里,他的这番表现却不只是“值得庆贺”这么简单,简直是……惊世骇俗!渊境骤然收敛。孟瘦竹只迈了一步,就站到了张明华的面前。张明华吓了一跳,紧接着,眼中就流露出无比的倾慕之情——不愧是宗师!好厉害的轻功身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缩地成寸”?“张明华……”孟瘦竹自然注意到了张明华的目光,微微苦笑一声,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张明华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无能,山长特意展示的天人合一,学生费尽心机,也只能勉强维持一瞬而已。”
一瞬?而已?你也知道那是天人合一!从古至今,哪有炼气期的武者能领悟天人合一的?听都没听说过!孟瘦竹自从进阶宗师境界以来,自以为已经心如古井水,等闲不起波澜,现在,张明华却往他的古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好……”孟瘦竹喃喃道,“你做得好……”张明华一愣,十分惭愧。他心想,也许刚才只是凑巧。就算不是,如果孟瘦竹见了自己在奇异空间里的那些失败的尝试,也一定不会这样夸奖自己了。“学生愚钝……”想到这些,张明华立刻自责道,但他还没把话说完,就被孟瘦竹打断了。孟瘦竹仰天长笑,断然道:“愚钝?老夫倒想知道,这天底下有谁能有资格说你愚钝!张明华,你很好,非常好!”
张明华又是一愣,低头不语。孟瘦竹继续道:“老夫听白屠子说,你有意离开郡学,到江湖上闯荡一番?”
“是。”
张明华点点头。“……也好。”
孟瘦竹沉吟片刻,道,“这一年多来,藏武阁中的典籍你也看遍了,连那三式‘折腰剑’都翻了出来,郡学的课程,对你的意义已经不大,倒不如出去开拓一下眼界,才能走得更远。”
“山长……”张明华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古怪,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落在了孟瘦竹的眼中,但以孟瘦竹的宗师境界而论,这似乎又理所当然。“凭你刚才的表现,我本有心把你再留在郡学几日……”孟瘦竹一边思索,蓦地失笑道,“不妥,不妥,难道要把你教得突破了炼神期,才肯放你走么?如此一来,帝都的那几个老家伙岂不是要打上老夫的门来?”
长年来,帝都的太学与地方上的郡学颇有不和。一旦地方出现张明华这样的武学奇才,太学总希望郡学尽快将其送往帝都,而郡学的先生却对此心怀不忿。道理很简单:哪个老师不喜欢教导好学生?孟瘦竹身为宗师,气度自然不凡,只是,他对帝都的太学也略微有些不满,一念及此,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张明华,路总要你自己去走,再说,以你的武学天分,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得了你的师傅。但,你既然是会稽郡郡学的学生,老夫就希望你能为郡学争些光彩。你明白么?”
张明华不太明白,却只得称是。孟瘦竹背着手,走进院落西侧的厢房;张明华未得允许,不敢贸然进入,在厢房门口等了片刻,就见孟瘦竹拿着一个信封出来。“张明华,凭此信,你可以到帝都去,免试进入太学。”
孟瘦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似乎很不得了的事。太学的入学门槛是炼精高阶,但事实上每年入学的太学生大都已有炼气期的水准,在入学考试时,往往还会出现一些大爆冷门的绝世天才,其人其事立刻就会轰传天下。张明华年仅十六岁,却有炼气中阶的修为,更是身负绝学,如果参加太学的考试,必定也是一匹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马,可是,黑马也不能“免试”——天武帝国以武立国,在一个“武”字上从来最讲公平,“免试”这种事情,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差不多都没听说过。张明华也觉得不妥,正想设法拒绝,却听孟瘦竹继续说道:“天下每一位宗师,每年都有一个推荐名额,这是太学的传统。但真正将这个名额用掉的宗师却不多,张明华,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学生不知。”
张明华的眉头微皱,答道。“很简单,能入得宗师之眼的年轻人,都用不着这份推荐,他们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考入太学——张明华,你也一样;但是,反过来讲,免试入学的太学生,很容易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太学中大吃苦头。要知道,能够考入太学的,起码也是地方郡县中数一数二的天才,个个都是眼高于顶……”孟瘦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天下的宗师,哪一个不是老狐狸?怎么会让自己看中的后辈去找这份不自在?”
张明华哑然无语,心道,山长,你不但自己挖坑自己跳,分明还要给我找不自在——这又怎么说?“张明华,你拿了老夫的推荐信,也不必急着去帝都,你还年轻,先在外闯荡几年,然后再说。”
孟瘦竹将推荐信交到张明华的手上,道,“到时候,你要还想到太学看看,就不妨把老夫的推荐信拿出来,再好好教训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
张明华瞠目结舌。他现在明白了:原来,孟瘦竹是对太学不满,要自己将来去砸场子!可问题是,到时候自己还要在太学里学习,这种砸场子的行为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转念一想,恐怕这就是孟瘦竹的另一个用意:这些麻烦,也是促进张明华快速前进的动力。“不必多说了,你去吧。”
不等张明华反应过来,孟瘦竹便转过身去,轻轻一拂长袖,将张明华送出了小院,院门无风自动,紧紧关闭。张明华在门外哭笑不得地站了半晌,只得朝着这座简陋的院落深施一礼,就此离开。院内,孟瘦竹手抚古槐,不知什么时候又展开了自己的渊境,深深地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轻轻笑道:“要是这小子真听了老夫的话,那两三年后,太学可就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