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珍珠看着昭宁帝没有说话,半晌突然抬手冲他抱去。
昭宁帝错愕,下意识就侧身躲了开。
“母后……”
见他反应过来后笑容微顿,似有歉意,方珍珠笑了起来:“不习惯是不是?”
不等昭宁帝回答,她便轻轻摇了一下头,“陛下不必觉得抱歉,因为哀家同样觉得很不习惯。”
昭宁帝愣了一下。
“这其实都是哀家的错……”方珍珠抬头看向远方,一边翻看脑子里佘太后的记忆,一边收了笑意叹道,“哀家是女儿,打从出生起便不得祖父祖母与父亲的喜欢,母亲也更喜欢弟弟,很少陪伴我,只教导我要乖巧,要懂事,要恪守女德,要少说话多做事。哀家因此习惯了清净的生活,也习惯了沉默地对待所有人和事。”
昭宁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方珍珠也没有看他,继续说道,“就连陛下……陛下刚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团,玉雪可爱,我心里高兴极了,想抱你,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抱,因此在床上僵坐了一下午……”
昭宁帝心头微动,看不出喜怒地问:“母后是怕伤着朕?”
“是。”回头看着他温润的脸,方珍珠心中怜惜地说,“哀家没怎么被人抱过,也没有抱过别人,因此很怕伤着你。”
佘太后心里满满的全是对昭宁帝的爱,可这些爱太过浓烈厚重,打小就被亲人忽视冷待的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反而越是想亲近,心里便越发情怯。
因此,虽然自小在她身边长大,但昭宁帝与她其实并不亲近,至少在昭宁帝的印象中,他的母后几乎没怎么抱过他,也从来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超过半个时辰。她总是在他的身后偷偷看着他,可每当他伸手想要她抱抱的时候,她又会慌张退开,将他交给奶嬷嬷。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渴求母亲的怀抱。而佘太后,远远看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没有什么存在感地关心着他,也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同样都是做母亲的人,方珍珠很同情佘太后,可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却更叫她忍不住开始心疼昭宁帝。
虽然他是权掌天下的一国之君,英明强大,令人敬畏,但此时此刻,不知是不是受了脑中佘太后记忆的影响,他在她眼中忽然就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和陆季迟一样普通的,平常的孩子。
“我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怨过我,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怨自己,”帮佘太后把藏在心底的心意全部说出来,这是方珍珠唯一能帮她做的事情,“身为一个母亲,我给不了我的孩子一个母亲该给的温暖,叫他只能暗中羡慕别人,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地抱着自己的枕头喊娘亲……”
这件事情真的太叫人心疼了,方珍珠不用装,脸上就露出了疼惜之色。
昭宁帝一怔,有些不自在,那是他六七岁时的事情了,没想到母后竟然看见了,并且至今都还记得。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陛下,过去是我做的不够好,可今后……也许你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母亲的陪伴,但不管怎么样,母后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
方珍珠和佘太后不一样,她认为爱是一定要表达出来的东西,所以平时虽然总逮着儿子怼,但该表达的时候却也从来都不会含糊。
陆季迟小时候就没少听类似“妈妈爱你”,“阿迟是妈妈的小宝贝”,“妈妈最爱阿迟了”这种肉麻的话。当然亲亲抱抱什么的更是少不了,五岁以前,陆季迟有一阵儿总害怕自己脸皮会被老妈亲破。不过方珍珠很注重两·性教育,陆季迟上小学之后,她就不再总是抱他亲他了,也会教他不能让别人亲以及不能随便亲别人。
陆季迟性格开朗,待人热情,与她的教育分不开关系。
而昭宁帝……
对不起陛下从来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
“你是谁?”一瞬沉默后,年轻的帝王笑意一淡,目光压迫地盯住了方珍珠,“朕的母后从来不会与朕说这样的话,说,你到底是谁?”
方珍珠被他这么一看……
差点跪下喊饶命。
夭寿啦!这孩子咋这么敏锐?!
为了掩饰心中惊慌,她猛地一掐大腿,红着眼睛叹道:“哀家突然改变这么大,陛下会惊讶也是正常的,可……”
她摇摇头,“哀家从前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是十一教会了我,陛下不妨听我说完再下决断。”
昭宁帝一怔,心中因那几个字而生出的波澜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有些复杂地垂下眸子,片刻才道:“母后请说。”
方珍珠稳了稳心神,开始忽悠:“从前哀家确实非常不喜欢十一,也总担心他会对陛下不利。最开始他变得殷勤时,哀家也怀疑过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因此才想着将计就计,也好替陛下好好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倒确实是佘太后会做的事情,昭宁帝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可接触多了之后,哀家意外地发现这孩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坏,甚至,他其实很善良,也很体贴。譬如不管哀家做的东西多么难吃,他都会忍着吃完,却又不会昧着良心说好吃,只会真诚地鼓励哀家,下回一定能做得更好;再譬如发现哀家的鸟儿不小心吃多了时,他会一边说它笨,一边小心翼翼地帮它揉肚子,以免它撑坏;还有,看见玉容的腰线不慎绷开时,他也会小声地告诉哀家,让哀家去提醒她,而不是自己就急吼吼地嚷出来,叫她羞窘尴尬……”方珍珠说着叹了口气,“这时哀家才发现,他不过是一个被人宠坏的孩子,也许行事嚣张,也许脾气张狂,可骨子里却是好的。”
昭宁帝沉默了,他平时忙于政事,没有多少时间陪伴母亲,即便是来请安,也总是匆匆就走。下面的人有眼色,也不会向他禀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此他完全不知道熊弟弟在母后面前,竟是这样的。
方珍珠用余光悄悄打量着他,见他神色似有缓和,心中微微一松。
她做对了。
也许在其他方面,昭宁帝很强大很厉害,可在自己的母亲前,他只是一个曾经渴望与母亲亲近却从未真正得到过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已经长大,已经不再需要那样直白的亲近,但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方珍珠觉得,他心里某个地方,一定对此留有遗憾。
而这些遗憾,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弱点。
为了自己,也为了佘太后,方珍珠想帮昭宁帝把这一块补上。
“有一日,哀家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一条陛下小时候用过的小毯子,因此想起旧事,心中十分难过。这时十一来了……”方珍珠开始瞎编,“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也没有问我,只是却突然与我聊起了自己与容太妃母子相处时的趣事。我起初不明白,后来听着听着,便渐渐开了窍。自然,一开始我也只是有些明白,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十一……陛下应该也看出来了,那孩子敛起身上锋芒之后,其实很招人疼,哀家看着他,忍不住就想起了陛下小时候,因此渐渐的……”
渐渐地便把对他的愧疚与后悔,都弥补在了熊弟弟身上。
方珍珠没有继续说,昭宁帝却看懂了。
他心里说不出的复杂,还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涩,却再没了怀疑的理由。
虽然有些地方是胡编乱造的,可方珍珠说的都是佘太后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并不算是骗他——既然不是谎话,那就没有所谓的看穿或是看不穿了。而她和陆季迟关系渐渐“变好”的事情,也全都有迹可循,并非完全凭空捏造。
如此一来,动机,理由,证据便全都齐了。
“方才……是朕无礼了,还请母后恕罪。”不知过了多久,昭宁帝终于开了口。
过关了!方珍珠猛然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只是红着眼笑道:“无论陛下做了什么,哀家都不会怪陛下。”
昭宁帝看着她,许久,低声道:“其实朕做得也不好,朕平日里总是忙着前朝政事,疏于关心母后,如果,朕也能像十一一样……”
他和佘太后一样不擅长表达心意,也从来没有对谁说过心里话,可这一刻,看着眼前的母亲,他却莫名有一种不能不说的感觉……好像再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种感觉来得很诡异也很突然,昭宁帝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脱口而出。
方珍珠顿时就愣住了,随即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阵剧烈的揪痛。她无法自控地伸出手,用力抱住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是母后没有教会你,言儿不必苛责自己……不管怎么样,言儿都要记住,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母后永远爱你。”
有那么一瞬间,昭宁帝有种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
而方珍珠说完这话后,心里也猛然一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了。
那是佘太后吗?
方珍珠不知道,但看着眼前略显僵硬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青年,她的眼眶忽然就湿了。
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他,疼爱他,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对待的。
你……走好。
清风拂过,清雅的花香中,似有妇人不舍低叹:多谢。
***
第二天陆季迟听说这件事,吃惊又惊悚:“所以你的意思是……佘太后之前一直都还在你这身体里没有离开?”
“与其说是她的人,倒不如说是她的执念吧。”方珍珠摇摇头,“虽然一开始就决定要帮她照顾儿子,但说实话,一个陌生人,还是高高在上,多看一眼就叫人害怕的皇帝,我实在不知道该做。她可能是不放心吧,所以残留在身体里的执念才迟迟不散。”
“那现在……”
方珍珠看了他一眼:“现在他才是亲生的。”
陆季迟:“……那我呢?”
“垃圾堆里捡来的。”
捡来的就捡来的,还非要加个垃圾堆!陆季迟顿时就翻了个白眼:“再见,我去找我亲妈了。”
方珍珠瞅了他一眼:“去啊,爬着去吧。”
“……嘲讽伤患什么的太过分了啊!”
这厢母子俩轻松说笑着,那厢的荣国公府里,姜姮却有些出神。
“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姜辞的声音让姜姮回了。想起月圆方才说的,陆季迟已经脱离危险一事,她微微一笑,心中缓缓舒出了一口气。
“骗人,”姜辞拧眉,“姐姐这两日总心神不宁,分明就是有心事。”
姜姮低头看他,笑了一下说:“这不是婚期将近了么,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一旁月圆听到这话,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姜辞背对着她,倒是没有看见,只眨着黑亮的大眼睛问道:“真的?”
“真的。”见弟弟还想说什么,姜姮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方才阿和跟你说什么了,你们笑得这样开心?”
“也没什么,就是些府里的八卦。”
姜辞说完就要继续问,被姜姮打断了:“是么,也说来叫我听听如何?”
姜辞无奈,小大人般看了她一眼,不再继续追问:“祖母昨儿逛花园的时候被二伯娘养的猫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大伯父跟友人出去喝花酒的时候,抢了刑部侍郎家的大公子看上的姑娘;还有四姐姐,听说她最近迷上了听戏,没事儿总约好友去城东的梨园……”
姜姮笑眯眯地听着,心思却有些散乱。因此姜辞说的这些话,她只过了一遍耳朵,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尽数听进心里,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从来都觉得戏子卑贱,上不得台面的姜媛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喜欢听戏”这个疑点。
“好了,你休息吧,我也有些累了,回屋睡会。”
姐弟俩又随口聊了几句,姜姮就起身回屋了。
刚进门,月圆便忍不住开了口:“姑娘既然心悦晋王殿下,为什么不干脆和那姓骆的退婚?反正他的心思也不在姑娘这,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