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干再一次打断东金王完颜亶的话头:“叛国即是死罪,断不能心慈手软!”
宇文虚中在一旁劝谏:“王上,太傅所言极是,您是大金王,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能心存怜惜。”
完颜亶不说了,他知道伯父心意已决。宗干和缓了神情与口气,对宇文虚中道:“王上年轻,历练一番就好了。”
接下来商议罪名。宇文虚中道:“不用谋逆,即用贪赃。贪赃者,窃取国财民膏,人人得而诛之。”
(完颜粘罕虽然被封为西金王,但是东金王国一直封锁消息,所以东金王国的民众还不知道此事。)完颜宗干连连点头:“好,这个罪名好!”
“不过,”宇文虚中又道,“下官以为,贪赃罪只适宜高庆裔等人,对于太保,这个罪名也不适宜。”
“这是为何?”
宇文虚中又道:“太保位居三公,人臣之极,该有多大府宅、多少田产和妻妾才算贪赃?”
“国师言之有理,对完颜黏没喝不能以贪赃治罪。”
宗干想想也是。宇文虚中又建议道:“臣以为,治罪原都元帅应该分两步走。”
“对,先将高庆裔、刘思、李兴麟等原都元帅的党羽治罪。”
完颜宗干兴奋地一拍大腿,“治罪党羽,就如同虎去爪牙,没有了爪牙就是一只死虎。”
宇文虚中提醒道:“太傅只怕遗漏了一个人物。”
“国师是说完颜谷神?”
宇文虚中一笑。完颜宗干摇一摇手道:“谷神暂缓一步。”
这回轮到宇文虚中迷惑不解了。宇文虚中回到家里已是子时,他的家在北城。宇文虚中官居正三品太常卿,理应将家安在南城,但他却依旧居住在当年金廷为他分派的一座小院落里。说是院落,不过一圈栅栏,几间木板房子。当年,赵构见王伦一行久无回音,又悬榜朝堂招募使臣。宇文虚中慨然应召,家人挽留道:“王伦未回,此去定然凶多吉少。”
宇文虚中朗声道:“王伦一街头恶少竟勇赴国难,我饱读诗书,跻身翰林,国家危急关头岂能畏缩不前?!”
这一来,便羁留在了北国。宇文虚中回到家中时,孟七还在等他。孟七是宇文虚中的仆人,当年宇文虚中受命出使金廷,孟七坚决要求随行。孟七年近五旬,且又是驼背,但武功极高。过宋淮河,船家不怀好意,企图打劫,拎一把砍骨刀直奔船舱。船舱狭窄,只见孟七一个旱地拔葱,破舱而出,等船家回过神来,孟七已经操起了船头铁锚,船家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脑浆迸裂,坠入江里。“老爷怎么这时才回来?”
孟七接过宇文虚中脱下的麻布长袍,问道。宇文虚中没有回答,而是道:“快,温一壶酒,去把高待制请来。”
高待制即高士谈,表字季默。孟七疑惑道:“老爷,都已经子时了。”
“快去吧,莫要惊扰了邻人。”
宇文虚中催促。高士谈的住宅离宇文虚中的院子不远,不多会高士谈便披着麻袍匆匆赶来了,进门后一边跺脚一边嘟囔道:“都已经子时了,还喝哪门子酒?”
高士谈比宇文虚中小三岁,生得胖胖墩墩一脸福相。当年,高士谈和宇文虚中在宋王国同登进士第,后来两人又同在国史院任编修官。高士谈外放忻州任户曹参军。谁知五年后宋忻州城破,高士谈成了金兵南下伐宋的第一批俘虏。宇文虚中出使宋大同被完颜宗翰拘留时,与拘禁了三年的高士谈相遇,两人同为沦落人,久久面对无语。宇文虚中与高士谈双双被送到王寨(王宫),原金王完颜吴乞买见二人文采粲然,于是解除拘禁,授予官职。“季默兄少安毋躁,今晚请你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相告。”
宇文虚中低声道。“完颜粘罕要死了?!”
高士谈来了精神。宇文虚中笑而不答。孟七将温好的酒端出来。“来,先喝酒。”
宇文虚中从孟七手里接过酒盅,放在高士谈面前。“老七也来一盅。”
高士谈对孟七道。“我去弄一点下酒菜。”
孟七摇摇头,弓着腰去了伙房。高士谈将面前酒盅推开,催促道:“先说喜事,说完喜事再喝。”
宇文虚中这才把刘豫的密信以及完颜宗干、完颜宗磐定下诛杀完颜宗翰、高庆裔等人的计划讲述了一遍。高士谈先是愕然,转而大喜:“好啊叔通兄,多亏你的计谋!”
宇文虚中笑着问:“这是喜事吧?”
“喜事,大喜事!”
“就为这,要喝一盅吧?”
“喝,当然要喝!”
高士谈端起酒盅,正要一饮而尽,突然想起什么,“这杯酒还是先祭奠宋河东百万军民!”
高士谈举着酒盅,面色凝重,声音低沉,“张知府、种经略、王总管以及所有宋河东殉难的大宋健儿,虏酋末日已至,你们若地下有灵,可以安息了!”
张知府即宋隆德知府张确,种经略即宋秦风路经略使种师中,王总管即宋河东路马步军副总管王禀,三人均在完颜宗翰的攻击下力战殉国。祭奠完毕,宇文虚中和高士谈这才举起酒盅。“只可惜漏掉了完颜谷神(完颜希尹)。”
宇文虚中面带憾恨。高士谈一撴酒盅,愤愤道:“谷神不除,终究是个祸害。”
完颜希尹的神力大金国上下尽知,他使用一把铁铲,重八十三斤,一旦铁铲舞动,百十个人近他不得。高士谈问:“完颜斡本为何不杀谷神?”
宇文虚中摇头道:“目前不知。”
“斡本这人不简单,藏锋不露,虑事深远。斡本暂时留着谷神的性命,必定是为日后布下的一颗棋子。”
饮了一会儿酒,宇文虚中忧心道:“不知王伦是否回到南宋王国。”
送还王太后棺椁最早是宇文虚中提议的。那天也是为完颜亶讲读经史,三更时分,讲学完毕,宇文虚中见完颜宗干不在,于是说:“自古帝王,有道者无不以德治天下。王上虽然年少,可宽和慈惠,睿哲温文,倘若泽被四海,自然有凤来仪。”
完颜亶点点头道:“国师所言极是。孤时常想,身为君王,应该德威两用。当年灭大辽王国,下宋两河地区,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四方平定,当思德治。”
宇文虚中突然眼眶一热,滚出两串清泪。完颜亶好奇地问:“国师为何忽然伤心?”
宇文虚中哽咽着道:“臣有一事,想恳请王上恩准。”
完颜亶道:“国师请讲。”
宇文虚中撩起衣袍,擦干泪水,缓缓道:“臣是宋人。如今,臣的王太后薨逝金五国城,棺椁不得南回,叶落不能归根。臣痛彻心扉。”
完颜亶思忖会儿,道:“国师是想,让昏德侯(金人给赵佶的封号)的夫人南归故土?”
宇文虚中道:“王上若是准许归还王太后棺椁,宋人将永远铭记王上恩德。”
完颜亶点了点头:“我大金与宋交战十余年,应该化干戈为玉帛。国师的恳请,孤以为可行。”
自从跟完颜亶担任侍讲以来,宇文虚中从旁观察,完颜亶非常钦佩华夏人的贤明君主。宇文虚中觉得,完颜亶极有可能是大金国的一位好国王。果然,数日后,完颜亶告诉宇文虚中,太师和太傅对送还昏德侯夫人尸骸均无异议。很快,金廷下达文书,责成主持金燕山以南军政要务的完颜昌遣返拘押在金涿州的宋使王伦回宋江南报丧。能够返回王太后的棺椁,宇文虚中和高士谈非常高兴。当天晚上,二人痛饮得烂醉如泥。然而,让宇文虚中和高士谈感到意料之外的是,一连好些天王国行政会议上风平浪静,没有治罪高庆裔等人的半点迹象。完颜宗翰自从被封为西金王后很少被人提及,两三年下来人们已经习惯没有完颜宗翰了。宇文虚中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哪里知道,完颜宗干、完颜宗磐是在等待机会。这一天完颜希尹回了老家冷山寨。完颜希尹在金会宁南城置有府宅,平日里,希尹住在南城。但隔一段日子,希尹就要回冷山寨住上一段时间。冷山寨的府宅更大,姬妾更多。另外,冷山寨还有他六个儿子,由洪皓教学汉文。希尹一走,宗干和宗磐就动手了。这天王国行政会议刚一开始,完颜宗磐突然出班奏道:“王上,原西京留守司推官魏从之状告尚书左丞高庆裔伙同转运使刘思贪赃军资一万贯。”
此言一出,众官屏息,朝堂一片死寂。一名内侍从完颜宗磐手中接过状词,呈给完颜亶。完颜亶看过状词,抬起眼睛,问道:“高庆裔这件事有司都查清楚了吗?”
有司官员一下子蒙了。高庆裔曾经担任金西京路总管,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俨然一位小国王,贪赃是免不了的。至于贪赃了多少,他心里没底。可按照大金国刑律,贪赃五十贯便是死罪。“王上,臣有失察之罪啊!”
有司官员跌跌撞撞奔出班列,跪在地上叩首。完颜亶提高声音道:“是不是失察,有司自有明断。来人,将高庆裔等人之案勘察案验。”
会议上一些大臣明白过来,完颜宗磐治高庆裔等人的贪赃罪不过是个信号,目标是向原都元帅开刀。想到这里,失察的有司官员心中的恐慌消失了,镇定下来高喊一声:“王上,罪臣有话要说!”
完颜亶道:“说吧。”
“王上,今日太师降罪于高庆裔,臣自知失察之罪难免。可是王上,太师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完颜亶心中一沉,没有吱声。“大金国的孛堇和忽鲁,谁人没有贪赃?没有贪赃哪来的田产?哪来的府宅和成群的妻妾?”
部落的酋长为孛堇,统率多个部落者为忽鲁。高庆裔指的是大金国执掌实权的宗室高官。完颜宗磐大怒道:“你既然已经认罪,为何还要胡言乱语?!”
有司官员哈哈一笑:“太师,认罪没什么可害怕的?让我害怕的是那些阴险小人玩弄政府行政事务。”
完颜宗磐突然拔刀在手:“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王宫仪卫上前,止住了完颜宗磐的愤怒之举。有司官员面对东金王完颜亶又道:“太师今日治罪于我,明日就会加罪他人。想我大金王国有多少将领征战半生,对大金王国建立有不世之功的人,如今飞鸟未尽,太师却要藏良弓、烹走狗……”完颜宗磐朝甲士吼道:“还不快押下去!”
“等一等!”
有司官员豁出去了,厉声道,“太师既然要治臣之罪,岂有不让臣把话说完之理?想当年谙班勃极烈病逝,原都元帅为保王上承继大统,在乾元殿前哀求了四天!这些,难道王上都忘了吗?”
完颜宗干按捺不住了。按照事先的安排,治罪高庆裔等人由完颜宗磐指挥,王国行政会议上向高庆裔等人问罪也由完颜宗磐负责。谁料想,该死的有司官员竟然当着众大臣的面重提旧事。若由着他胡说下去,王上心肠一软,局面将会不可收拾。完颜宗干走出班列道,“你有冤屈可到大理寺诉说,这里是行政会议。咆哮会议便是对王上不敬,罪加一等。”
有司官员清楚,没有得到完颜宗干的允许,完颜宗磐绝没有胆子向原都元帅一系人开罪。可即便如此,有司官员也不可能向完颜宗干发难。有罪之人,毕竟心存侥幸。“太傅为大金国砥柱,”有司官员和缓一下情绪,用祈求的语气道,“罪臣还望太傅辨明曲直,伸张正义。”
“这是自然。”
完颜宗干点头。有司官员被押下去了。他没有想到,正因为他在行政会议上的一番话,加重了他的罪行。散会后,完颜宗干问完颜宗磐:“此案几日可以了结?”
“十日之内。”
“十日太长,”完颜宗干决然道,“最多三日。”
十几日后,西金王完颜宗翰从内侍口中得知了东金王对高庆裔等人治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