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海生近来心情极好,非常好。一是他已经认知了自己掌柜的身份了,同时也习惯了这个身份。二是胡一添似乎也默认了他的身份,不再不阴不阳的冷嘲热讽了,两人的情分好像又回到了金掌柜掌桌的时候了,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另外,他的母亲覃韩氏由于生活上宽裕了很多,整个人似乎也变得年轻了,笑脸时常的挂在了脸上,取代了往日压抑的愁容。还有一件最令覃海生开心的事情,就是金源鑫受母亲之托前往伊丽莎白绸缎庄去提亲,没想到岳太太竟然爽快的答应了。本来覃海生隐隐觉得自己和郑青莲的婚事会受到她的表哥岳岐山从中作梗,这种念头从第一次和岳岐山见面后就留在心里了,现在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到这些,反倒让覃海生有些内疚起来。其实他不知道,自从岳岐山知道了覃海生和郑青莲的关系后,就与岳太太闹腾了多日,作为母亲,岳太太当然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思。岳太太之所以答应了金源鑫的提亲,最重要的一点是郑青莲的坚持,没有这个前提,一切就无从谈起了。另外一点就是岳太太本身的经历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原来她在年轻时爱恋上了岳先生,但是不被父母所接受。当时还是燕京大学三年级学生的岳太太选择了与爱人私奔,此事得到了唯一的哥哥理解与暗中资助。所以,将心比心,岳太太在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尊重了侄女郑青莲的选择,也算是对当年哥哥支持自己的一种回报吧。正如中国古人所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些日子,覃韩氏简直就是乐的合不拢嘴,溢于言表,逢人便说,儿子刚刚当了掌柜的,眼下又要定亲了,真是喜上加喜,这一定是覃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其实覃海生心里明白,自己的家和青莲的家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为了这门亲事,金先生一定是在岳太太那里费了不少口舌。他想到了自己从一个懵懵无知的少年,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从识字写字、鉴别典当品、给典当品估价、做掌柜的,再到如今的提亲,这一步步的哪一点不是受到金先生的教诲和帮助呢,今生今世真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回报东家的这份恩情了。“又在想你的青莲妹妹啦……,掌柜的,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开门迎客了……。”
胡一添打哈凑趣的说道,同时用中指在算盘上珠靠梁处潇洒的顺势一拨,算盘珠与外框相撞发出了一串清脆的响声,煞是乐耳。“开门大吉。”
覃海生用愉悦的语调说着走到门前,伸手将挡门的横杠从凹槽中提了下来。他还未来得及开门,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覃海生不禁被吓了一跳,突然打开的门还险些撞到了他的额头上。“开始营业了吧?……”一个轻柔低婉略带哀伤的声音扑面而来,这声音就如同江南的水声,沁人心扉,又如同百转千回,丝丝入耳。由于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覃海生后退了一步,这才能够仔细观察一下眼前的主顾。这是一位身材不高,柔弱清瘦的三十多岁少妇,她身穿一件浅蓝色旗袍,外套白色开襟上衣,及肩的秀发略有凌乱,白皙清秀的脸庞配有一双清澈又宛如深潭的眸子。少妇的小腹明显的隆起,至少也有六个月的身孕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玉成的妻子聂寒竹。昨晚陈玉成去接头,竟然整夜未归。聂寒竹惦念丈夫,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一宿未合眼,早晨便拖着沉重的身子前往“温馨如意”咖啡厅去打探消息,结果发现咖啡厅不仅没有开门营业,大门上依然被贴上了封条。聂寒竹知道,出事了,丈夫恐怕是凶多吉少。果不其然,她假意买咖啡,向路旁卖水果的小贩询问咖啡厅为何没有营业,小贩随口答道,昨晚日本宪兵在这里打死了人。聂寒竹虽然有心理准备,可一旦消息坐实,她仍旧是如同五雷轰顶,头脑里面一阵的眩晕,心里期盼的那一点点的希望瞬间就变成了无尽的黑暗。聂寒竹扶住路灯的杆子,低头稳了稳思绪。她知道,志同道合的爱人永远离她而去了,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否则亲人的血就白流了。她按照丈夫临走时的交代,即刻前往“三合当铺”。“营业了吗?!”
聂寒竹再次急切的问道。覃海生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把手中挡门的横杠放在了门后立好,快步走回柜台里并将柜台通往外面的门锁好。“真是开门大吉啊,一大早就堵上门来了……。”
胡一添继续摆弄着手中的算盘说道。覃海生没有接答胡一添的话茬,只是苦笑着与胡一添对视了一下。他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遇到特别紧急的难事,谁会一大早就来堵当铺的门,更何况还是一位孕妇呢。“太太,您这是……”覃海生双手按在柜台上,微微俯下身,对已经站在了柜台下面的少妇关切的问道。“我赎当……我来赎当……。”
聂寒竹说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着后面的话该怎样说才合适。覃海生伸出一只手,说道:“您把当票给我。”
聂寒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覃海生这才注意到少妇白皙的脸庞是那样的苍白,像一张白纸一样,没有一丝的血色。聂寒竹以手抚膺,几秒钟后平复了自己的激荡的心绪,她说:“对不起,我没有当票……”“那您干什么来了,敢情一大早跑到我们这里消遣来了。”
胡一添从记账桌旁的椅子上站起来,斜睨着眼神,不满的挖苦道。聂寒竹微微瞥了胡一添一眼,对覃海生解释道:“是这样,您是掌柜的吧?”
见到覃海生点头应答,聂寒竹继续说道:“我先生前几天把一本族谱典当在了这里,昨天他不幸发生了意外……”说到此,聂寒竹闭上眼睛低下头,努力将噙在眼角的泪水憋了回去,喃喃低声自语道:“……想不到他竟独自去了,独自去了……”,继而,她坚定的抬起头,面对覃海生,“我想把族谱赎出来,连同先生的遗物一同送回老家。”
覃海生立即想起了那本《陈氏族谱》和那个叫做陈玉成的中年人以及当时发生的小插曲,因为这是最近唯一收当的族谱,更重要的是从那天起,覃海生正式当上掌柜的了。“《陈氏族谱》?”
覃海生带着同情的口吻问道。“对!当时典当了十个军票,二分利,当期三十天。”
聂寒竹满怀希望的点头答道,她想既然这个掌柜的清晰的想起了当时的事情,拿回《陈氏族谱》应该不会太难,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笑容。“这个……,”覃海生面露为难之色,解释道:“太太,您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这行千年不破的规矩就是不见当票,不给赎当。”
覃海生的话如同一盆冷水,一下子把聂寒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无情的浇灭了。“我付赎金的!”
聂寒竹急切的说道,同时用求助的目光紧紧的盯着覃海生。“太太,这和赎金无关也有关,赎金和当票二者缺一不可。”
胡一添也想起了那个和太平天国英王同名的典当人,想想当时的情景,他便没有了好心气,便撒气的说了一句。接着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摆弄着指甲,冷笑一声,继续说着风凉话:“你有当票,没有赎金也没用,没有当票,多少赎金也没用。否则的话,东西给了你,过几日事主拿着当票来赎,我们拿什么给人家?你知道要赔给人家多少当银?”
覃海生虽然厌烦胡一添说话的腔调,但他知道,就算自己跟眼前的少妇说,也是这些话。“不会有人再来赎了,我就是唯一的赎当人,我可以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你能保证什么!”
胡一添打断了少妇的话,步步紧逼的问道。聂寒竹无助的望了覃海生一眼,她自己都觉得刚刚说出的“保证”二字是显得那样的苍白和无力。是的,她拿什么来保证呢?再说,她也知道,当铺里人说的那些规矩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完全是正当的行规,丝毫没有难为人的意思。可她必须要拿到《陈氏族谱》,这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办到的,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可以这样,”覃海生看着这个不幸的孕妇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便安慰的说道:“你的这本族谱当期是三十天,如果过了最后的赎当日无人来赎便成了死当,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把死当的物品卖掉,到时候我给您留着,您来买走就是了。”
聂寒竹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也理解这个年轻掌柜的一番好意,但她哪里还有时间等待着当票过期的时候呢。她绝望的摇了摇头,声音嘶哑的说道:“我很急,很急的!我先生尸骨未寒,我急需这个东西一起送回老家的……,并且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帮帮我吧,帮帮我……”覃海生摇了摇头,他有心无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帮助这个不幸的女人。他明白,当铺的规矩是万万不能破的,否则还要规矩干什么呢。“掌柜的,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不把族谱拿走,我在这里把它抄下来,行吗?”
聂寒竹满怀希望的问道。覃海生眼前一亮,虽然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做法,但他觉得这个提议还是可以一试的,起码没有违反当铺的规矩,同时可以帮助这个女人把她的难题解决掉。没等覃海生吱声,胡一添翻着眼皮,一脸不屑的说道:“我说太太,看着您柔弱本分,像戏里那个林黛玉似的,可您忒会想办法啊,在我们这里抄书,且不说成何体统,就说事成了您两脚一抹油溜达了,书也不用赎了,赎金也不用付了,留下我们柜里柜外的老少爷们喝西北风去呀……”“赎金我是照付的!”
聂寒竹急切的辩解道。“好了,都不用说了。”
覃海生打断了胡一添和少妇的对话,他对少妇说道:“这样吧,我们这里确实不能让您在这抄书,我们是买卖不是,就算退一步讲让您抄书,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抄完的,您这身子恐怕也难吃得消——”见到少妇张嘴欲言,覃海生抬手示意她让自己把话说完,“我可以帮您把《陈氏族谱》抄下来……”“没这规矩!”
胡一添用拳头锤了一下桌子说道。“赎金您得照付。”
覃海生对少妇说完,又转向胡一添不容置疑的说道:“就这么定了。”
胡一添虽然心怀一百二十个不满意,但从覃海生的语调中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我是掌柜的,我决定了。办法虽然有了,但聂寒竹焦虑的情绪一点没有缓解,她紧张不安的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族谱呢?”
覃海生沉思了片刻,说:“明天晚上我们打烊之前吧。”
“不能再早一点吗?”
见到覃海生摇头,聂寒竹明白,多说无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随后小心翼翼的嘱咐叮咛道:“请您务必按照族谱的原样抄写,每一页、每一行都不要进行任何的更改和变化。”
“您放心,一定会像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覃海生笑着应允道,他内心里却对这样的要求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可既然答应了人家,抄写时小心一些就是了。“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明天晚上我来取。”
聂寒竹抱歉的说完,朝覃海生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就在聂寒竹刚刚走出几步,她停住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回到柜台前,对覃海生说道:“掌柜的,能给我一小张纸吗?”
覃海生不知何意,心存茫然,木讷的将一张便签递了过去。聂寒竹从包里掏出了一支钢笔,旋开笔帽放在柜台上,由于怀有身孕,加之当铺的柜台离地较高,她只能向上趴着身,艰难的在便签上快速的写着什么。覃海生从少妇的笔帽上发现了一只鹈鹕鸟的标记,他暗暗思量,这应该是德国古勒万纳家族生产的百利金钢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金先生就有一只这样的钢笔。这样的人家一定是书香门第,看这少妇的穿衣打扮,生活不应该太艰难吧,起码不至于当家谱吧。就在覃海生还在思索的当口,聂寒竹已经写完字收起了钢笔。她把便签拿在手中,对覃海生柔声说道:“我应该比你年长几岁,索性就叫你一声兄弟吧,姐最后还要麻烦你一件事,如果明晚我不能按时来取你抄好的家谱,请你把家谱送到这个地址——”说罢,聂寒竹用回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覃海生,片刻后,她将手中的便签递了过去。除了自己的母亲,覃海生从未经历过有女人用这种语调和自己说话,那柔弱的语调里竟然充满了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魔力,还有那伴随着忧愁的深邃目光,仿佛暗藏着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惊天力量。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将那张便签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