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来!哈,第一好,秤砣落了轻了星(心)。”
抱起百二十斤重的麻袋去后院验收、过秤。在佃户与东家概念里,收租交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东家也不会倒杯茶更不会招待交租人吃顿饭。陈正兴望着三麻子叔背影,自言自语道:“穷得裤档没底哪来恁大的劲?还红光满面地气色好,没见害过啥大病。”
财富人只知道养尊处优,四体不勤,哪里懂得用进费退自然之道?陈三麻子虽穷得成名,孰不知常吃的节儿根、官名山药的山苕等野生之物却是防疾补身之品。陈正兴刚带马帮回乡,马帮去山外驮盐——这一带百姓指望的粗盐。虽然他赚了厚利,穷民百姓又谁有此能力呢?人类己进化到离不开食盐。陈三麻子交了包谷后,还想耍耍,逛逛财主大院新鲜新鲜,陈良福的七十一岁老娘颤悠悠地端碗茶水来。因为她是小脚。“累到了,喝碗水。”
老娘说。陈三麻子欣慰道:“劳慰了,婶娘。”
老娘是小脚,陈良福也还留着清朝的长辩子,穿着无领长麻布衫,只是不再穿穷人象征的稻谷草鞋。但他己不再要求儿媳妇脚是三寸金莲了,也算得敢于破陈规劣俗。财主韩清风因居河坝,多平坦地势,故能修得四合大院,但社会关网没陈良福杂,仅有长子韩大在远定县衙门跑堂。李春玉是韩财主的佃户。韩清风四十出头,桃形脸上长付熊猫眼、女人的樱桃小嘴,那滑稽样,初见者直想掩面而笑。他与与庄稼百姓一般,头包白布帕子,但身穿洋布衫,可谓土洋结合。那洋布衫是县衙儿子搞到的,毕竟长的杆子打得远一些。韩清风家也有两条大花狗,但受绳索拴套无期徒刑。“狗要栓起来,免得咬伤人!那怕是讨口的。”
他说。那绳索约丈二长,狗的活动范围丈二宽,屎尿怎么办?刚好够及粪坑边。陈三麻子交棵子后三天,天放晴。韩清风见李春玉父子三人来交棵子,唤婆娘倒杯茶,再洗把脸。“不急,不急。”
他操着一笑之下更为滑稽的笑容,说道。李春玉的两大儿子永发、永财初见之下不禁扑嗤笑出了声,李春玉赶紧瞪了瞪眼。韩清风五岁的次女河妹依着门边,老是偷眼看李家父子。她瓜子脸,大眼睛倾向了母亲的遗传,明如清水,要是父亲的遗传占了上风,还不是熊猫眼一双?李春玉从背架子上包袱里取出梨子给河妹,河妹不敢接,眼望父亲。“喊声表叔,劳慰。”
韩清风正容说道,河妹才接过梨子。虽是租种土地,但总会多劳多得,巧劳多得,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李春玉家就是这样的殷勤人。虽有九口之众,交了棵子,如陈三麻子婆娘所言,还剩余十斗八斗的,其实不止。否则九口之家何以生存?他家制有织布机、草鞋爬子.织布的原料,麻、构树皮满山都有。还有那野棉花呢?人说婆娘是家的没得野的香,棉花却是野的没有家的好,此山也不产家棉花。李春玉的幺儿福娃子出生前,母亲葛氏早已准备好了野棉花作的棉帽棉衣棉裤棉鞋。大雪要飘了。她也懒得再生育了,太累了!谁叫这世间生育与性乐既相融又矛盾呢?身不由已。“爹,我要认字。”
有一天,福娃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一脸秀气,时隐时现的一对酒窝点缀,使他面部风景别有韵味。李春玉一楞,反应过来后,家境、人口、志气一幕幕从脑际闪过。一家人都是狗屎鞭子—闻(文)不得,舞(武)不得,猪八戒娶王母娘娘—要得!葛氏心想,草鸡子(螳螂)背门板—挣瘦劲,也要送永兴读书识个字!望望当家的,“要得!”夫妇二人不约而同说出口。于是二人因此又不约而同难得地笑了起来。之前众子女,夫妇俩从未有过这样的默契。财主陈良福三个儿子都读过书,韩清风的俩儿子更不肖说。一般百姓没有几个人识字,有钱人垄断食盐垄断文化,穷百姓只有盲愚锁心,还能谈什么新思想、改社制,撕天网?只能出个偶然的人物来打破这自古以来的不平衡僵局。穷百姓没得文化,只有口口相传的仁义礼教、风俗文明溶化溶化粗鲁。不过,穷百姓人家多是大脚女人,三寸金莲只有财主家讲究,那似乎是富贵的商标。要讲力气、打架,穷人与财主谁行呢?李春玉家俩大媳妇、四女儿皆大脚,便于行走、干活儿。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永兴上私塾了,上了沈秀才的私塾,八里路爬坡过岭走读,给先生米油、麻钱。晚霞是自然的,土地是天生的,为什么财主一手遮地,从他们屋檐下讨饭吃?是命?我就不信!沈秀才胸有文墨便想得比一般人深。天下之大,总有财主手遮不到之地,于是,沈秀才带兄弟怀怨从河坝向天仓山爬去,初在半山腰结庐,越爬越高,爬向了山顶,再往上爬就只有上天了。苦开垦草盖房,修得四间,也别有气魄。“不怨,河雾、山景唯我独有!”他对妻儿自我调侃说。沈秀才年方二八,其实并非真秀才,只因小时家境还凑合,读过六年私塾学堂,多读了几年书,出山走西县、过古城,赶汉仲府考秀才落榜,乡人昵称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