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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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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啷啷啷……

一声脆响,伴随着恼人的回音,让晟曜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他有些迷糊地眨眨眼睛,又被刺眼的光逼得眯起眼。下意识抬起手,遮挡面前的强光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现在不仅是视野模糊、意识昏沉,就是身体都酸软无力,好像沉疴痼疾早将身体拖垮,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那光源被人挪动开,一张脸取代了光,笼罩了晟曜的视线。

确切来说,那并非是一张完整的脸。晟曜只能看到对方露在外面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缘故,那双眼睛看起来是蓝色的。一瞬间,晟曜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拔下来了。你要留着吗?”医生问道。

晟曜还有些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迟钝地顺着医生的视线缓缓转头,才看到手边摆放着的托盘。金属托盘里躺着一颗大牙,牙根处还残留着血丝。

那血丝轻轻摇摆,好像牙齿刚被扔到托盘里,还残留了一些反震力,又像是一种活物,正在舞动身体。

晟曜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他摇头的幅度很小,微不可查,不知道医生是眼力惊人,还是懒得再等待他的答复,直接就退开了身体,不再追问。

“好了,起来吧,麻药效果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离开了。”医生公事公办地说道,端着那托盘往旁边走去。牙齿被医生直接扔进了丢弃医疗废物的黄色垃圾桶,托盘被扔在水池里,清洗后,被放在了一边的架子上。

医生做完这些,就往外走。

晟曜坐起身,盯着医生的背影,又看看周围。

他应该是在一间牙科诊所内。这是间私立的小诊所,周围环境很简陋。那黄色垃圾桶上的医疗废弃物标志偷工减料,只画了三个圈。而他屁股下的检查椅破了个大洞,露出了里头发黑的黄色海绵。

可能是麻醉效果还没过的缘故,晟曜看到那海绵在缓缓蠕动。

难道里面钻了虫子?

晟曜跳下检查椅,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地。他勉强站稳,像是在躲避房间里可能存在的脏东西,又像是在急切地追着什么,即使身体还有些发木,他仍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医生坐在对面诊室里,正在书桌前快速书写。

晟曜扶着门框,没去和医生打招呼,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往外走去。

他的身后,医生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笔却还在不断书写着。

桌上那台电脑显示器忽的亮起,黑色的屏幕上有白色光标在闪动,几下之后,跳出一段指令代码。dos系统启动了“小海龟画图”的编程程序。只见那白色的海龟图标在屏幕上跃动,留下一截白线。

医生瞥了眼屏幕,书写的动作微微顿住,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

晟曜推开玻璃门,被室外冷风一吹,脑袋才清醒了几分。

外头的天蒙蒙亮,清晨的空气并不清新,至少在这大型居住社区范围,大清早的空气里充满了油条包子的味道。柏油马路的宽度只容一车通行,人行道狭窄得连行道树都没能种上,沿街的店铺还要将人行道占去一半。天空被路两旁的低矮居民楼分割成笔直的细线,仿若许多山区都有的一线天景观。

路上已经有了行人,一半是精神矍铄的老人,另一半是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拨人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在这狭窄的柏油马路上混在了一起。四轮的车子则不会不识相地挤到这种小路来。

晟曜也像是那些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眼无神,耷拉着脑袋和肩膀,一点儿都没有精神。

他扭头望了眼诊所的牌子。

霓虹灯打造的牌子此刻熄了灯,只余下光秃秃的“怪物诊所”四个字。相邻的两店,一家是尚未开门的“童年童衣”,另一家是同样没开门的“阿美服装店”。两家店将诊所夹在中间,显得这家诊所格格不入。倒是诊所两扇玻璃门上贴着的俗气的“看病“”“请进”四个字很好地融入了环境。

晟曜又有些迷糊了。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往前走,像是宿醉的人,没有多少神志,就靠着本能行动。

走了没多久,晟曜看到了一家小店。这会儿开门的除了菜场和早餐店,就只有这家没挂招牌的铺子了——哦,还有那家怪物诊所。

店铺门敞开,里头没有装修,只立了两块牌子,门口的位置则摆放着贩卖的花束,黄的白的,全是菊花。

晟曜看清了店内的牌子,那上面写着开往市郊不同墓园的班车时间和车费。

晟曜恍然,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清明。

许是他站在门口看了太久的缘故,店老板招呼道:“小伙子,要去扫墓啊?去哪个墓?”

晟曜反射性地答道:“仙鹤墓园。”

说完,他自己就发愣起来。

“仙鹤我们不去。你直接坐十四号线,终点站下来换接驳车就能到。”店老板热心地提供了帮助。

这时,有几位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携手走来。

“老板,车子来了没?”

“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你们进来坐、进来坐。喝点水。要不要买点花?现在都不兴烧纸了,都是送花。”

“我们还是烧纸。锡箔都叠好了。”

“也就长寿园还给你们烧纸,那几个新的公墓都不给烧了。”

“是啊。”

“还是得烧纸。”

晟曜听了一会儿,也走进了那店铺。

店老板看向晟曜,“小伙子,你要买花?”

“不是。你们有去长寿园的班车?”晟曜问道。

他祖父母就葬在长寿园。他刚才回忆了一番,但一时间竟是想不起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给祖父母扫墓了。既然今天正好碰上,就去看看吧。

店老板见能做成生意,高兴地收了钱,也给了晟曜一张塑料板凳,让他坐在了老太太堆里。

老太太们见有新人,就拉着晟曜一起闲聊起来。

“年轻人,你去给谁扫墓啊?”

“给我爷爷奶奶。”

“空着手啊?车子还有一会儿来呢,你要不去马路对面买点纸钱?到墓园那边买可贵了。你别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就行,那边老板一直在的。”老太太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香烛鲜花店。

“今天不一定在。老板要开车去福寿园。”另一位老太太插话。

“他们家是福寿园?”

“是啊,一直做福寿园。福寿园墓都卖完了,他们就光做班车生意,老板自己开车。”

“现在都买到仙鹤公墓去了吧?”

“对,这几年就仙鹤公墓有空的,不过差不多也都卖掉了吧。”

“都卖掉了。”晟曜接了一句。说完,他又愣住了。

仙鹤公墓……他怎么知道仙鹤公墓的事情?他以前去过吗?他祖父母葬在长寿园,外祖父母葬在乡下农村,除此之外……除此之外,还有哪个亲戚葬在仙鹤公墓?

老太太们看看他,并没有察觉他那一秒的怔愣,顺着这话题又继续聊起来。

晟曜没再插嘴,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问店老板买了一束鲜花。他总不好空着手去扫墓——即使他对于烧纸钱、献供品这种迷信活动从来都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信人死后会进入阴曹地府。

……

怪物诊所的诊室内,医生已经放下了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台笨重的电脑显示器。

黑色屏幕上的白色小海龟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每次跳跃的幅度都很小,只会在屏幕上留下短短一截白线。一下接着一下的跃动,十分连贯,没有一秒停止。即使如此,它仍然花了几十分钟时间,才走出了一道曲线。

那曲线犹如鹅蛋,让人一眼能看出是人脸的轮廓,且线条细腻精致,一点儿都不像是全由直线构成的弧。柔美的弧度能让人断定,这未完成的脸一定属于某位美丽的女性。

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手中的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指甲上喜悦的表情垮了下来,另一只手上暴怒的脸、哭泣的脸则变成了大笑和轻笑,几张脸仿佛是换了位置,却不妨碍它们发出各自的声音。

诊室变得热闹起来,像是有许多人正在为屏幕上那简陋的小海龟加油鼓劲。

……

大巴车很快就来了。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排队上车的老太太中还有人跟车上的乘客打起了招呼。

晟曜谁都不认识,就一个人坐在了前排,将鲜花放在了自己腿上。

车子启动,花瓣跟着轻轻颤动。随着日头渐高,阳光洒在了花瓣上,让花朵看起来有些发蔫。

路上,大巴车又在附近几个小区停下,接了几趟人,晟曜身边的空位也有人坐了。车子上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晟曜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年纪,交谈起来毫无代沟,说的内容也都是有关祭扫和去世的亲人。

晟曜靠着窗户,一边看着自己脸庞的倒影,一边听着那些老头老太的对话。他们的交谈声杂乱无章,晟曜只能听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语,倒是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随着天空中渐渐堆积的乌云,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头发好像有些长了,该去剪了。脸上发了一粒痘痘,大概是前几天和室友一起熬夜打游戏、吃烧烤弄出来的。进入大学后,他的皮肤又晒黑了。高三一年勤奋苦读顺便养出来的白皮肤,现在成了古铜色,恢复到了他以前在校队踢球时的状态。

“到了!”司机喊了一声,将车子停下,打开车门。

老头老太们如一条条灵活的鱼,窜下车后,脚步不停,三三两两,都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晟曜第一次坐这种班车来扫墓,完全不了解情况,对于葬了祖父母的长寿公墓也欠缺印象。

他最后一个下了车。他下车的时候,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只好加紧几步,追上那零散的队伍。

晟曜很快就看到了墓园正门,看到了祭扫大军,也看到了墓园里头一排排的墓碑。

墓园不小,但靠近墓园门口的墓碑都很小,密密麻麻挤了好几排。远处的墓碑更大一些,墓碑两边还会矗立一些装饰性的石柱,老远就能发现不同墓碑的区别。再远一些,曲径通幽,则能透过绿色树影看到几座影影绰绰的华丽坟冢。

晟曜有些茫然地在墓园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被远处一些烟雾吸引。

袅袅的烟雾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风中飘来了呛人的气味。这气味,让晟曜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被熏出了泪水,眨眨眼睛,眼眶中又什么都没有。

晟曜甩甩头,抱着那一束菊花,朝着烟雾缭绕的墓区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脚步停在了标记为十三排的墓碑边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脚跟一转,就进入了这一排墓碑。他的视线扫过那黑色碑石上的文字和遗照。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视野中划过。

烧纸的味道更浓了,还有哭声时隐时现。

晟曜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眼睛尚未看清楚眼前墓碑上的名字和遗照,双脚已经停下。

他回过神,定睛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找到了祖父母的墓。

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因为是老照片的缘故,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晟曜叫了一声,又沉默下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祖父母其实没有多少印象。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奶奶去世时,他还没上小学。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扫墓,但后来,随着他学业加重,清明假期也需要补课,父母扫墓的时候就不带他来了。

墓碑上有晟曜祖父母的名字,落款是“孝子”“晟建国”、“晟建军”,“媳”“孙雯敏”、“屈丽”,“孙”“晟曜”、“晟旸”。其中,只有晟曜和晟旸的名字是红色的。

晟曜的视线落在其他名字上。

黑色的名字……

晟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那一笔一划的黑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

烟雾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给晟曜祖父母的墓碑都罩上了一层雾。

晟曜不由看向了烟雾飘来的方向。那是这排墓区的深处,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在拼命烧纸。

这烧纸的力度已经达到环境污染标准了。

晟曜能听到那烟雾源头处传来的干嚎声,撕心裂肺的,又好像不怎么真诚。

他无意去和人争吵,就收回了视线。

视线这一收回,他瞥见了和祖父母相邻的那座墓碑。

……

小海龟的速度变快了,在屏幕上不断闪现,勾勒出了女人的发。接着便是鼻子、嘴巴……

医生的脸凑近了屏幕,又猛地起身。

诊室内突然多出来了一道门。

医生风一般冲入门内。

那门后是一片黑暗。医生的身影直接融入了黑暗。

啪!

黑暗中突然亮起光芒。

伴随着电流声,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上跳出了画面。

这房间看不出大小、格局,房间内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台电视。电视屏幕的那点光只能照亮周围一米范围。

电视正对着沙发。沙发款式和电视一样古老,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两人座皮沙发。沙发表面的那一层皮已经脱落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一只得了病的濒死野兽。

沙发上正坐着兴味盎然的医生。

他像是随着电视亮起,直接出现在了沙发上,幽蓝色的眼睛中是电视画面的倒影。

那是一座墓碑。

……

和祖父母同样形制的墓碑上,只有正中刻了一个名字,摆放了一张遗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字。

“白……晓……”晟曜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个名字,视线黏在了那张遗照上。

遗照上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黑白照片只能显示出女人的五官轮廓。但透过这黑白遗照,晟曜好似看到了女人带着红晕的脸颊,看到了她鲜红的唇,看到了那要从照片上跳出来的温柔笑容。

晟曜痴痴看着那张遗照,耳中的嚎啕哭声被拉远了,却有一道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

无人的诊室内,电脑屏幕上的小海龟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画着图。

女人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只有眼睛轮廓,还没被画上眼珠。

……

晟曜的注意力一半在女人的遗照上,另一半则在那脚步声上。他觉得那双脚好像正踩在他的心脏上,一步步踏入他的心灵深处。

脚步声落定。

晟曜不禁转过头。

烟雾被风吹散,女孩的脸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靓丽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着红晕,娇艳欲滴的唇如他想象般是花一样的颜色。

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并没有去看晟曜,也没受到晟曜视线的影响。她恬静地站在白晓的墓碑前,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一朵浅黄色的山茶花放在了那墓碑前。

晟曜的心脏骤然紧缩。

两张脸,在墓碑前面对面,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一张年轻、一张成熟,犹如双生姐妹,却因生死相隔被冰冷坚硬的墓碑分隔开。

……

小海龟停在了女人的眼睛中,像是女人瞳孔上的高光。

一幅肖像画彻底完成,精致得仿佛是黑白相片。

屏幕上的女人,和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两张脸都在温柔地笑着,眼中又像是都有泪光在闪烁。

啪!

电脑显示器跳闸般关闭,黑色的屏幕成了彻底的黑色,整间诊室也在瞬息间被隔壁电视房的黑暗吞没。

……

晟曜心中一阵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他突兀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女孩的手臂。

女孩吃惊地抬头,继而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吗?”

晟曜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脱口而出:“我叫晟曜,这个‘晟曜’,姓氏念‘成’,多音字,还可以念‘胜’。”他傻乎乎地将祖父母墓碑上属于自己的名字指给女孩看。

女孩愣了愣,扑哧一笑,“你这人太奇怪了……”

晟曜脸涨得通红,却是没有松开抓着女孩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手心中女孩的手臂却是冰冰凉凉,如同一块玉石。

女孩并不生气,笑着说道:“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朋友都叫我‘生生’。”

晟曜一愣,视线瞥见了女孩面前的墓碑。

相同的姓氏,相同的名字,连字都一样……

……

“咻——”一声口哨声响起。

口哨声响起的瞬间,笑声、哭声也同时爆发。黑暗的房间里好像多出了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热闹狂欢。口哨声结束的瞬间,这些声音也都一齐停止。

黑暗的室内,医生的白口罩、蓝眼睛被电视荧光照亮。

医生换了个坐姿,沙发因此咯吱咯吱作响。他整个人似都要被沙发给吞下。

而他幽蓝色的眼睛则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台小电视,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电视屏幕上,上世纪风格的黯淡色彩勾勒出了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镜头拉远,两人身后一排排的墓碑和墓碑上的一张张遗照,就像是一群诡异的观众,冰冷地注视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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