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蜃虫扭曲着脸庞着向七里再次袭来,但在建文的奋力一拉之下,七里已经借力跃上青龙的后颈。蜃虫们扑了个空,伸着大脑袋向上仰望之时,那条突然出现的青龙早就向上呼啸着升腾而去。
七里在建文身后扶好龙颈,见他正用双臂紧紧把住青龙颈后的鬃毛,谨慎地驾驭着青龙,便伸手抓住他的腰带,顺势侧身坐下,以免从青龙颈后掉下去。
“青龙……竟真的化成龙了。”七里眼神闪动。
她现在虽然已经知道举凡化龙、变人之类的神奇幻术只有在水母岛内才可以生效,但仍然被眼前真正现出身躯的青龙震撼了。
从她的位置看去,青龙硕大的脑袋正在向更高处游弋,时不时地往前一挺,以突破氤氲的云层。回头看时,那巨大的身躯在云层中绵延摆动,竟然一眼望不清尾巴,如同雾天登高一般,令她这个最顶级的忍者都心下一颤。
向下能俯瞰整座水母岛,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宛如梦幻一般——只是不知为何,青龙身上还是那一股木船与海风交杂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建文刚刚一直在全神贯注地驾驭青龙,这会儿终于有时间回了回头,问道:
“好些了么?”
七里“嗯”了一声,接着向下看了一眼,道:“下方有七十余只怪物,四十四只居南,其余散布周围,一时还上不来。”
建文点点头,仍是驾着青龙在天上盘旋一周,大略看了几眼四下的地形。在他们周围的云层中,本来游走着一些神奇的幻物,什么四只翅膀的神雕、半身隐在云雷之间的神官、巨鹿拉撬的白须仙翁,现在见了这条巨龙盘旋在半空里的英姿,全都停止了张牙舞爪,吓得敲着锣勒着缰躲进云层。它们多半是湮灭在不断变幻着的岛内景观里了,过了一会儿也没再出来。
再往下仍是那片水池,腾格斯和哈罗德他们仍在对付那些蜃虫,一会儿攻击,一会儿躲避,王狼也是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千岁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战场。
建文和七里收回视线,继续调整青龙的航向。
虽然古往今来没听说人玩过驾龙,但它看起来比骑马要难得多了。可七里见建文一没有发号施令,二没有拨蹬弄缰,青龙却能按照他的心思移动不休,看来是两者之间的默契终于达到了一个极高的点。
建文回头多看了七里几眼,动动嘴唇,却还是欲言又止。七里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建文犹豫片刻,终是回道:“待会儿再说,我们现在要下去了!”
青龙身下的蜃虫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排布在半空之中,望着青龙的身影迟迟未动。青龙在半空中先是缩身蛰伏,接着像一支青色箭矢般直冲而下。七里只觉得身下一震,本能地伸出手臂,更加用力地环在建文的腰上。
两人耳边风声大作,紧接着就看到四周的蜃虫纷纷围了上来,有几只胆大的还缠上青龙的身躯。它们挥舞触手,纺锤形的身躯一张一翕地蠕动,虽然看来是挺恶心,但是这一点块头比之青龙实在算不了什么。青龙低吼一声,四爪左右划动,只几下便将最里圈的几只蜃虫撕得一干二净。
越来越多的蜃虫逼来,青龙将长尾连连扫出,又将它们扫除得干净,一时间那些小虫已经无法近前了。
建文趁机看了一眼百里波,他稳坐在蜃楼顶端,指尖飞快地转着自己那根桃符,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青龙与蜃虫们缠斗。建文又看看好似已经小了一圈的水母岛,心道:“这百里波掌管水母岛已久,看起来并非不清楚水母岛会坍缩的事,为何还如此淡定?”
正想着,七里突然惊呼道:“蜃虫在组合。”
建文回头一看,果然刚刚蜃虫最多处,那些三个五个聚集在一起的蜃虫开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相互拧转、纠结,竟然组成了比原先大三五倍的蜃虫。这大号的蜃虫每只都长着一个脑袋,但眼耳口鼻之类的五官可不止一副,杂乱地排列在那只能暂且称为面容的、灰白泛紫的皮肤表面上。八壹中文網
它们纺锤形的身躯粗粗短短的,余下的触手倒比之前更为粗壮,现在也有青龙的爪子那般粗细了。
这种大蜃虫足有十余个,这两天建文他们见那蜃船现身的时候,它两侧的盘轮似乎隐然有触手摆动,看来就颇像这种大号的蜃虫,既然能推水驱船,那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原先的那个七里,估计也是被这些蜃虫击伤的。想到这里,建文看了一眼百里波,后者好像还仰天翻了个眼皮笑了一下。
他立马调动青龙主动出击,小心地与那些大蜃虫周旋起来,这也是在给七里创造机会,好让她出镖。青龙沉浮几次,避开了几只大蜃虫,七里也向它们射了几镖。但利器进入这东西体内,只是让它们行动暂时迟缓一点,组成大蜃虫的各个蜃虫彼此周转一番,过得十几息也就恢复了。
而就在这十几息里,青龙虽然口咬足挠地消灭几只大蜃虫,却也被几只缠了上来,一时间动作有些停滞。建文觉得揽住自己的那只手臂松开了,回头一看,见七里想要沿着陡峭的龙背向龙尾方向攀援几步,竟然是想赤手去攻击那些已经黏上来的虫。
他吓得一激灵,道:“七里,守住龙头为上。”
七里闻言停了下来,青龙在空中扭动不已,四只龙爪中倒有三只被蜃虫缠上,朝三个不同的方向拉扯,狭长的龙身上也有不少蜃虫附着。青龙还要保持头部稳定,以免他和七里从高空坠下去,已经很是艰难。两人看了看大剌剌坐在藤椅上的百里波,接着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擒贼擒王!”
青龙再次启动起来。一开始,它好像是努力想朝天上再次飞去,但那些大蜃虫气力甚猛,青龙剧烈地对抗着蜃虫的拖拽,竟没能向空中进发半分。但建文默念一声:“正是现在!”只见青龙突然一泄劲,直直坠下。
那些蜃虫本就是在拼命往下面拽,这时被他们一诓,全都成了青龙的助力,一时间随着青龙的躯体往下甩去——那里正是百里波驻扎的蜃船。
“轰——”一声巨响,青龙的尾巴整个陷进蜃船里,将蜃船劈得木屑横飞。接着灵活地一跃,四蹄轻轻落入水中,就势趴在水中歇息起来,还毫不客气地啃噬起那些桃花树来。
在它身后,那高大的蜃船正在轰然倒塌。那百里波稳坐藤椅,倒是一动不动,只是也随着船的倒塌连人带椅子往下坠了许久,最后落在一片废墟之上,竟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中桃符仍是转个不停。
没人顾得上看他,建文一从青龙上跃进水里,就问腾格斯和哈罗德:“这水母岛里好像又可以呼吸了,难道坍塌的事仍有什么转寰之机?”
哈罗德凝神想了想,道:“非也非也。本来空气是变稀的,只是这水母内部的容量变小,空气一时被压缩回来罢了。要是再过一会儿,要嘛水母坍缩比空气变少快,要嘛空气变少比水母坍缩快,咱么或者憋死,或者闷死,总归就只有两种死法。”
“你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明明只是一种吧……”
正说着,岸上那帮岛民纷纷攘攘地来到这片蜃船的废墟前。建文刚刚还自觉无法辨认岛上人数,但到了现在,却能轻易看出来,岛中居民已经十不存三了,沿着水中甬道过来的,也就一百人左右。而且他四下打量一下,那老者、乞丐已经没了踪影,多半是被百里波化成长着自己的脸的蜃虫,消失在岛中了。
这群人来到蜃船之下纷纷叫嚷不休,听来好像是终于要找百里波的麻烦。
千岁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建文他们身边道:“他们见水母越来越小,终于承认自己大祸临头了。”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大喊:“你看,我早就说这岛有古怪吧?你们都不听。要是咱们真的葬身于此,我杞人第一个不服。”原来是一个脖子长得奇诡,导致双目和鼻子都朝天生长的人。
建文从没在他们之间见到过这样一个人,便嘀咕道:“每次都是事发了,才出来你们这种事后诸葛亮。”
百里波在倒塌的蜃楼上听到他们叫叫嚷嚷,懒懒道:“这么一点事,就把你们吓住了?我倒想看看是谁道心不稳,急着往火坑里跳。”
他语调颇有威严,杞人眼皮子一翻,脖子竟然缩回来了。诸岛民一时不再叫喊,都想看看百里波是要说些什么。
百里波向后一指:“你们看这后面是什么。”
他所坐的位置正在一片废墟之上,废墟中隐隐发出光亮。此刻他站起身,微微让出些空当,那片废墟表皮的船板、柱石就有一些缓缓坍塌下来,露出那座蜃楼中的东西来。
那发出微弱光亮的,竟然是十余丈高的一座灰白泛紫的矮山,只是这山的表面光滑透明且又蠕动不休,坑坑洼洼的,看起来颇像人或兽脑子的沟回。
看到这座活的小山,众人大惊失色,当下就有几个人趴下吐了。有胆大的向前走了几步,看了看那小山表面散发紫红色暗光的褶皱,接着全身发抖着退后几步,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指着那小山说不出话。
众人仔细辨认,那些褶皱下面分明是一具具遗骨,各个像在鸟卵中一般蜷缩着,任由那小山吮来吮去,翻转不已。
换句话说,那座小山正是由类似蜃虫的材质,包裹了一具具残骸而形成的活物。
建文强忍着腹内的翻涌,艰涩道:“这是一种活的‘京观’吗?”这京观乃是战场上得胜的一方为纪功炫耀,将对方死者的尸体一层层堆叠,封土而成的高冢。
哈罗德叫道:“如果咱家没猜错的话,这……这大概就是那大水母的脑髓!”
百里波啐了一声:“什么大水母!不可对蜃灵无礼。”
建文不由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彼此均是点一点头。他们猜想,这蜃灵没准便是大秦船的船灵,虽然不知具体有什么能力,但看来也是因为失事才像鹰灵般失控,把这些人全部包在一起。
哈罗德不由得噤声,百里波情绪一缓,又慢慢道:“不过哈兄的推理没错,这蜃灵维持不灭,正是靠了各位的遗骸,它总归是要坍塌的,直到缩成一个极小的蜃虫,再慢慢长大。”
他说一句话,这小山下的人群就“啊”地骚乱一阵。先是因为得知自己已经身死,眼前的“京观”就是他们的遗骸;再是这仙境般美妙的岛屿竟然还要有覆灭的一天,真不知哪个更令他们绝望一点。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当下就开始指责百里波不对他们告知实情,要扔石头把他砸下来。
百里波嗔道:“若不是我最后将灵魂献祭给蜃灵,哪还有这千年来的事情了?你们当日互相啃食尸体才得以长生,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到现在跑来跟我鸣冤诉苦?”
见众人安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总而言之,大家不要急躁。刚才那些化为蜃虫的仙侣,都是平日里道心坚定,对我说的话从没有半句质疑的人。早早地跟蜃灵报到,再次位列仙班之时,就肯定是一等仙阶。”
说到这里,他又满脸堆笑起来,还指了指那些长得像自己模样的蜃虫,就好像变成那种样子是一个莫大的荣幸似的。
建文见他一会笑,一会怒,显然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再次?你是说水母岛下次生成的时候?”
百里波点点头:“我苦心经营,为的就是保存蜃灵不散。有我与蜃灵沟通,这蜃灵恢复元胎,再次萌生时,大家都会获得新生,人人有份。”
这岛的覆灭对百里波来说是轻描淡写,而他为了今天道出这些事情,恐怕也已经排演准备了一千年。
更奇的是,那些仅存的岛民这次竟然完全没有炸锅,还纷纷赞同起来。
他们有的说:“这倒是一桩好事!”有的说:“如此一来,我们便安心了。”还有的道:“不抢先向蜃灵报到的,就罚他们做苦工好了。”当下有人应和道:“对!好!做苦工!”
建文摇摇头,他知道秦人大概很少有“来世”这一说,但无论在哪个时代,这一套对人倒是同样吃香。他自己在石龛前参详甚久,已经对这些无谓的东西没了挂碍,但对于眼前的岛民们来说,只要讲到死后比生前还要美好,那就会有无数人选择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人群里但凡有面红耳赤,想要发表些质疑言辞的,就有几个蜃虫过去封了他们的口鼻,将他们一并吞下,剩下的人迫于那触手怪物的威慑,一时间也只能举手称赞。
建文见那些岛民自顾自地喝彩,喝彩的声音不小,总数其实却只剩下五六十人,连连摇头。七里却在一旁喃喃道:“没想到两拨人马,竟然有了这么不同的际遇。”
建文奇道:“你说什么?”
七里低声道:“当日那些士兵扎了筏子出海寻求救援,到了日本列岛是没错的。但后来他们找不到这个怪岛,就只能在日本定居下来,还把这段经历写在了石壁上。”
她语气平静,但道出的事实却令建文大为震惊:“也就是说,你们百地族,其实是当时那支求援队伍的后裔?”
见七里点点头,建文寻思片刻,道:“怪不得你们有些剑法竟然和秦人很像。但太多年过去,连文字也一并丢失了——这还真像哈罗德说的那个屈伏塔的故事。”
七里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的那支兵马俑的队伍:“那支队伍守着徐公出海的秘密,千年来数度去中国追查线索,什么海沉木之类,全是因为那场失事而起。”
听她这么说,建文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自己脑中袭来。他寻思甚久,还是皱眉道:“等等……海沉木指向佛岛,但佛岛不是则天皇后建的么?”
若说七里是秦人后代这事,在建文看来尚属情理之中,那么秦人与佛岛有关这事,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了。
七里却转头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建文,你听好了。海沉木并非指向佛岛,它指向的一直是海王啊。”
海王?建文倒吸一口凉气,直直看向七里。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意味着要引入太多必然。比如,他们必须承认自古以来便有那么一股势力,将海王这类邪神安放在海洋中。若是徐公的航路与此有关,那意味着他是自发也好,被蛊惑也好,总之也是去寻找邪神的了。
他想起那个不受管控的哈罗德在临死前,拼尽力气说的话:海中自古有黑白两种势力相争,那黑恶的一方,叫做什么联盟……
“也就是说,那妖僧来复、芦屋舌夫……竟然有更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同党,是在代代相传地做一些邪恶的事?我们当日除掉的,只是这个联盟的一部分?”
七里又点点头:“怕是如此。”
建文喃喃道:“可现在海王已经被我们联手击败并且超度了,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又是什么?”
线索断裂,他俩一时无语,但总有一种预感,令两人觉得答案并不遥远,也许它就在水母岛周围。
沉浸在这惊人的发现和不安的氛围中,周围在乱糟糟地发生什么,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在意了,直到同伴们摇着他俩,把他们唤回现实中,建文才听到千岁悲戚的声音:
“出去!你们得赶紧出去!”
建文定定心神,向人群中看去。
原来那些岛民对百里波的主意讨论甚久,辩驳得愈加激烈,当下就分成两拨,那些出言支持的一方好像已经忙不迭似地,自己就摇身一变,变作丈余长的蜃虫,竟然开始吞吃对面的人了。
“和当年相食之事,真的是一模一样。”从千岁的语气中,建文无法读出半点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