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麻烦?
死阵已开?
建文恍然大悟的提醒和广汉的低声喃喃引起了众人注意。
本来在一旁蹲着的七里慌张地站起身来:“竟……竟然没打完吗!”
她嘴里鼓鼓囊囊的,说话不甚清楚,原来是刚才蹬船久了,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建文难得见到七里这样一面,不禁莞尔,随后他沉着地点点头:“不必忧心,我们先驶出去。”
经过这一场海战,蓬莱船只堪用的剩了十几条,其中有五六条前来驰援走蛟船,余下的都在圈外。建文传令这些战船急急调转,向大福船以外的海域行驶,另有船员把受伤的蓬莱兵力挨个送上来请建文救治,小郎君和七里则举刀守在炮旁,继续逼问铁冠道人。
大明船队为何跑这么远?又为何单留下如此重要的大福船在海面上?
不管铁冠道人这家伙要捣什么鬼,蓬莱舰队上的每个人都不敢放松,而且都有预感——他们战前的乐观并没有得到好的报偿。现在看来,就连刚才的险胜都成了暂时的喘息,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决定先拼上全部速度使整支舰队响应在一块,然后再做打算。
经建文救治的蓬莱士兵依轻重缓急排好,有几名迅速地过了建文的手。本来这些救治工作完全可以交给船医,不必劳烦建文大王的,但现在兵力不足,船医能救治的只有轻伤的,重伤的则需要建文大王用出砂砾珠的能力救治,如此才能恢复一些兵力。
如果不这么做,那么余下船只的蹬橹摇舵的动力恐怕都只存十之六七。
蓬莱船队一边救一边驶,实则也就过了十数息。正要冲出圈外,船队前方忽然传来“啪啪”响动,有什么东西落在甲板上和海水中,落在船上的还笃笃地弹跳了几下。
“这天气,怎么会有雹子?”
蓬莱众心下生疑,但看过去时,那些散发着幽暗微光的并非冰坨子,而是一粒粒小小的火珠。
那些火珠之间包裹着黑黑的东西,看着像是火石。火石落在海上却并没有沉下去,而是像鬼火般浮在海上燃烧;落在蓬莱船只潮湿甲板上的那些,也并没有立时就火光大作。
有几个胆大又好奇的船员去踩,想把那火星踩灭,可刚一触及火石,便被那猛地燃起的熊熊烈焰包裹了全身。
“呜啊啊——”
被烧着的几个士兵整个成了火人,他们连忙跑到船舷跳进海里灭火。蓬莱阵中大乱,十几条船就这么被一道火幕分成两拨,隔绝在海面上。
建文受了打扰,手上的活就被分心了。也好巧不巧,手底下正好轮到腾格斯,他肋骨本来就断了两根,刚被船医仓促接好;建文这么忙中一出错,又得让哈罗德把他搁在王狼背上,送回去重新接骨了。
建文一收手,和小郎君怒视铁冠道人,质问他是在搞什么鬼。铁冠道人瘫在地上没有起来,只是眯起眼睛笑道:
“宛渠拿这等好物开船使,简直是暴殄天物。世人又多与宛渠同流合污,但我们国师英明神武,又岂能漏算这一着?”
建文心道:“既然宛渠这么能干,把这藻井拿过去肯定能是解开的了。”但听铁冠道人这言下之意,原来这国师联盟和宛渠之间还有恩怨未解。
难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黑白两道,白的一方便是宛渠?可这两大势力替他们自己的神仙打架,为什么还要以世人为战场呢?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伴随着广汉长老讲话,海域上方的夜幕逐渐转为一片灿烂光耀的赤红。在押送朱雀的大福船上,突然升起一束束数十丈高的火焰,这些火焰像缎带似地在空中舞蹈,聚了又散,散而重聚,但有一道火焰烧尽了,就会爆裂出一粒火石掉在这片海域上。
“火焰是从朱雀灵中调取的!”蓬莱众大惊失色。
随着朱雀喷涌出的火焰越涨越高,火石炒豆似地落下,海上燃烧的火幕区域也越来越广,火焰也逐渐猛烈起来。船顺风行,一步步接近火幕,能不能冲得出去还不好说。
更加之七里刚才说玄武有冻结人体的力量,这下大家心里可着了急。
有一艘小船不顾走蛟船的统一调配,急冲冲地要先逃出火幕,船头触到一些漂浮的火石,登时爆裂出团团火焰,整艘船都被大火吞噬了。它余力未衰,直直冲进火海之中继续猛烧,不一会儿,就从火焰的上方“嘭”地迸出些飞灰,余下的船体只在大火中继续燃着,安静得可怕。
“你——”小郎君瞪了铁冠道人一眼,又看了看建文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小郎君把炮对准铁冠道人,机械手中伸出一个交股剪似的火镰,便要擦出火焰去点燃引信。
“妖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撤了邪术!”
铁冠道人却没有搭理小郎君。他还是瘫在那里,自顾自地对不周的尸体说道:“不周,国师教我们不要多言,但是刚才这一节透露给他们也无妨吧?”
不周刚才给王狼咬断了脖子,再怎么喊当然也是没反应。但这铁冠道人不依不饶,又连喊了他几声。
“不周?就那么急着回归我主的神域吗?”
不周遗体背后巨大的骨板散发出愈加强烈的青光,整个躯体却正在土崩瓦解,就好像他的躯体原本只是靠那缕缕青光维系起来的一样。就着不周的尸体,这道人又引出一圈青色的罡气来。
他就在这层罡气的护佑之下念起令人难解的咒语,表情极其专注。
铜凤凰骂了一句,趁机号令部下频频发箭,也未能伤得那层罡气分毫。趁着射箭的间隙,七里拿刀砍了上去,竟被逼退几步——在这船上的好手,包括琉球三老和七里在内,竟全都奈何不了这个死不了的顽贼。铁冠道人念完咒语,将铁拂尘向臂弯内一收,终于满意地笑了:
“——反正尔等也做不了什么。”
“是吗。”小郎君双指一剪,点点火花从他指尖迸出。
“轰!”
走蛟船的主炮爆发出炽热的亮光。这一炮冲着船头开过去,势必将走蛟船的蛟首也轰个七零八落。可轰鸣与亮光过后,却见铁冠道人那罩子安然无恙,连带着蛟首都毫发无损。
只是他在里面摸着自己的肚皮,这一震之下,他刚刚缓解的流血却又不容乐观了。身下一滩血液顺着甲板漂流,流到罡气罩的内壁就停在那里,显得有几分滑稽。
此时船行到火边,火越燃越急,眼看要过不去了。火幕之外的蓬莱众抛出飞箭、绳索,也无一不被大火烧断。
“你是想和我们一起死吗……”建文站起身,他刚刚将最后一名伤者治愈完毕,已是非常疲惫。
“是你先不依不饶的。”铁冠道人故作无辜地看看建文,又看看蓬莱众。
建文径直走向藻井,他心道:“如果能把青龙的灵释放出来,是不是能把走蛟船改造为青龙?”
虽然听起来有点一厢情愿,但现在要想冲出火场,这种万中无一的可能性也要考虑一下了。
他将手按在藻井上方,藻井内部似乎传来几声龙吟。
“青龙!”
他扳动藻井内几个天宫的城墙,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动,整个人摔在地上,原来藻井内外数圈天宫突然转动起来,使它悠悠然升腾上去。建文一个没抓住,它就跑到了半空之中,藻井下面风声大作,建文仔细聆听,发现那藻井的内壁似乎传来猛烈的撞击声。
他知道青龙虽然无法控制这个法器,却也在努力挣脱它的禁锢。
铁冠道人远远地轻蔑一笑。“你可知道岁星上的景色?洪元之时,亦未有天地,虚空未分,清浊未判,玄虚寂寥之里。洪元一治,至于万劫……”
小郎君听他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冷冷道:“说重点。”
“岁星位属第六重天,那里有三千里轻气,中间有三千里冥水,内核又是三千里玄冰。岁星属木,正合青龙之象,它逃不出来的。”
“歪理邪说!歪理邪说!”哈罗德在一旁大喊,铁冠道人的描述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铁冠道人却又自顾自道:“不周,这一节透露给他们,也无妨吧?”
不周的尸体当然不可能再有任何应答。它已经坍塌成一片焦黑,只剩下那些半透明的骨板仍在顽强地闪着光。
建文冷静道:“收手吧。你看,青龙甘愿自毁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铁冠道人又笑了起来:“青龙是灵体,怎么会死呢?你一厢情愿地修船、喂料,只不过是加重背负在它身上的枷锁罢了。就好比这些火石,你们被烧死之前,它们是不会熄——”
他话音未完,身下的船板却四下震了一圈,破出一个大洞。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猛地扑来,伏在铁冠道人身上,上下扭动了一番,那铁冠道人痛呼不及,罡气四下尽散。他叫了声:“晚了!”嘭地一记铁拂尘打出,将那人影从身上击开,自己身下累累坠坠地滑下一大堆软糯粘稠的东西,落在地上还蠕动不休,竟是一副心肝肠子之类的下水。
蓬莱众接住这个人影,触手一股难耐的腥臭气息,正是身负食人鱼海藏珠的判官姚勇。
再看那铁冠道人,他惨叫着掀开自己的青色道袍一看,里面已经是一副空空如也的骨架,看起来十分骇人,原来他刚刚被姚勇褪下全身血肉,一切只发生在数息之间。众人见他罡气已破,刀枪剑戟一并招呼上,想要诛灭这个妖道。
却听铁冠道人自豪地高叫一声:“临川张景和!灵归我主!”说话间用那只剩白骨的残手扶了扶自己的铁冠,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另一只手“咔啪”一声捏碎了一个东西,正是不知从何时捡到的一枚火石。火石一碎,他那半副残躯在火焰中燃了起来,逼得众人不再向前。接着火势蔓延整个船头,眼看走蛟就要变成一艘火船。
诸人已经没了力气救火,都打算弃船逃生,先有人一个个跳进水里。
水面汩汩作声,翻上来一个苍老的脑袋,口中道:“找到水下的大潮了,走吧!跟我走,三十息可以冲出去。”正是一直在寻找水路的推潮鬼。
七里严肃道:“建文,你还不走吗?”
建文却一直盯着空中盘旋的藻井。这次青龙飞得太高了,谁也叫不下来。
那大福船上的四个罗汉转动双臂,藻井便向大福船飞过去了。走蛟船头的火焰也延伸了过来,眼看这条蓬莱最高级的机械船是救不回来了,小郎君也别过脸去。
铜凤凰在一旁苦着脸劝道:“大王!不就是条灵船吗!现在四灵安然无恙,北海水师怕是马上就会回来捡现成呢!”语气就好像白天嘲笑大明不是爱船人的并非他自己似的。
廖三垣也安慰道:“是啊,大王之前说这强敌深不可测,咱们今天连克他们两员前锋,又探了不少虚实,已经是莫大的成就了。”
建文摇头道:“不是这回事,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你们有没有听到那老道说‘晚了’——”
蓬莱众炸了锅:“这家伙都死了!死了还有什么路数。”有的道:“他是胡吹大气,故意吓我们哪。”推潮鬼也吐了一口水柱,咧开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没了没了,今天也算是让大家触尽了霉头了,接下来不会更糟了。”
眼下这帮蓬莱人跟他作战完毕,已经算是在生死中同行过一场,建文既然没动,所有人就都不动,在水中的也只是仰头望着船舷。
建文知道铁面佛马上就会回来打扫战场,火焰又急,是不得不撤退了。今天这番苦战实在不算成功,回去除了休养生息,还要好好复盘,犒赏体恤,给大伙一个交待,自己也不可能再去独身寻找青龙了。
否则,他和蓬莱之间,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嫌隙——这和刚刚培养出来的同仇敌忾之情并不矛盾。
他喉头发涩,却还是用尽力气朝所有船只喊道:
“大伙一起走吧!”
五条船上的人就都拿好东西,挨个跳进水里。刚刚又是炮击,又是拼杀的,腾格斯却已经睡了一觉,看来也是累坏了。建文帮他疗了疗伤,王狼就叼着他衣领跳进了水中。刚才重伤的小哨兵也活蹦乱跳地下了水,和推潮鬼充当前锋,负责在水下潜行的部队之间通风报信。
众人的撤退井井有条,建文满脑子却都是他三年来和青龙朝夕相处的种种。每一次迎风破浪,每一次死里逃生,连它船身上每处弹孔都已经熟稔于心,包括……主龙骨上那条该死的旧伤。
就算建文近来已经少有吃后悔药的执念,但思极此处,也不免胸口疼痛,更有几分心虚了。
打下两个长老已经那么艰难,这姚国师究竟要怎么对付?这次暂时脱逃险境,下次真的还有机会再去营救它吗?
琉球三老从旁边经过时,悄悄对七里道:“这小子……”没说完又摇摇头跳进水里了。
小郎君也道:“这小子……想船想疯了吧。”
七里冷然道:“这次没人逼他疯。”
众人朝着与四大福船相反的方向潜游了十数息,眼看就要把头顶的红色区域甩在后面了。
好在这股无根无由的大火没有再延伸的迹象,建文和七里并肩游着,游出这片红域之后,觉得水温低了很多,脑袋也静下来不少。可他总觉得自己划水的浮力大了许多。他想起之前在泉州港看人家盐户晒盐,会把盐水盛起来,放进一些莲子,莲子竖着,便是淡盐水,莲子横着漂在水面,便是浓盐水,现在他们就好像这些莲子,在被一股大力往上推。
还好上方的海面已经不是大火了——而且正相反,这水不知怎地越来越冷。他看向七里,后者表情也疑惑得很。在他们前方,有许多潜游的人停下了,因为那黝黑墨蓝的海水突然变得白了许多。
接着小哨兵突然出了队,朝所有人挥着手,用手臂为旗打着旗语。
建文口中的气体已经不剩多少了,却还是看出了那手势中的含义——
“是冰柱!”
强烈的恐慌在队伍中泛起,只见一条降龙似的白色柱子向着众人潜泳的方向延伸过来,所到之处纷纷变成了白色的冰凌,仿佛水下的雪国。
这时蓬莱众才意识到,建文刚才的预感并没有错。
两个长老死亡是真,但他们所说的死阵,恐怕并非只有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