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归途,晋威纵马奔驰,面上无风无浪,一如既往地沉稳。不知从何时起,皇宫之中流传出一句俗话,“有晋威在,万事无忧。”
在他看来,这是一副沉重的枷锁。二十出头的一个人,身背着无数人命,今日又多了两条,死后必然要下地狱,即便有来世,估计也只配做牛做马了……所以,作为晋威,他仅有这一世的艰难路程可走。在此等形势之下,他居然遇到了荀国质子,如一束温暖、奇妙的光照在心上,让他倏然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是伙伴,是师者,是对手,也是——他用心琢磨了一下,坚定地想——也必然是神思契合的知己。所以,此生除了赤诚剑,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便是荀子修!想到此处,惜泓居已在眼前,他飞身下马,牵着缰绳来至门口,士兵们见其袍衫上鲜血淋漓,纷纷让开门躲避到一旁,倒是欢白冲了过来,照例眨动粉白的大眼睛,咧着大嘴巴朝他微笑,他心想好吧,活着的理由也算你一个,随即脸色也便好了起来。“先换件袍衫吧。”
晚风浮动,质子面色依然苍白,也难怪,被自己和赤诚剑才刚逼得吐血、差点儿死掉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常?想到此处,晋威便勉强一笑,道了句实话,“今夜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子修还以微笑,“所以回来就好。”
然后略一思考,又说了一句此前从未曾说过的话,“惜泓居再也不能没有你了。”
彼此心上掀起一阵感动。“好,奴婢答应您,一定在此镇守,直至有一日,您离开此处。”
质子带着伤感的情绪笑道,“结了婚,再有了孩子,也就在此处生根了。”
晋威倔强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不,无论何时,都不可丧失了重返南疆的斗志。”
于是,这一夜还不能轻易过去,待晋威换了袍衫,与子修各自骑马,带着欢白兽出了门,走上了一条此前从未曾走过的路。“这条路也不能称其为路,普通的马匹走不了,又险,又远,却可绕开皇宫的大门,甚至是皇都的大门……”晋威沉吟不语,目光与质子相交,实在不必言语了——此路可供逃走。“若公子此刻有了决断,奴婢可护送您和欢白兽离开。”
尖利之音敲打在心上,心跳加速,头脑亦开始嗡嗡作响。“大将军曾说,我的命会牵连到许多人——”晋威切断了此话,继续深入主题,“您身在危局已有近十年,人一生还能有几个脑子清楚、身子爽利的十年?所以,要走就走,顾不得那么多了。”
质子抬头望着明月,轻轻地说,“不。”
晋威没有料到,脱口便问,“为什么?”
“因为惜泓居内,陛下之眼并不止于你一人。”
晋威清浅一笑,“知道,还有顾初和袁山,其实他们四个都了不得,不过能与奴婢抗衡的只有两人。”
质子驾马往回折返,“所以咱们深夜出来,陛下已经感知到了,也就不可能不布防。棠延天下没有陛下看不明白的路,无论走到哪里,他若不想放我走,我也就寸步难行。”
晋威跟在后面,轻声叹气,“没想到公子所思所想也被困住了……这才是最要命的。”
“不。”
质子语音坚定,“终有一日,陛下会放我回去,待我强大到有了重返南疆的价值,他便会有所行动。”
强大之夜终究难以抵挡晨光之剑,叹息了一声,便也就收卷了天地之昏黑,暂时离开了。质子与晋威不负此春光无限的清晨,各自挥剑,操练起来。只是,子修大病初愈,气息、气力尚还不足,晋威之剑也就不能逼迫得太紧,一切点到为止,促子修有所修悟便好。对战结束,看客们各忙各去,子修洗漱完毕,照例用膳,进而读书练字。从此刻起,字更是马虎不得,因为即将迎娶之人写得一笔堪称惊艳的好字,若自己不知努力,便会让人家觉得质子之才全是虚名,不过尔尔,这可不行。不知不觉,“这可不行”四字竟已落在宣纸上,散着墨香,似朝他微笑。他蹙了蹙眉,划掉此四字。不,这些年勤学苦练,并不为这些虚名,只为配得上成为青玥的伴读。想到此处,心中难免颓唐、伤感起来,便也就叹了一口气,别无他法,只能继续默默练字了。“公子,该用午膳了。”
尖利之音扬起,他才抬起头来,感叹潜心在书房之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午膳过后,照例去琴室抚琴,曲子也不敢随心所欲地拨弄,一曲“清宵邕睦”之祸如悬在头顶之剑,不知何时何处便会掉落下来,杀他个措手不及,杀他就算了,恐怕还会牵连到公主,这远比杀他更能引发恐惧和伤痛……所以,中规中矩地拨弄几曲便好,反正也无知音在旁,听不懂心声……如此一来,抚琴者与古筝便也都败了兴致。“琴音不对啊。”
忽而闻听琴室外传来舒云端的声音,质子便止住琴声,起身出来迎客。舒将军将两盆兰花交给晋威,便朝质子笑道,“也不是不好,只是听不出真情实感,从前至少还能听出思乡之情的。”
质子点了点头,躬身施礼,“受教了,还有,多谢舒将军一再赠兰。”
舒将军向来利落,摆了摆手,便就告辞了。“琴音无所谓对与不对,不惹事便好。”
晋威安置好兰花,走至眼前,低声提醒道。子修点了点头,默默回到自己的书房里读起棋经来。每天如此,雷打不动,在头脑中运作思路,面对无限的可能性,用尽脑力、心力做出必然的决断,以避免踏入陷阱,落入深渊,然后将此一切在棋盘上真切地操练一番。他喜欢陷入黑白天地里,这里有不可穷尽之计算,以棋理、棋道之积累而不断向上攀登的快感,超然于胜负欲而潜心自战之气魄,冲破重重桎梏飞向浩荡苍穹之自由华光。他在这黑白王国里默默蓄势,期待终有一日,棠延皇帝能来到此处,以脑力与心力为无限之剑,与之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对战,无关胜负,无关权利与欲望,无关生死存亡,无关儿女情长,只关乎深不可测的人心。经此一役,荀国质子誓要在帝王之心上刺入一柄带着生命温度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