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这一轮明月,将丰渠阁的花园照得如梦似幻。皇帝停下脚步,似在静静地听着溪流之声。几步路之外,焉汶与秦芗也停了脚步,等待皇帝再次行走,他们方可无声无息地谨慎跟随。“有只鸟。”
皇帝指了指溪边的一棵古树,“拿下它。”
声音落下,秦芗陡然跃起,飞身上树,行动轻盈迅捷,左手探出,施展擒拿之术,轻松得手,下得树来,手掌摊开,食指与中指夹着小鸟的两只小爪子,慢慢呈给皇帝观瞧。金灿灿的小鸟惊恐地鸣叫着,沙沙沙的,音色并不悦耳。敬宗有些扫兴,摆了摆手,秦芗顷刻会意,松开夹紧的手指,那鸟儿便振翅逃走,转眼无踪。“玥儿五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夜里总是哭闹,渭王进山打猎,得了一只通体金灿灿的小鸟,不知品名,歌喉甚美,便将其赠予玥儿,果然奏效,她夜里听着鸟鸣,睡得安稳香甜。后来,那鸟儿的父母寻来了,一声声呼唤着孩子,玥儿打开笼门,那小鸟也就飞走了。从此,那三只鸟儿夜夜来给玥儿唱歌,后来,变成了两只,最终只剩下原本的那只,也就不飞走了,又回到了笼中,与玥儿作伴。”
故事讲到此处,听者以为就结束了,然后皇帝却继续说,“只是这一回,鸟儿哑了,留来无用,玥儿便将其还给了渭王,不到三日,鸟儿见不着心中的主人,便就忧郁而死。渭王将此事告知玥儿,她没有落泪,没有伤心,甚至没有回复任何话,好像这只因思念她而死去的鸟儿,与她毫无关联。渭王跟朕说,玥儿之心好生坚硬,自小就懂得不留无用之人,之物,若是男儿,倒是好事,可惜是女儿,估计此生无人可摘取其芳心了。”
子时,秦芗回到寝室,洗漱妥当,躺到榻上,神思还在刚刚的故事里。为什么?他脑子里画下这个问号。表面看起来,陛下给我和焉公公讲述关于临安公主童年的故事,似乎就是看到了相似的鸟儿,有感而发,但实际上,陛下怎么可能对我等有感而发呢?想着想着,他带着疑虑踏入梦里。五年前的某日,也是温暖的月夜,他和晋威奉命去摘取某人的性命,这个人也不应该用“某人”来潦草表述,因为此人正是渭王长子赵廷钊。陛下此举若是得手,等同于斩断了渭王的命脉。是的,虽然渭王有三子,但是赵廷钊绝对是唯一可期继承其衣钵之子。这一夜,廷钊偷偷溜出了渭王府,只身来到勤缘山,准备为心爱之人捉拿一只金灿灿的、歌喉甚美的灵鸟。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一场斩杀行动正在等待着他,连身穿夜行衣、手持宝剑的两位剑客也没有料想到皇帝会下达这样的指令。某一瞬间,灵鸟的歌声划过寂夜,廷钊算准时机纵身跃起,几番出手均未得手,隐于暗处的秦芗骤然现身,刺出索命一剑,少年毫无防备,咽喉立时感知到死亡的凉意,一切似乎毫无悬念了。然而,瘫倒在地的却是秦芗,一根看似细弱的枯木自左侧中腹刺入,侧穿而出,血液缓慢地渗出,心跳加速,加速,又倏地慢下来,更慢下来……无人知晓那根枯木是如何插入一位顶端剑客的身体的,隐没于暗处的晋威也毫无察觉,更不必提那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少年了。所以,晋威没有出手,任由少年拾起魂魄,急急逃走,他只顾取出一颗救命的丹丸,送入秦芗口中,再用赤诚剑以极慢、极稳的手法削去其体外残存的枯木,再撒上止血的药粉,撕下夜行衣紧紧包裹住伤口,背着秦芗下了山,同骑一马,返回宫中。秦芗慢慢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抚摸着枯木之伤烙印下的瘢痕,梦虽醒了,回忆却历历在目。那一夜,他分明对晋威说,“别管我,你走吧。”
也清晰地听到晋威沉稳回复,“陛下说了,一起来,就要一起回去,或者一起赴死。”
时至今日,那不可思议的、险些要了性命的一截枯木,似乎依然残存在体内,并没有被谢小灼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安稳取出。所以,勤缘山里不仅仅有奇花异草,品类繁多的进阶的灵物,还有天外剑客吗?不然的话,如此神奇的一剑是如何成就的?自那次巨大的挫败之后,过去的秦芗便死去了,从此,他进阶为更加谨慎、冷酷、沉稳、聪明的剑客。现在是丑时,晋威来到院落当中,看着凝视月亮的欢白,轻声问,“在想念逝去的亲人吗?”
欢白低哼了一声,算作回应。“我带你去勤缘山祭拜它,如何?”
欢白没有吭声。“现在出发,天亮前也就回来了,有我在,公子不会不要你的。”
欢白眨动眼睛,将虎头靠在晋威身上,轻轻地蹭了蹭。晋威略一思考,“我与公子身形相似,倒要替他试试你,此去我不骑马了,骑你如何?”
身背后传来成崊的声音,“没有笼头马鞍,你如何骑它?”
晋威没有回头,音色尖利,“快回去睡吧,别吵到公子及夫人。”
岂料被怼道,“当我爱管你们,你领它去胡闹,玄普不放心,让我跟着。”
别扭了片刻,晋威也就妥协了,与成崊各自自马厩里牵了马,带着欢白抄近路去往勤缘山。近路即是险路,人迹罕至,普通马匹自然过不去,即使是晋威成崊驾驭的良驹,跑起来也十分费力,唯有欢白轻轻松松地跟在后头,估计下回认得了路,必定飞驰如电,远远地甩掉他们。到了山下,官兵一看两张分外英俊的脸以及一头黑粉相间的灵兽,便知来者都是谁,遂什么也不问,只管放行,自然,也会将此事速速告知舒将军。欢白上了山,轻车熟路地寻到可期与父亲相见的山洞,连吼数声,洞内终于有了回应。欢白回头看了看晋威,晋威点了点头,它也就转回头,走入山洞。“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成崊四下观瞧,颇为兴奋,“此处确实不常来,倒要看看会有什么奇遇。”
然后倏地发力,施展上乘轻功,转眼不见了。晋威摇了摇头,玄普这才叫所托非人,还让成崊来看着自己和欢白,现在人家说玩就去玩儿了,玄普知道了会气成什么样子?想到此处,也就笑了。此时,一根细弱的枯木自上空落下,晋威微微蹙眉,抽剑向上一挥,枯木分做两截,落在脚边。晋威知道,附近的古树上有人,高手,轻功了得,自负,爱玩闹,有些与成崊相似。又一根枯木落下,这次带着风劲,极为迫切,直逼头颅而来,晋威刷刷两剑,轻松破解,枯木继续在脚边铺开。片刻之后,巨大的枯木之雨轰然落下,带着索命般的呼啸声极速下坠,晋威必然无处可逃。情势危急之际,成崊神准赶到,两人默契惊人,立时心神合一,极速挥动宝剑,于头顶之上幻化出密不透风的剑网,枯木剑雨触碰至此,气势一松,劈啪作响地被削落了一地。“还好吧?”
两个人异口同声,然后成崊甩下一句,“我去会会他。”
直奔一棵高大古树的树顶飞去。晋威挺立不动,迅速环视周遭,然后释然叹气,缓缓走至一块形态怪异的山石边,伸手拿过一个布袋子,微微打开袋口看了看,成崊果然收获颇丰。“居然跑了,不好玩儿。”
晋威听闻此言,便转回头,将布袋口收紧,递给同伴。“能造此枯木剑雨之人,岂能坐等你收拾?”
成崊也不气馁,扬脸清澈笑道,“喂,你还欠我一句话。”
晋威苦笑着拱手道,“亏得你来了,我才可脱险。”
成崊还了礼,志满意得地嘟囔道,“算你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