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二人一兽回到惜泓居内,见质子已在舞剑,玄普与荀夫人也在院落当中静静观瞧,晋威成崊便知擅自去勤缘山一事势必瞒不住了,也倒放松下来,细细观察质子的一招一式,想着待会儿照例做做点评。锋逝剑今日脾气不小,纵横挥舞,尽显凌厉之劲道。盛开的花朵,细弱的药草,姿态俏丽的竹子,茂盛多枝的树冠,于巧妙变幻的剑招之下一律削砍葬送,不做半分疼惜。一套剑法操练下来,众人均有一种畅快的感觉,默默于心中叫好。只是这一回,锋逝剑入鞘之后,质子没有像以往那般躬身施礼,谦逊款款地等师者们点评,而是径直走去寝室的方向,看似要洗漱更衣了。叶明仙见此形势不好,跟上去牵住郎君之手,轻轻缓缓地说,“都已平安归来了,不要气了。”
众人听得真切,自然不好无动于衷,紧忙围拢而去,施礼致歉。质子面色凝重,立住不动,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三位师者,倒叫见惯了血雨腥风的剑客们局促不安。在这沉默僵持的片刻间,心跳声听得格外真切,倒是欢白行动起来,低低地哼了一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明仙不免心软,走过去蹲下身来,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灵兽周身,温柔喃喃,“不怕,不怕……”质子见状,方才开口道,“像你们这样的顶端人物能来惜泓居做事,是我之幸运,因此我对你们向来敬重,尊为师者。我身为荀国质子,身在皇都,受陛下照拂,自知身份如何,做人做事自是谦卑无比。可毕竟惜泓居因我而设,你们因照料惜泓居而来,你们到哪里做什么就应该对我有所交代。昨夜你们在院落中商讨去勤缘山之事,我听得真切,没有一丝要告知我再行决定的意思,我能如何?不过是失眠至天明,在心中煎熬、牵挂。这样的日子,果然比往时拮据、毫无自由可言的日子更为难熬,我既然在你们心中毫无分量,也不想再挽留你们。待今日陛下下了朝,我会自行前往丰渠阁,求陛下费神调派平庸之辈照看惜泓居便好。”
众人听到此处,极为惊骇,情急之下竟齐齐跪在地上,叩拜求饶道,“奴婢知错了。”
明仙见此情形,内心无比震撼,一直柔暖如春风般的少年,也可狠绝起来,亮出此等威慑力,令皇宫之内的顶端人物跪拜求饶,着实不可想象,果然身披龙鳞之人绝非凡俗之辈。一直窝在书房内聆听外头形势的谢小鹛放下书,点了点头,此番威慑着实巧妙、力道精准,估计可让三位剑客受用终身了。然后起身整理好自己,呼出一口气,推门而出,来至院落当中,装作浑然不知地被吓了一跳,睁大漂亮的眼睛急急地打量着众人,翩翩跪在质子面前,喃喃道,“公子,今日该领用度了,量可不小,烦请公子调度谁陪奴婢去取。”
众人虽不敢妄动,却也在心中谢了谢小鹛千万遍。明仙抓住时机朝郎君道,“我也腹中空虚,此时有些目眩,烦请您差人将早膳领回来……可好?”
质子依然容色严峻,却也缓缓开了口,“既然都不想离开惜泓居,我也不好咄咄逼人,烦请成崊陪鹛姐去领用度,玄普去将早膳拿回。”
二人如蒙大赦,起身施礼照办。明仙顺势拍了拍欢白的虎头,灵兽立刻会意起身,随女主人返回书房,任由其帮自己擦拭好了身子,跳上塌去,顷刻入睡。于是,院落当中仅剩负手而立的质子与跪在地上的晋威。两人眼神交汇,对视良久,始终不发一言。一阵善解人意的暖风吹来,林间叶片发出美妙的酥响,质子借势问道,“刚刚我可有错处?”
晋威压住尖利之音,充满智慧地回复道,“行事训诫无错,剑招倒有两处纰漏。”
质子不由地化解了怨气,和暖一笑,走至晋威面前,伸手将知己搀起,“再有下次,即使再痛,我也要同你分开。”
然后谦和施礼道,“烦请师者教导剑术。”
午后,晋威来至丰渠阁,照例将今日之事做了准确汇报,皇帝认真聆听后,面色平静道,“看来有些东西果然是与生俱来的。”
然后抬头浅笑,“都吓坏了吧?”
晋威倒也不隐瞒,“着实惊骇,不想公子为了立威,竟可利落地抛却往时情分。当时的情形,绝不是故作声势,而是若我等不服,他真的会践行。”
皇帝收敛了笑容,音色也威严起来,“朕不明白你们怕什么?竟可跪地求饶。离开惜泓居又如何?你们的日子会有很大不同吗?”
晋威听出了话里的情绪,却也并不慌张,“并无不同。奴婢三人去哪里,做什么,都是尊陛下为主,为棠延办事。不过若是骤然由他向陛下开口弃了我等,会觉得陛下交办之事没有办好,这才惊惧。”
敬宗蹙了蹙眉,较起真来,“这么说,若朕也发起狠来,如他所愿,让你等各归各位,也并无不可了?”
晋威倔强回复道,“并无不可,只是,您不会做这么做。惜泓居内,荀公子与夫人都是极为聪明的人物,平庸之辈去了,只会被戏耍得团团转,陛下掌握不了任何真消息。除非换做比我等更厉害的人物,但陛下连我等都不舍得调度去那里,岂会做更不划算之决策?”
敬宗面上和气起来,“朕倒要听听,还有谁比你们三人更厉害。”
晋威略一思考,沉稳作答,“比如余炎。”
皇帝挑了挑眉梢,自如抵赖道,“朕派他跟去勤缘山,是为了守护你们。”
晋威直言不讳,“刚刚奴婢也说了,枯木剑雨阵势了得,稍有不慎,我等必定就没了。因此,此等守护……”眼神与陛下法眼碰撞在一处,颇为激烈,“挺划不来的。”
敬宗不动声色地说,“若抵挡不住而没了,只能说明你们无用,朕从不留无用之人,之物。”
说罢便也觉得扫兴,摆了摆手,晋威躬身施礼,转身离开。晋威走后,皇帝将余炎召唤而来,沉声训诫道,“朕让你跟着,可没让你造什么枯木剑雨,若是伤了晋威成崊,你倒也不会内疚吗?”
余炎刚满二十岁,身姿高挑纤细,样貌柔美,若扮成女子,也必定是个倾城人物。此时他摇了摇头,看似懵懂地说,“不过是借势开个玩笑,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们?”
音色也出奇地美,真如珍珠落玉盘一般,叮咚作响。“你被晋威察觉到了,刚刚他借机点穴,着实让朕不爽,所以朕要罚你。”
余炎看起来毫无惧色,躬身施礼道,“奴婢甘愿领罚。”
皇帝点头道,“罚你去惜泓居当差,你看如何?”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余炎轻声道,“奴婢遵旨。”
岂料皇帝笑道,“不必强撑了,朕吓你而已。若你真去了,以一敌三,根本没有胜算。”
余炎露出笑脸,“多谢陛下,奴婢以后做事也会更利落,绝不会再有多余的举动。”
出了丰渠阁,余炎看了看晴好的天空,眼神有些黯然,却见焉汶与秦芗正观察着自己,便也掩起情绪,策马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