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威去往丰渠阁之前,特地嘱咐玄普替他训诫一下成崊,玄普当然不干,说这孩子旁人管不了,见晋威英俊的脸庞上阴云密布,又笑着说,“天上累积的阴云好不容易散了,你这里似乎又有降雪的迹象,这可怎么好。”
晋威无可奈何地走掉了,这世上能真正调度玄普之人,恐怕只有皇帝了,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临安公主也能做到。至于荀公子……他看了一眼阴云尽散的天空,莫名地笑了笑,荀公子已完整地获得了仙人的尊重与敬佩,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忽然,晋威觉得身背后似乎有人正在窥视自己,他停住马,四下扫视,这个时辰,这条通往丰渠阁的线路上,没有人影,只有鸟儿在高大的古树上不知疲倦地嬉闹,惹下些许积雪,被风一吹便飞舞起来,于阳光下晃出绚丽的色彩。他催动骏马继续前行,某一瞬间,骤然发力,腾空而起,抽剑向身背后的一棵参天大树挥去,这一剑瞬时有了响应,两剑相碰的声响打破了庞大的寂静,两位剑客于古树之上拼斗起来。“晋威,你该认得我的!”
闻听对手此言,晋威持剑拼杀更凶,“你今日来惜泓居,身份是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虽强横生硬,我却也认你是魁影,此时你又是什么身份,做窥探勾当的鬼影吗?!”
魁影轻叹一声,索性收剑而立,任凭赤诚剑咆哮而至,一副无惧生死的淡然样子。此招数果然奏效,晋威不得不收手,将火热之剑入鞘,厉声道,“简直胡闹!”
说罢纵身跃下古树,骑上骏马愤然离去。丰渠阁内,皇帝暂且放下质子的课业不理,特地花费了一些时间看了看经他点拨的这场棋局,终究点了点头,示意晋威可以离开了。晋威压下想说的话,恭敬地施礼,转身走出了书房。其实晋威一出现,皇帝就知道其有话要说,不过他还是决定晾一晾晋威,有些事情不必急,待热力或者情绪等因素消退下去再行治理反而更好。“脸色不好,这可不好。”
秦芗送晋威时,低声提醒道。“魁影成了鬼影,来戏弄我。”
晋威冷笑道,“殿下今日的惜泓居之行可真是下足了功夫。”
秦芗微微蹙眉,没有回应什么,焉汶站在不远处,看似置身事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见晋威驾马走远了,焉汶来至近前,训斥道,“在丰渠阁当差就要少管闲事,来了这么久还不懂规矩?!”
秦芗看似诚恳地说,“我知错了。”
只是晋威之事于他而言,并非闲事。“陛下可说了些什么?”
质子见晋威归来,总要问一问情况。“什么也没说。”
晋威简短作答,声音很轻,看得出来是在故意压着情绪。“你脸色不好。”
质子觉得两人情谊到了,可以过问一下。晋威心上一暖,道出了被魁影戏弄的事情经过。“你和他往时可有交情、恩怨?”
这是个好问题,晋威如实作答,“有恩也有怨,时过境迁,算是互不相欠了。”
案上有一方灰色的帕子,质子之手轻轻抚摸着其上的陛下之玉。“总有些缘由,使他再度与你有了牵扯,若你悟出来了,也就有了应对之策。”
然后朝面色回暖的知己笑了一下,“我也只能说些无用的话,愿博你一笑。”
晋威果然没忍住,笑了。酉时一刻,渭王父子如约而至,前来庆王府道贺,也顺便道歉。曹府之主深邃的双眸现出一抹笑意,向渭王轻轻摇了摇头,“您知道了也无妨,我是不情愿甜儿嫁入苏家的,是不是奸商倒也不论了,反正那家人人情味儿淡的很。但是,既然上有仙子扯淡牵线,迫我们将就,甜儿又是庶出,也就这样吧。至于元川醉酒一事,全是他自己酒量不济,与廷钊毫无关系的,倒是廷钊不嫌弃我儿呆板愚笨,做了交心之友,我们理应道谢才是。”
渭王心想,不愧是经历过十载军旅生涯之人,说话果然诚恳、中听。“人对了,话就多了,酒才有滋味。”
款待贵客的宴席之上,庆王眼波微荡,与身侧的渭王碰了杯,杯中烈酒被一饮而尽,于身体里掀起一片火热来。之后,二人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北域战事,分析了师承基行之有效的防御策略,以及绪图尔丹野心勃勃的反攻大计。大家听得极为投入,一桌子佳肴凉了又换,换了又撤,几乎无人问津。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曹家二公子曹卉无所顾忌地打了个哈欠,实在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与其挨坐在一起的曹遄只得不动声色地用肩膀顶了一下二弟,力道精准,促其醒神。热热闹闹的宴席散场之后,庆王兴致仍盛,邀渭王去书房品茶,由曹遄伺候茶水。廷钊则与曹狐在庆王府内随意走一走,聊聊天。勤澄独自回房,洗漱妥当,又挑灯读了一会儿兵书,见丈夫仍未回来,也就安睡去了。曹卉现在反倒困意全无,竟然偷偷溜入大哥的书房,燃起灯盏,在墙角的书箱里翻找了一番,选定了一个卷轴,于书案上铺展开,一张北域地图便呈现于眼前。“拓城。”
手指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了由三弟领兵拿下、而绪图尔丹誓要夺回之地,停留片刻,手指沿狭长的河道上行,在涯安、云翔、丘柏三地敲了敲,嘴唇微抿,点了点头。果然如渭王所言,如今拓城治理得当,百姓心向棠延,不可扭转。此等形势之下,涯安、云翔、丘柏围成的三角地带更为关键,若我们一鼓作气,拿下此三地,獠决野心也就彻底丧失了。然而连番苦战过后,将士们已疲累不堪,百姓亦伤痕累累,若再起激战,会是怎样惨烈的情形……曹卉嘴角抽动了一下,垂下眼帘,收拢卷轴,将其放回书箱,吹熄灯盏,离开了书房。赵廷钊与曹狐说着话,不知不觉地走至一座翘脚凉亭边,二人相视一笑,拾阶而上,坐到亭子里。夜风尾随而至,将袍衫鼓荡起来,廷钊发了感慨,“凉意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曹狐回应道,“比起南疆与北域,这点儿凉意真的不算什么。”
廷钊深以为然。“可是南疆北域再冷、再难,也永远是我们向往之地,不是吗?”
分明是水一样的眼神,却又藏着横扫千军万马的气魄。曹狐轻轻地叹气,“我们都身不由己啊,你还好,至少做得了自己婚姻的主,不娶就是不娶,我——”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因为管家正朝这边走来。“三少爷,渭王要回府了。”
曹狐点了点头,起身朝廷钊拱手,“改日再聚。”
廷钊说了个“好”字,还礼离开。“挺好,曹狐倒是值得一交。”
归程,渭王开怀一笑,“酒也确实是好物,可以让人尽兴、开怀。”
听闻父亲这样说,赵廷钊轻声回应道,“您不责怪我擅自交友就好。”
渭王蹙眉道,“这话不中听,我何时干预你交友了?”
恰于此时,荣团兽低哼了一声。“既然它替你求情,暂且不训你了。”
廷钊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地对着荣团兽拱手道,“多谢。”
渭王冷哼了一声,“净整些没用的。”
拍了拍灵兽的脖颈,灵兽顷刻会意,加快了归家的脚步。回到王府已是深夜,大将军浑身酒气,不想惊扰夫人,打算在书房将就一夜。未入房中,便见灯火通明,渭王之心也分外明亮。推门而入,果然见夫人端坐读书,见了自己起身施礼,笑容亲切、温暖。“我的心思你早就摸透了。”
渭王面色红润,上前拱手,“酒气熏天的,就不抱你了。”
虞婉约笑道,“那我抱抱您吧。”
说罢缓缓而有力地抱住丈夫,将暖意一点点地传递、渗透过去。“婉约,你很香甜。”
罕有地,渭王说了这样的话。“您真的醉了。”
婉约一下一下地抚摸丈夫的后背,“无论您是什么样子,我都爱。”
内敛隐忍如婉约,能说出这样的情话,也是极为难得的,然而,她终究没有听到丈夫顺势回应,“我也是,爱你。”
哪怕是骗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