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铺满垂铃湖之时,晋威已安置好马匹,安静地看着被冷风吹皱的湖水,似在等待什么。不多时,一叶木舟迎风驶来,速度快得惊人,晋威眉头微蹙,挺了挺胸膛。木舟片刻间到了岸边,二十出头的男子飞身跃起,稳稳地落在晋威近旁,并朝划船的两个随从道,“四处转转,眼光放远一点儿,我们也好自在说话。”
然后迈步沿着湖岸行走起来,晋威默默跟了上去。“拂晓坊里的那几位逝者安魂于空华寺之事,世间并无几人知晓,因此,有人偷偷前去祭拜他们,我既得了消息,自然要立即联络你。”
晋威停下脚步,问道,“人呢?现在何处?”
对方平静地答道,“空华寺依山而建,地势险峻,那二人被逼至绝境,跳了崖,生死不明,身份自然也不明。”
晋威冷笑道,“游公子,您亲自出马,就为传递此等无谓的消息?”
“消息是否无谓,你我之判定无谓,总要交由陛下裁断。”
磁性的声线果然百听不厌,再看看项东游眉目俊朗的脸庞,的确让人厌恶不起来。“知道了。”
晋威施礼,准备去寻他的马,东游追了一句,“难得相见,去噙海阁喝一杯如何?”
晋威反而加快了脚步,冷冷甩下一句,“我忙,无此雅兴。”
人已跃上骏马,疾驰而去。“还是那么无趣。”
东游叹了口气,看了看木舟的位置,扬声道,“我要去噙海阁自在一日,你们先回去吧。”
两个随从互相看了看——追随主人多年,知晓其只要出了门,总会临时起意做这做那,花样儿繁多,无人管束得住——思量至此,也就无可奈何地施礼遵命,行船而去。“游公子请。”
一到噙海阁,俊秀机灵的小二便迎上来施礼,引领项东游去往他喜欢的顶楼露台,动作麻利,不卑不亢,东游不由地赞道,“仙子果然经营有术,噙海阁上下都是机灵人物。”
说罢拿出一颗光色柔和的明珠,递给小二,那孩子想了一下,恭敬地施礼回复道,“主人有命,您身份尊贵,又不常来,实属贵客中的稀客,我等务必伺候周全,分文不取。”
雕着繁复之花的厚重木门徐徐展开,富盛恢宏的画卷亦展现开来,东游手握明珠走至露台,俯瞰皇都,忽而发力将明珠掷出,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淹没于人海,清浅一笑,“我拿出来的东西,启有收回之理,送予有缘人,以显我西陲人的大方、友善。”
“曲项国世子远道而来,必然是要传递一些西陲要闻,既然有雅兴到噙海阁坐坐,本宫自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
公主放下热气腾腾而来的信,对如意道,“让焉知速去宫门口见传信之人,应当是浮绿吧,让其去请苏府苏烈公子陪世子品茶听曲下棋,本宫若得空,日入时分也会前往。”
如意答应着退出去办事,心中却起了波澜。上一回公主与世子相会,要追溯到公主刚刚嫁入太尉府的那一年,也是隆冬时节,也是在噙海阁内,两个人品酒听曲,高谈阔论,好不畅快。只是,叶明图得了消息,气急败坏地追来搅局,说公主不给自己留脸,说曲项国世子不要脸……如意叹了一口气,后来局面有多么惊天动地,她实在不想再回忆一遍。曲项国世子来至万众瞩目的噙海阁,皇都的有心之人皆得了消息,盘算着要不要前去会一会。李韧光的态度明确,要襄王适时前往,轻松一些,聊聊西陲的风土人情就好。襄王恭敬地答应了,不过也说既然苏烈已前往作陪,让其先发挥、展示一会儿也好,自己会晚一些去,实则是想避开莺莺燕燕之俗事,尽量踩着皇姐的脚步前往,才好与世子聊些正经事。师者一下子就看穿了学生的意图,心中很是认同、欣慰。庆王觉得西陲边境一向平稳、坚固,曲国多半有些商业用途,自己既已与苏家结亲,这方面完全用不上别人了,因此区区世子不见也罢。渭王可不这样想,拂晓坊众人已安魂于西陲,有此前情,世子亲自来至皇都,想必意义不凡,至少应当派长子前往瞧瞧情况。用过午膳,皇帝和气地问太子,“杜仲巴戟汤滋味如何?”
太子答道,“多谢父皇体恤,味道很好。”
皇帝点了点头,“近日宫中出现了一只不懂规矩的大鸟,通体褐色,样貌很是气派,常去惜泓居与富凉轩转悠,然后再去你那里休憩。昨夜逮到了,今日便投入此道汤里,给你补补。”
一瞬间,太子胃内翻江倒海,险些失态。显而易见,那是魁影之鸟,那么魁影会怎样?!自己又会怎样?!“霍英办事不力,念及其照料你多年,尚算尽心周到,准其请辞回乡,你身旁少不了得力的太监伺候,考虑再三,朕把尹约给你,其才能不在晋威之下,相信你没有不满意的理由。”
太子起身深鞠一躬道,“儿臣遵命。”
皇帝摆了摆手,道了一句,“回去吧。”
太子缓缓挺直身子,并不想顺势离开,无论如何,魁影为自己出生入死,竭尽全力,自己不能连其生死都不过问。“昨夜至今,魁影一直无踪,儿臣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皇帝答道,“别找了。”
此言一出,太子心上立时挨了一剑。人必然没了,自己居然什么也做不了了。回到东宫,太子一下子散了架,躺到榻上一动不动,任凭谁来,一律以“出去”二字回应。皇后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又惹了祸,被皇帝狠狠敲打了。霍英被急急打发出宫,太子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魁影更惨,势必已成了鬼影,而那个即将调来东宫的尹约,名字听上去柔和可亲,却是个无比厉害的人物,名义上是伺候太子,实则为皇帝效命,往后太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然被看管得更紧……想到此处,就觉得心口堵得厉害,简直透不过气来。事已至此,总要先让太子振作起来。皇后拿定了这个主意,自然要打发元妍去起凤阁求助临安公主。此时,房门又开了,太子照例闭着眼说,“出去。”
太子妃来至榻边,轻声道,“母后派人去请皇姐过来,您还是洗漱一下比较好。”
太子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容姣好的妻子,哀伤地说,“霍英和魁影对我来说,不止是奴才。”
然后泪水夺眶而出,根本止不住。“我就是这样,很没出息,管不住泪。”
卢令妘伸手擦了擦那些热泪,再轻柔地将丈夫扶起,安抚道,“您是我的丈夫,也是未来要继承棠延大位之人,我今生都会仰视您的。”
这话说的,虽然有些奉承的成分,但是此时此境听来,仍是春风拂面,舒畅而温暖。待公主来了,见太子虽眼睛红肿,但神色平静了许多,料想是其身侧的卢令妘起了作用,心中略感宽慰。“谢您费神前来探望,我在外面守着,若有需要,您尽管差遣。”
令妘恭谨地施礼离开,腾出空间来让姐弟俩自在说话。“现在你身边信得过的能人就剩她一个了,懂吧?”
太子点了点头,强忍着泪说,“霍英已走远了,我也就不追了,已派人送些钱财去他的老家,主仆一场,不可亏待他。现在,只求皇姐问问焉汶,魁影埋在何处,我终究要去祭拜一下。”
公主干脆地说,“这不难,今夜就给你答案,你去祭拜也并无不妥,心是热的,才能赚得能人的赤胆忠心。”
“还有,是谁害死了魁影,连累了霍英,也请皇姐查个明白,将其撕碎!”
公主被气笑了,“罪魁祸首就是你啊,是你指派魁影去富凉轩晃荡,触碰了父皇的底线,魁影自然要遭殃,霍英势必要被殃及。”
太子一愣,进而双拳紧握,争辩道,“我的错我认,但告状之人、杀魁影之人,我必然要揪出来剁碎方才解恨!”
公主冷下脸来,音色愈发严厉,“宫里能在父皇眼前告状之人,能杀魁影之人,就那么几个,晋威秦芗嫌疑最大,你能撕能剁吗?”
话已至此,太子瞪着眼张着嘴纠结了许久,终究无奈地垮下双肩,松了拳头,闭了嘴。“败了就认,没时间纠结过去的,成长要紧,调度能人为己所用才是正道。”
公主双手大力拍了一下太子的肩膀,“肩膀不准垮下去,姐姐迟早是要依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