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渠阁内,刚刚用过午膳的皇帝回到书房,阅览着质子交付的课业,面色柔和,指节轻缓地敲击着桌案,直至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字上——臣以为,撰写此书之人乃当世之人,故意借古人之口,替覆灭的獠决发出一声叹息。“焉汶。”
片刻之后,皇帝唤来最信赖之人,交予手上之书,“命郑将军去查查此书的源头。”
若无皇帝忽而派下的任务,这将是又一个平静而寻常的日子。然而此刻,郑勤澄不得不停止品尝一份软糯而好看的糕点,更衣出门,去布置一场追根溯源的行动。“姐姐。”
比糕点还要甜软的呼唤止住了前行的脚步,郑将军转回头来,看着于微寒的风里亭亭而立的妾室虞德水。“何事?”
音色强势,严厉。“我给姑母做了两双软底的鞋子,可否烦请姐姐派人送去?”
勤澄冷笑道,“这种事情,交予川郎办理即可,我忙得很,岂可供你差遣?!”
说罢扬长而去。驾马走出去很远,糕点的甜味依然停留在口中,而那一声甜美的“姐姐”,也仍旧萦绕在耳畔。正如虞婉约所言,虞氏德水温婉贤淑,有学识与智慧,嫁入王府后,分寸拿捏得当,令郑勤澄相当舒适。而且,德水厨艺了得,闲暇时还会特地为勤澄煲汤、做惹人喜爱的糕点。这样的妾室,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反观郑将军,倒是有些小家子气,将门虎女风范全无,从未对区区妾室露过一丝笑脸。到了祖父家中,郑将军脸上依然阴云密布,郑宰相捧书而读,似乎并不在意孙女的情绪。“照此书所述视角来看,北深流水应该是獠决皇族。”
一个时辰之后,郑埙篪放下书,神色淡然,起身于房中踱步,“据说绪图尔丹有一位叔父,叫做呼浩斯文,天资卓越,受棠延文化影响颇深,可惜身子不济,常年居于一处四季如春的山谷,终日以药续命,与书为伴,不问世事,是个十足的神秘人物。”
“呼浩斯文?!”
郑勤澄一愣,进而急急地道,“垂影坊那个莫名消失的掌事不也叫这个名字吗?我近期一直在追查那人行踪,此名字在您面前提过多次,您竟从未提及——”见祖父缓缓抬手,也就只得压住情绪,暂且闭嘴。“那位掌事隐于皇都数载,经营有道,颇有法力,借用此名行事,看似并未露半分破绽,说明呼浩斯文是罕有人知的,我又何必道破什么,横生枝节。”
“横生枝节”四字里埋藏着多种意思、意图,郑勤澄能领会到的,自然是郑氏对于自己夫家的防备。“原来我嫁了人,便不算完完整整的郑家人了。”
话中情绪显而易见,像郑宰相这么富有智慧的人,当然懂得如何安抚人心,然而此刻,他却选择火上浇油,“若元川不纳渭王夫人的侄女为妾,倒还好说,不过木已成舟,且此舟能成,你功劳最大,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腾地一声,郑将军涨红了整张脸,“祖父,我先回去了。”
即刻深施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郑宰相摇头笑了笑,走回桌案旁,坐定,又捧书品读起来……一口气驾马去了自己的府邸,郑将军在庭院里练了好一会儿剑法,削落了一地枯枝败叶,才算冷静下来。简单洗漱后,她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唤来了年轻有为的副将富璟,交办了几件事情,便躲去寝屋,蒙头大睡。富璟乃郑大将军麾下良将富思庞唯一的儿子,其母亲是宋昭仪嫡亲的姐姐。虽说宋昭仪样貌清冷,弱不禁风,却仍育有皇六子李毅,与郑贵妃所出的皇五子李江同岁。傍晚,曹狐回到家中,管家曹自成上前禀告,说富璟来过了,传达了郑将军因有要务在身,今夜不归的意思。“随她吧。”
曹狐径直去往父亲的书房,父子俩聊叙了一番,他又特地去大哥房中坐坐,用了晚膳,再独自散步,直至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洗漱妥当,到书房中看看书。门被温柔地叩响,曹狐便知照例是妾室前来送些茶点,遂柔声道,“进来吧。”
虞德水进门,恭恭敬敬地施礼,放下茶点,再度施礼,准备离开。“坐吧。”
曹狐放下书,音色柔和地问,“今日还在读棋经吗?”
德水点头应对,“消遣而已,不经实战,有些精妙之处体悟不深。”
淡雅的香气在书房中浮动,曹狐不由地伸出手,抚了抚妾室的鬓发。“我虽棋艺不佳,倒是可以与你切磋一下。”
德水起身施礼,轻声道,“您整日公事繁忙,我不给您添麻烦才好,您早些休息。”
说罢施礼而退。丝丝缕缕的香气仍在房中轻缓地荡着,甚至触到妾室秀发之手也似染上了沁心之味。曹狐愣了片刻,拿起一块糕点,端详了一番,送入口中品尝起来,滋味甜香不腻,令人身心愉悦——德水于他而言,也似如此滋味。就寝之前,曹狐叫来管家,问了问府内这一日的情况。曹自成大致叙述一番之后,面上露出些许难色。“你若事无巨细地说了,我才能治理好妻妾事务,尽量不惹长辈烦心。”
管家略一思考,便道出了郑将军与虞氏的小小摩擦。“差人将少夫人要送去渭王府的东西拿来,我明日抽空办理。”
管家应声施礼,退了出去。清晨起来,郑勤澄持剑操练了一番,待剑入鞘,才对着负手而立的丈夫道,“大清早的,来做什么?”
曹狐剑眉微挑,答对道,“有事请示。”
勤澄并不细品此话的意思,扬手道,“说吧。”
然后向庭院南侧的一小片树林走去,似要散散步。“我受虞氏所托,今日会去渭王府送东西,不知你可得空,也好一同前往。”
勤澄步伐不乱,心平气和道,“哦,我昨日跟妹妹说了,这桩事情求你办理即可。我若有事需要请示,才会光顾渭王府,看渭王的老脸。”
“渭王经常给你脸色瞧吗?”
曹狐笑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务要请示吗?”
勤澄冷脸反问。“虞氏已来了一些时日了,未见有不妥,你我还要如此相处到何时何日?不别扭吗?”
这番问话,算是曹狐亮剑,欲与强势之妻做正面交锋。“你若觉得别扭,自我调整一下。”
郑将军转身离开,头也不回。曹狐望着妻子颇有军人气概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娶妻纳妾,果然麻烦得很,何况妻子乃棠延女将,身背后更有郑氏、甚至是皇帝撑腰,如今打也不是、求也不是,和离更是想都别想了。走出将军府邸,曹狐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名曰无可奈何的石头,烦闷到无以复加。幸好,如今的曹狐有一位交心之友,便是勤王赵廷钊,所以,到了渭王府,办完虞氏所托之事,听闻廷钊正在府内,他紧忙奔了过去,毫无保留地诉苦。“我觉得倒也没什么,妻子与妾室之间不可能相处得亲如姊妹,所以像郑将军这样,板起面孔维护尊卑秩序也并无不妥。我那位妹妹得了教训,从此行事必然会更加谨慎,如此便好,你也就无忧了。”
曹狐品了一口茶,嘟囔道,“家中有强势之妻在,时时摆谱甩脸子,我心实在是不爽。”
“这一点实在是无解的。”
廷钊话说得非常直白,“我的建议同郑将军一样,劝你自我调整吧。”
这话非常噎人,曹狐倒也没恼,苦笑道,“行吧,偶尔你也理理我,让我有个诉苦之处便好。”
廷钊也就痛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