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要丢下我……”睡梦之中,卢令妘再次听到了一个痛失姐姐的六岁孩童的哭声。姐姐于她而言,并不只是姐姐,还是母亲,老师,知己,甚至是整个世界。这样重要的、唯一的姐姐,并非是病逝的,是在她面前被人逼迫着服了毒,活生生地死去的。这一切,唯有她知情,这个巨大的秘密压在稚嫩的心上,迫得她两年开不了口,说不出任何话来。这些年,虽然经继母默默关爱,心上之殇已不再淌血,然而每每合上眼,卢令妘依然能看见姐姐临终前朝自己流露的充满疼惜与不舍的眼神,这样的沉重记忆,和姐姐去世当晚自己莫名梦到的深谷幽兰起舞的画面一起,压下了所有的阳光与希望,形成了一道永难消融的浓重阴影。梦入深时,令妘双脚悬空,触不到地面,然后发觉自己竟被挂在庭院正中的那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上,飘飘荡荡,窒息感、恐惧感轰然爆发,整身拼命挣扎,热泪模糊了视野,树叶纷飞,带着片片不可思议的翠色火焰,忽而周遭火光熊熊,烟雾滚滚,四下有鬼魅的笑声,和着自己的惊叫声翻涌、激荡……“妘娘,醒醒。”
一声温软的呼唤终是定住了人心,令妘自梦中醒来,发觉枕边人正在擦拭她眼角的泪水,以及口中吐出的酸水,没有一丝丝惧怕、厌恶、嫌弃,满眼温暖与怜惜,不由地叫了一声,“姐姐。”
太子将妻子拥入怀中,没有说任何话,在这样长久、无言的拥抱之中,两颗年轻的心前所未有地贴合在一起,彼此温暖、照亮。清晨起来,太子唤来尹约,说今日要陪太子妃去圆悰寺敬香,不想搞出太大的声势,悄然来去便好,命尹约酌情安排。尹约得令去准备,面上并无难色,自接替了霍英料理东宫一应大小事务,他的才干已得到了关键人物的认可,且恩威并施,手段高明,将宫内的下人治理得服服帖帖。直至小助手吴辰前来禀告,说文德妃今日也要去圆悰寺敬香,尹约才略微皱了皱眉,然后喃喃道,“得知会宁尘一声才妥当。”
吴辰脆生生地应道,“我这就去办理。”
尹约摆了摆手,“理应我亲自去见。”
闻听东宫大太监亲自来访,宁尘自然要出门迎接,再将其让进自己独居的小院,麻利地奉了茶,也正是尹约爱品的渠江薄片。“你烹茶的手艺还是这样好。”
尹约边品茶边道了谢。“你我之间就不必恭维了,理应说些实话,彼此警醒。”
此话一出,尹约罕有地爽朗一笑。这笑声被在院子里拘谨而立的吴辰听到了,不由地一愣,也就明白了宁尘在尹公公心中的地位。待此二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而出,面上皆洋溢着由心而发的笑意,吴辰便再度朝宁尘施礼,准备随尹约离开。“把这个带上吧,回去慢慢吃。”
片刻之间,一盒糕点被交到手上,吴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尹约。“不必看他,收下就好,也不值什么。”
音色温和,富有暖意。尹约嗔道,“他还小,不能惯着。”
宁尘笑道,“正是嘴馋的年纪,你别这样严厉。”
尹约也就松了口,“那就拿着吧,还不谢过宁公公。”
吴辰欲施礼道谢,被宁尘拦下,“不必客套,我会经常差人送一些给你。”
文德妃久居深宫,罕有出门,这一趟圆悰寺之行又稍作提前,因此宁尘特地恳请女将军郑勤澄亲自出马,带领一支精锐部队一路护持。勤澄倒不是很有架子之人,只是担心祖父知晓了此事会有些不悦,然而一想到德妃与公主亲如母女,也就觉得无法拒绝宁尘之求。德妃出宫之前,特地嘱咐宁尘前来丰渠阁请示皇帝,敬宗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恩准了。此后,他驾临盈泰球场观战,一场旗鼓相当的对抗令其身心愉悦。待尽兴而归,他又回到丰渠阁中,更衣用膳,散步抚琴,接着捧书而读,专心致志地度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焉汶。”
一声呼唤过后,焉公公应声而入,施礼垂首,静待吩咐。“德妃已回宫了吧?”
原以为定会听到肯定的答复,岂料焉汶柔声道,“尚未回宫。”
皇帝眉头微蹙,“敬香而已,需要这样久吗?”
焉汶察言观色,谨慎答道,“听说娘娘还要诵经祈福。”
皇帝将手上之书不轻不重地撂在案上,音色转冷,“告诉郑将军,不早了,速速护着德妃回宫。”
“怎么,母妃还没回来吗?”
自圆悰寺归来后,太子特地来至起凤阁看姐姐,听闻德妃尚未回宫,也不由地疑惑起来,“母妃体恤我与妘娘,特地提早前去敬香,怎的拖延这样久还不回来?”
见公主面色凝重,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什么叫拖延?”
公主训斥道,“去圆悰寺而已,心安了自然就回来了,身边又有我姐姐亲自护着,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的。”
太子挨了皇姐训斥,顿时涨红了脸,细想之下,也能明白“拖延”二字确有不妥,也就不做争辩,反而改换了策略,称饿了。“那么你先回去吧。”
公主此时并无心情招待弟弟,抬了抬手,太子也就只得告辞了。一路之上,他一副委屈样子,觉得皇姐何至于此?尹约虽看出了端倪,也并未表露半分。回到东宫,太子又立即派下任务,“若母妃回来了,需第一时间告诉我。”
尹约应声而退,去打听宫外的情况。竹林之中,雅室之外,负手而立的郑勤澄看了眼迎面而来的脚步急急的丈夫,大致已心中有数。德妃久未出宫,一次敬香而已,竟耗费了如此久的时间,相信皇帝必然心生疑虑,这样想来,拖到此刻才派人来催,已算是很有气量了。勤澄叩响房门,葵南施礼而出,回手将门关严,“娘娘仍在诵经,不便被扰。”
声音婉转动听,却也有强韧之感。“陛下有令,命德妃即刻回宫。”
此言一出,葵南面色未改,只是略一施礼,便退入门里。果然是片刻之间,葵南便搀扶着德妃出了房门,郑将军扬了扬手,院落之外的士兵皆垂首施礼,不曾妄动。回宫这一路,勤澄并未与丈夫有任何交流,二人各自守住自己的位置,专心致志为德妃保驾护航。然而曹狐心中还是隐隐地为妻子担心,觉得其回宫复命之时,免不了被皇帝叫去问话。皇帝虽然是温润明君,不会为难妻子,然而妻子这种将门虎女的性情,恐怕稳不住情绪,许会惹出什么事端来。一想到这些,他满脸阴云密布,心跳加快,无意间抬头四顾,目光恰恰与妻子相撞。“放心,无碍。”
音色平静、坚毅,令人安心。曹狐反而脑子一乱,道出一句,“今晚回家吧。”
离夫妻二人最近的富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轻咳一声,催马避开。“行吧。”
郑将军到底是将门虎女,坦然一笑,“我也确实想你了。”
险些将丈夫羞落至马下。太子走后,公主来至花园里散步,依然沉着脸,遥望天空,似要将天看破一般。如意想要劝慰,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陪伴。一阵疾风吹过,公主的鬓发有几分凌乱,如意看在眼里,思量片刻,上前捋顺,公主心中柔暖,任凭其摆弄。此时此刻,质子也立在庭院里,仰头看天,默默无言。“公子又怎么了?”
成崊一边逗弄欢白,一边朝晋威嘟囔,“不会是又入境界了吧?”
不出所料地被瞪了一眼,也就拍了拍嘴巴,带着欢白溜了。“回屋吧,公子。风还是挺大的。”
荀子修听到这样尖利、强势的劝慰之声,不由地轻叹一声,“晋威,你有没有莫名难受的时候?”
神色悠远,带着淡淡的忧伤。“没有。”
晋威闷闷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