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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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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将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与曾经所在的地牢不同,这里关着的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房外时刻盘旋着人首蛇身的妖物,既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会为他们送来饮食衣物,除了不能出门以外,生活用度甚至超过了大户人家。

顾四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房间,只听白衣人将他称作十三,想来之前至少还有十二人来过此地。起初,他的食物皆是燕窝参汤一类的温补药膳,后来随着身体被调养回来,便被换做一些根本没听说过的花花草草,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入了东灵剑阁,才发现昔日所服用的皆是上品灵材,若没有强大势力,根本不可能当作三餐使用。

而那些膳食也是经过调配,每一份都符合六岁孩童体质,令他尽可能吸收药性又不损坏躯体,如此精细的剂量调配,必定出自当世顶级医修。

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三月之后,羔羊肥了,也就该杀了。某一日,白衣人为他把完脉,似乎对这身体状况已然满意,便牵着他走进了一处密道。顾四不记得在里面转了多久,只知道当恢复视线后就到了一处冰砌成的房间,这里有许多人,皆是白袍覆面的打扮,似乎非常忌惮被旁人发现自己身份,若无必要,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顾四似乎是这里唯一的孩童,其中一人见到他立刻惊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住修士灵气?”

顾四第一次来到这样冷的地方,远处的冰床之上还有一具被剖开的尸体,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内脏都化作碎肉炸裂在地,他是瞥了一眼就吓得面色惨白,然而这里的人却仿佛已经司空见惯,连收拾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孩童颤抖着后退,白衣人却将他一把拉了回来,说话时仍是平日里的柔和语气,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别怕,只要你坚持住,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的表现在场人都看在眼里,最先说话的女人忽的捂住自己腹部,很是抗拒道:“不,对着孩子,我下不去手。”

对她这样不肯合作的反应,白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平静地劝说道:“大家都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机会,又何必做无用挣扎呢?若此事成了,你们便是改变修真界的一代宗师,只要我们统一口径,谁能知道这些实验品是何来历?

再说,你们也该清楚,这件事若是被那群剑修知道了,我们这些人谁也逃不过身败名裂的下场。”

沉默的众人最终还是被说服了,顾四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在一根银针的袭击下失去了意识。当醒来时,已被绑在了冰床之上,他看见那个女人握着柳叶刀逐渐靠近,剖开他的胸膛前,只低声说了一句话,“抱歉……”

那之后,便是无尽的梦魇。他能感觉自己身体每一处都有刀刃在活动,想要晕过去,却被寒冰玉床强迫保持清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被人把玩研究。还好,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几天,那些人终于把目标转移到了他的眼睛。随着眼球被摘取,世界一片黑暗,只有仿佛永不停歇的切割声和讨论话语常伴左右。

“孩童内脏与成人差距太大,我们只能先将灵气转移。”

“维持住药阵,别让他断气了。”

“你疯了,怎可直接换取心脏?”

“剑神之心只有一颗,骤然提取灵气万一废了怎么办?”

“万物血源对剑神之心没用,这样他会死的!”

“无妨,先把魂魄拘住,只要把**修复好,让他在死亡七日之内不接触阴气,就能起死回生。”

“奇怪,这孩子和剑神是什么关系?剑神之心居然没有杀死新宿主?”

“别再提这个名字,万一被剑修听见……你们不想活了吗?”

男孩没了挣扎的力气,也听不懂修士们在争论什么,他只记着那个白衣人的话,撑到最后,便放他离开。

那时候,支撑他忍耐下去的,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即使知道他们也是被迫无奈,即使那些人对他满怀愧疚,他也不想原谅,他要活下去,然后报复所有伤害自己的人,包括,放弃了他的家人和选择献祭他的杯中郡。

只要他活下来了,这些人就一个也别想活。

顾余生很希望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正直的修士,内心饱含对世人的仁爱,做师父所喜欢的完美圣人。只可惜现实是,那时候让他活下来的不是爱,而是恨。

幸运的是,最终还是有人,让他放下了已经横在了心里的屠刀。

顾四已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后,只知道那一天这里的人忽的极其慌乱,他们匆忙地烧毁卷宗,又毁了所有残留的尸体。他努力睁开新换上的眼睛,只可惜视野仍一片模糊,只隐约见到那自初见时便镇定自若的白衣人头一次露出愤恨神色。

那人一掌击碎桌上药瓶,言语间满是仇恨:“该死的东灵剑阁!”

顾四早放弃了被救的希望,他甚至不敢去想是不是有人来救自己了,然而,白衣人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抢在闯入者到来之前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可惜,我不能让你落在剑修手里。”

那人说着这样的话,一掌拍在男孩的胸膛,这样的掌力足以让一个不曾修行的人五脏俱损,最后,他略为惋惜地道别:“再见了,十三,但愿来世你的运气能好一点。”

那一刻,顾四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他到死都是个运气不好的孩子,父母不要他,想要利用他的坏人也抛弃了他,他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归处,或许就连出生也是错误。

然而,疼痛之后,他忽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寒意渐渐远去,仿佛新雨洗净青空留下的浅浅香气笼罩着他。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四周却在不断传来人的叫喊声。

“妖孽,你做下此等恶事,还不立刻伏诛?”

“只是几滴血就有如此旺盛灵气,原来他就是——别让他跑了,今日定要将此妖留在北方!”

“没错,就叫他为圣手们抵命!”

他明明已经没法睁开眼,却能看见一名青衣男子正抱着自己飞行,后方有许多人在追赶他们,可这个人始终不曾放开怀里的男孩,只以单手执剑将追兵击退。

任他修为再强终究无法以寡敌众,身上伤痕在逐渐增加,灵气充沛的血和植物碎屑随风散去,这人却没有在意,只不断向怀中没有温度的躯体输送着灵气。

他说:“求你,活下去……至少别让我,什么都没救到……”

然而,不论他如何施救,这孩子的身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拥有何种异能,终究没能令唯一救出的人起死回生。

“是我输了……”

确定他已死亡的那一刻,面容清冷的青衣男子忽然落了一滴眼泪,晶莹水滴散发着月华光滑,落在了他的唇间,他明明已没了任何知觉,却仿佛尝到了其中的心酸苦涩。

那是这个灵魂穿过千载岁月,依然没有遗忘的味道。

顾四等了很久,终于有人来救他了,这个人没有放弃他,希望他活下去,还为他落了泪。他不知道这青衣男子是谁,可他不想离开这个怀抱,他,还不想死。

当这样的念头升起,心脏忽然又有了力量,他游离的魂魄再次被拉回体内,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自脑海中闪过,令无法承受的他彻底昏迷。

这在心神中不断回荡的嘈杂声音,男孩始终不曾听清楚,甚至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直到现在,顾余生才知,那时自己想做的是轻轻抚摸那人脸颊,跟他说一声——别哭,我回来了。

男孩是在一片莲花池中醒来的,清醒时,既无青衣男子也没有白衣人,只有一池青莲悠然绽放。他的身体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好像长大了许多,曾经的疼痛反应都不复存在,连伤口都寻不到,仿佛一切皆是一场漫长梦境,伴随远处悠远的钟鸣便骤然惊醒。

他顺着道路走下山,才知外界已过去四年。他终于自由,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能茫然无措地走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故乡。

昔日家宅已是人去楼空,他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许是被净世宗灭了口,又或是不愿被旧事牵连搬离了此地。最后,少年只能来到过去最为熟悉的书院,这里的面孔也已陌生,没人知道他是谁,面对询问自己来历的教书先生,他只淡漠地回:“娘叫我每日都要来书院上学,可我找不到她了。”

新来的教书先生是个好人,以为他是被恶徒拐卖与家人失散了,便将他留在了书院之中做杂役,闲暇之时还抽空教他习字。

后来,先生为他办理户籍,他不愿再和过去扯上关系,想起当初青衣男子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模样,便给自己起了顾余生这个名字。

他就这样回到了杯中郡,作为孤儿顾余生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直到某一天偶然和给书院中做护卫的刘大闲聊,对方听了他对那人的描述,很是惊讶道:“青衣仙人,用的又是剑,你要找的该不会是剑修吧?”

这个曾多次听那些人提起的词汇引起了顾余生警惕,他问:“剑修?”

刘大闻言指着远处的山峰,用讲故事的语气对他道:“看见南方那片山了没有?那就是东灵剑阁所在的灵山山脉,所有剑修都住在里面,谁要是做了恶事,便要小心被他们取走项上人头。”

那时的顾余生只有十岁,谁都不相信他会了解修士这样位于云端的群体,先生只斥责道:“你对小孩子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作什么?”

刘大见状也是讪笑道:“剑修每年二月都在招收新弟子,我看小余生挺感兴趣的,就和他说说呗。”

他们只当这是闲聊,顾余生却听进了心里,抬头问:“要怎么才能成为剑修的弟子?”

刘大愣了愣,他一个普通人哪知修真之事,回想了许久也没个答案,只能含糊道:“这……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收人标准,大概是人好就行?”

原来,那个人离他这样近。

如此想着,顾余生痴痴望着远处的三千灵山,他忽的很想再被那个青衣男子抱一次,这样的念头甚至压过了曾经以为无法忘怀的恨意。

最后,他拉着先生衣袖,请求道:“先生,请教我怎么做个好人。”

那时候,顾余生前方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净世宗,可成拥有万千教众的邪道至尊;一条通往东灵剑阁,注定成为孤军奋战的第一剑修。

他不想失去那个温暖的怀抱,也不愿被唯一没有放弃自己之人厌恶,于是放下屠刀,走向了茫茫大山中的东灵剑阁。

不论前世今生,顾余生都相信,这是他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所以,他无法想象,梦境中始终不曾被释英拥抱的自己会迎来什么结局。

在最新的记忆中,他已经成了东灵剑阁掌门,曾经遥远的释英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可是,看他的眼神依然与陌生人无异。

他想把自己的青囊长老永远囚禁在穿林峰,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要占有这个人,从今以后,这双眼睛只能看见他。每一次与释英相见,成为掌门的顾余生都在努力克制这样的邪念。

梦境在这里便没有继续,顾余生不确定自己能否永久忍耐下去,他只知道,如果换做自己,他会选择在伤害师父之前,就以正道修士的身份战死。

即便心中早已充斥邪念,顾余生也想永远做青囊长老眼中的天下第一,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留在释英记忆中,不要有一分一毫的污垢。

顾余生不容许任何邪魔接近自己的仙草,所以,从继位那天起,便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完美的葬礼。

这就是,二人如今都尚未察觉的,顾掌门隐藏的真相。

梦境中的自己令顾余生有些害怕,他没有去提及此事,只努力用平淡语气交代自己所记得的过去。他已不再是对修士一无所知的孩童,也能推断出自己的身体定然已被改造成了魔灵所需的容器,或许,某一天便会猝不及防地化作魔物。这样的存在,还是除去更为保险。

坐在他面前的释英一直保持沉默,顾余生不知道师父会如何处置自己,反正身份已经暴露,索性大胆起来,就着这跪着的姿势,上前将头靠在师父的腿上,见师父并没有推开自己的意思,又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等了这样久,他已是比释英还要高大的青年,再无法被师父抱入怀中,不过,能够如此抱住这个人,顾余生也已满足。他将拾花剑扔开,手无寸铁地对师父轻笑道:“师父,拜你为师的那一天,我真正想对你说的话是——我叫顾余生,是为你而诞生的剑修。”

剑修弃剑便是完全放弃抵抗,释英明白,此时就算自己出手,这人也不会躲。他垂眼看着这自己最熟悉的面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北方所听见的一句话——“你以一己之力杀了我们全部守卫,是我见过的最强修士,可是,你胜得了人心吗?”

那时,他输了。

他杀了所有参与此事的医修,揭开了他们用凡人做研究的真相,可是,没人在意这个真相。南北修士因此交战,双方死伤无数,除了部分剑修,世人皆认为他是祸患。他不愿东灵剑阁因此再受损失,也不想再接受这样的指责,从此隐居穿林峰,再不踏足外界。

直到今日才知,原来当初也不算全输,他还是赢过的。

释英从未将顾余生和那时的男童联系在一起,当初他确定怀中人已完全失去生机,这才将他放下,转身与追兵交战。待到战毕,满地都是尸体,他也无暇再去寻找那具男童尸身,又在新一波修士的追杀下开始逃亡。

他不知道顾余生为什么又活了过来,也无法确定这个徒弟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甚至连辨认他说的是真是假也寻不出证据。

然而,此时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凭借本能摸了摸徒弟的头,试着去想此时作为人该说出什么话语。

并不擅长与人交流的仙草尚未组织出言语,顾余生却因这个举动眼眸一动,本是最为冷硬的剑修,此时却突地轻声请求道:“师父,我会努力成为你所喜欢的正道修士,别丢下我,好吗?”

这话令释英愣了愣,他还是无法找出人的应对手段,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只按照仙草的思维方式回出实话:“我本就很喜欢你,为何你还要努力?”

他当然是喜欢顾余生的,从第一次见到掌门的那天,他就认为这个人可以带领东灵剑阁走向正确道路,是个难得的正直修士。即是如此,顾余生又何须再改变?

此话一出,顾余生再无法保持冷静,猛地起身,一把将这日思夜想的人拥入怀中,待到发现释英因此惊讶的眼眸,方才连退几步,再次恭敬跪下,低头道:“逆徒顾余生冒犯师父,甘愿领罚。”

释英本是因他举动有些震惊,却也没觉有何排斥,闻言疑惑道:“你没做错事,我为何罚你?”

顾余生确定他是真的没反应,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高兴,最后只能无奈叹息:“师父,我的自制力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强大,一时冲动便会忍不住冒犯于你,你若不及时制止,下一次定会变本加厉。”

他今日是真的豁出去了,反正往事已然暴露,自己也不可能做个师父心中的完美修士,不如再崩塌一些,以免往后做出冲动之事。

然而,释英从不觉和徒弟亲近一些有何不好,此时只是淡淡道:“关于如何教导你,为师自有分寸。”

末了,他又想起顾余生过去经历,想来这个徒弟很是需要长辈关爱,人常说师父等同半父,他虽未曾开花结果,也该承担起做师父的责任。如此一想,又放柔了眼神,试着学沈逢渊对徒弟那样轻轻一笑:“我并不介意被你当作亲人看待。”

顾余生的过去中蕴含了许多信息,释英安慰过徒弟便起身前去调查,徒留青年在院中呆立了良久,仿佛不相信这一关就这样简单地过去了。

师父,竟一丝都没怀疑他会说谎。

待到师父身影远去,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释英腰上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间,令人难以忘怀。

默默回味那感觉,顾余生苦笑一声,无奈叹气:“可是师父,没有血缘关系之人若要成为亲人,只有一个方法……你真的肯吗?”

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清楚师父或许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释英回答时的浅笑,便不自觉喃喃道:“你既这么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当然知道不可以有这样的念头,可是,既然已经无法做个完美的好人,偶尔做一次坏人,应该也无妨吧?

作者有话要说:顾余生(铁骨铮铮):师父,看见这块键盘了吗?你若是不信我,我就跪给你看!

释英:好,我信你。

顾余生:不,我不信,你让我抱一次,证明你真的没嫌弃我!

释英(伸手):事真多,来。

顾余生(满足):坦白从宽,掌门诚不欺我!

沈逢渊:等等,我没写过这种剧本,是你师父脑回路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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