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入夜,暴雨倾盆。
窗户被风来回拍打,豆大的雨滴砸在窗台上,落在边缘的花瓣褪了色,蜷曲发黑。
屋里的烛火掩藏在飘荡的帐子里,忽明忽暗。
一身黑袍的萧寒背靠着柱子,坐在地上。
他低着头,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淌下,顺着俊挺的鼻梁,打在苍白的手背上。
黑暗吞噬着他,只能看着弓起的脊背在微微颤抖。
他将头垂得更低,双手缓缓抬起抱住头。
良久,他痛苦地闭上眼,整个人都埋在暮色中。
可他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是龚悦萱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萧寒咬着牙,额头青筋起伏,双手攥紧。
他到底在做什么?
雨仍在下,让整个大殿都拢在一片昏暗和嘈杂的暴雨中。
……
养心殿,宫人们低着头,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混账!”
中年男人的怒斥响彻整个大殿,紧接着哐当一声,像是瓷器砸在地上。
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而大殿内,一身蟒袍的萧寒跪在地上,肩头满是茶叶和水渍,还在冒着热气,茶杯碎片散在他身旁。
他却始终面无表情,略低着眉眼,仿佛周遭的事都与他无关。
堂上的永耀帝双手撑在茶几上,灰白的胡须跟着唇瓣抖动,愤怒的目光像是要从萧寒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
“逆子,你看你干的好事!你好歹堂堂一国储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干出这种有损天家颜面之事。
她龚悦萱是什么人,她是你未来的弟媳,你这个畜生,朕真是恨不得废了你!”
萧寒任由他骂,神色未变,不言不语。
永耀帝被他这样漠然的态度气得更甚,抓起桌上的奏折便照着他脸上砸去,吐沫横飞:“你自己看看,龚家参你的折子从前天递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你给朕惹出这么一桩丑事,你让朕如何给你收场!”
想起这件事,永耀帝就恨不得杀了萧寒。
他气的缘由是他明明已经准备好要对龚家下手了,偏生萧寒酒后失德,把龚家小女儿龚悦萱给强占了。
这龚悦萱可是龚家一门老少的眼珠子,他要是再动手,这旁人岂不是要在背后议论他是为了遮掩皇家丑闻,才故意将龚家灭门。
好好的一盘棋,被自己的儿子给搅和了,他又怎能不气?
思及此,永耀帝眯了眯眼,看向萧寒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
龚家功高盖主,手握西北重兵,萧寒难不成是想娶了龚悦萱,得到龚家的助力,好与他抗衡?
若真是如此,倒是小看他了。
永耀帝眼里的阴翳越发重,他将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寒。
跪在地上的萧寒眉眼未动,只是嘲讽地道:“我那晚不过喝多了,况且又无凭无据,父皇大可说是那龚家女不知廉耻,勾引儿臣,这事又算什么?
到时候委屈四弟,让他收了这个女人当个侧妃就是了。”
“说的什么混账话!”
永耀帝啐了一口,怒火中烧的抬手指着他,可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逆子还没有那么深的城府。
萧寒悻悻地抿着唇,不再多言。
永耀帝顺了顺呼吸,眸光微沉,直勾勾地盯着萧寒。
半晌,他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先给朕滚出去,没有朕的许可,三个月不得出东宫半步。”
萧寒叩首:“是。”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转身的瞬间,他半眯着眼,眼神也冷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的萧承宴。
萧寒只当没有看见他,信步回东宫,越过他身旁时,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而萧承宴却挡在萧寒面前,一字一句,仿佛痛彻心扉:“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明知道,萱儿她是我过门的妻!”
萧寒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你的妻?
你不是要同她退婚么?”
萧承宴微睁了眼,有些愕然。
不知为何,看着萧寒那双眼睛,仿佛有一种什么都被他看穿了的感觉。
而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戾气。
他低下头,声音虚了些:“那只是父皇的意思,我不是那样想的。”
萧寒神色恹恹地打断他:“你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
他俯下身,眯了眯眼,声音低沉,“不过从今以后,我的人,我自己护。”
把她交给这样的人,还真是他做的最愚蠢的决定。
萧承宴身子一僵,愣在原地,而萧寒没再看他一眼,阔步走了。
……
晌午刚过,日头正好,院外是大片梧桐树,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分布在地上。
萧寒端坐在团蒲上,金色蟒袍层层叠叠堆在身侧。
他略低着头,一条腿曲着,目光分毫未动地落在手中的玉佩上。
那玉佩缺了一角,其下缀着红缨。
许是常常有人擦拭的缘故,反而透着光洁。
指腹摩挲着玉佩,他的眼神却慢慢温柔下来。
敲门声响起,他掀开眼皮,所有的温柔仿佛只是错觉,只剩下一片漠然。
他将玉佩放回袖中,道:“进来。”
德喜从门外进来,弯着腰,恭敬地喊了一声:“殿下。”
萧寒垂眸,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是不冷不淡地道:“如何?”
德喜瞧了瞧左右,往前一步,面有难色:“殿下,龚姑娘她……她最近一直绝食,已经是第三次寻短见了。”
萧寒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手指攥紧,几乎要掐入掌心。
“不过,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
但龚姑娘今日确实肯吃饭了,而且看龚家上下那紧张的模样,想来有几分可信。”
德喜说完,萧寒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德喜忙凑近了些,悄声道:“龚姑娘她好像有了身孕。”
话音刚落,周遭似乎静止了一瞬。
德喜偷偷抬眼瞧去,只见得萧寒浑身怔住,许久,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萧寒不说话,德喜也不敢说什么。
这龚悦萱怀了身孕,按日子来算,就是他家太子殿下的骨肉。
可现在陛下对龚家是欲除之而后快,龚家姑娘就是个烫手山芋,连原本与她定了亲的四殿下都不敢接。
何况平日里陛下就不太喜欢萧寒,这龚悦萱有了萧寒的骨肉,反而是个难办的事儿,最好的法子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就算保得了一时,又怎能保得了一世?
这龚家是注定活不成了。
风吹过木窗,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萧寒搭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缓缓回过神。
他动了动眼睫,喉头滚动:“你先出去。”
德喜应了声“是”,又瞧了他一眼,还是慢慢退出去了。
良久,萧寒站起身,眼神还没有焦距,走出房门,却在下台阶时,脚步一顿,慢慢坐了下去。
他始终低着头,梧桐叶的影子落在他的脊背上,如云浮动。
他抬手抚过额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有身孕了。
是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慢慢地,他笑了起来,眼尾眯着,嘴角却扬起,一声接着一声地笑。
他们有孩子了。
他闭上眼,嘴角的笑意更深。
风吹过,梧桐叶落在他的脚边,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他将脸埋在手掌下,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笑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天色渐晚,他才抬起头,望着浓浓的夜色,眼里更多的是决然。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养心殿而去。
……
永耀十五年,春,太子萧寒与大昭萱将军大婚,以太子妃之礼下聘。
是夜,东宫内红绡幔帐,喜烛成双。
一身大红喜服的萧寒穿过庭院,单手负在身后,略低着头,一向清冷的脸上满是笑意。
停在透着红光的婚房前时,他的步子一顿,面前的笑意也收敛了些。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得他的袖袍鼓起,玉带扣腰,头顶散落的墨发撩过眉眼。
他站了一会儿,理了理衣襟,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将门推开。
吱呀声响起,月色如水倾入房内。
萧寒目光微动,见得坐在喜榻上的人时,眼皮微垂,薄唇轻抿。
龚悦萱端坐着,原本应该由萧寒亲手揭下的盖头落在地上,露出她冷若寒霜的脸。
凤冠被摘下,满头青丝铺在身侧,大红喜服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只在小腹的位置微微隆起。
她始终仰着下巴,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萧寒往前,屈身捡起地上的红盖头,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她瘦了。
他伸出手,还没有碰到她,却见她眼神一凛,极快地抬起手,寒光闪过。
血滴在地上,越来越多,像盛开的梅花。
龚悦萱看着几乎全部插进萧寒胸口的簪子,微睁了眼,唇瓣颤抖:“你……你为什么不躲?”
她以为他会躲,所以才下这么狠的手。
萧寒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将簪子拔出,闷哼了一声。
鲜血如注,浸湿衣襟,他只是抬手捂住伤口,将簪子攥在手中。
龚悦萱靠在喜榻旁,半晌,她喉头微动,嘴角却是勾起一丝苍白的笑。
她仰着下巴,视死如归地道:“萧寒,我杀不了你,要杀要剐随你,我龚悦萱没死在战场上,到头来死在你这个衣冠禽兽手上,真是笑话。”
一行清泪顺着下巴淌下,她屈辱又难堪地闭上了眼。
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那一夜的事,她想死,或者拉着他一起死。
她就算死,也不会再让他碰一下。
屋里安静下来,红烛摇曳,却无端端有些冷。
萧寒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儿,半晌,转过身往外走。
龚悦萱始终仰着头,刺杀太子是死罪。
可哪怕是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死。
直到脚步声折返,她攥着手,身子紧绷,下颚线绷出一个冷厉的弧度。
可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萧寒的剑,也没有捉拿她的侍卫。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得萧寒坐在一旁的团蒲上,上衣解开,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尤其是心口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而萧寒一手拿着酒壶,往伤口上淋去,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用帕子擦去血迹和酒水后,他又熟练地洒上药,用纱布裹住伤口。
他又起身,用湿帕子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将簪子洗了一遍。
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起身将染了血的喜服和帕子扔进火盆里。
火光映着他精壮的上身,面上却始终一派淡然。
龚悦萱微张了嘴,愣愣地看着他。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难道不杀了她么?
她明明是想要他的命。
良久,萧寒转过身,走到她面前。
他的身形很高,龚悦萱只能仰头瞧着他。
她往后退了几步,咬着牙,恨恨地道:“你若敢碰我一下,我便杀了你!”
萧寒抬起手,将簪子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略低着眉眼:“我不碰你,睡吧。”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却莫名让人安心。
龚悦萱紧紧攥着桌角,脖颈上青筋起伏,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萧寒果真没再碰她,转身往后退开,转身便出了房门。
房内安静下来,龚悦萱还愣在原地,半晌,身子无力地往下滑。
她靠在榻旁,双手环着膝盖,缓缓闭上了眼。
夜色深沉,虫鸣阵阵。
萧寒站在院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屋里的龚悦萱,直到她躺在榻上睡了。
他才收回目光,披着一身露水往书房去。
这样也好,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便是她恨他,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