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灯火通明。
赵恺正在处理奏折。
平定张逆后,元武帝病倒,命太子监国。
初涉大权的赵恺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懈怠,所有奏折都要亲自过目,卯时起子时睡,才能处理完毕。
唯恐哪里做错了,失了父皇信任。
时值子时。
赵恺查看最后一份奏折,北疆寿河镇总兵熊涛,领兵出击斩杀三千五百异族,请朝廷发放抚恤和赏银。
元武帝亲征异族时,为激励军卒,定下“一耳一两”的规矩。
凡斩杀异族兵卒,割耳为证,朝廷发放赏银。
“北疆大军不愧是国朝柱石,将来即位,有此倚仗,可无惧异族边患,一心整顿朝中、地方即可!”
赵恺在奏折末尾画了对钩,还写了几句勉励的话,起身正准备回东宫歇息。
内侍司苏公公急匆匆的进殿,面带悲戚之色,跪地说道:“太子殿下,陛下身子骨不行了,请殿下过去,有话交代!”
赵恺面色一白,心中既悲恸又忐忑,加快脚步向殿外跑去。
片刻后。
乾元殿。
青烟升腾,香火弥漫。
赵恺推门进去,见到四个朱紫大员,正跪地听令。
“父皇——”
顾不上跑丢了鞋子,跪倒龙床前,泪流满面。
元武帝挥了挥手,声音虚弱无力:“你们先下去吧。”
“臣等告退。”
四位大员三叩九拜,起身退出门外,静等消息。
元武帝说道:“莫要哭哭啼啼,扶朕起来。”
赵恺擦拭眼泪,轻轻托起元武帝,垫着靠枕半躺在床上:“父皇,感觉好些了么,传御医吧。”
“不用麻烦了。”
元武帝摇摇头,歇息片刻后说道:“唤你来是有几件事要交代,将来登基后,切记小心处理。”
赵恺跪在床头:“父皇请讲,儿臣铭记于心!”
“第一件事,便是北疆大军。”
元武帝说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此乃万古不变之道理,你定要拿下军权,否则皇位坐不稳。”
赵恺说道:“北疆大军忠心耿耿,儿臣定好生善待。”
“咳咳咳……”
元武帝咳嗽几声:“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忠心,寿河镇总兵又上奏折,请功请赏了吧?”
赵恺说道:“确有此事,熊总兵斩异族三千五百。”
元武帝缓缓说道:“镇抚司昨日送来秘报,熊涛领兵围剿山匪,假做异族冒领战功、抚恤。”
“这……”
赵恺神情愕然,怎么也没想到打算重用的人,竟然军功作假:“儿臣识人不明,愿领父皇责罚!”
“此事不怪你,将来接手了镇抚司、内侍司,这等消息就知晓了。”
元武帝叮嘱道:“待你登基后,定要将两司换成自己人,这是你的眼和刀,拿不住就成了瞎子傀儡!”
赵恺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答应,他心中早已有执掌两司的人选。
能力或许并非最强,却胜在忠心!
“冒领军功之事,你且记下,日后再寻机会拿下熊涛。”
元武帝继续说道:“据内侍司探查,去年丢失的五百万两军饷,是张嵩传递消息,北疆那些个军头派人抢走……”
赵恺骇然变色:“他们莫非想要谋反?”
“现在他们只是贪财,将来会不会谋反,那就说不准了。”
元武帝从袖口取出个折子:“朕对此早就有所防范,北疆军中这几个人你可以重用,朕故意压了他们十年!”
赵恺双手接过,沉声道:“父皇,儿臣定肃清北疆!”
元武帝微微颔首,选择赵恺即位,看重的就是他受出身影响,养成的刻薄寡恩、冷酷无情的性子。
“你可知道,朕为何选你即位?”
“儿臣不知。”
赵恺早就心生疑惑,父皇早知道张逆谋反,为何不带魏王、楚王离开皇城,连带其他皇子都死伤惨重。
“老三与北疆走的太近,登基后过分倚仗,边军定然尾大不掉。”
元武帝解释道:“老二则拉拢了江南世家,朝中南人大员已过半数,再有偏向,会影响朝堂政策。”
“诸皇子中,唯有你出身干净,登基后能不偏不倚!”
赵恺恍然,楚王、魏王从开始就出局,反而一直拖累自己的出身,成了拿下皇位最大的筹码。
“若说北疆军头是急症,那江南世家就是慢病。”
元武帝说道:“那些世家传承久远,与大越、西楚纠缠不清,须时刻警戒,将来掌握了军权,有机会都杀了也无妨!”
赵恺震惊道:“世家在读书人中影响极大,都杀了会不会……”
千年世家盘根错节,底蕴深厚,向来轻蔑赵氏皇族,背后议论说是暴发户。自太祖立国至今,皇族对世家多有拉拢,或嫁去公主或娶来封妃。
联姻,在这个时代极为有用!
“你要时刻记得,皇帝从不是与世家共天下,更不是与读书人共天下,而是与平民百姓共天下!”
元武帝冷哼一声:“朕也是老了,懈怠了,否则定带兵横扫江南,杀他个人头滚滚,国朝自然安定!”
说起领兵征伐,元武帝双目放光,言语激愤,恍若回光返照。
赵恺对此不敢苟同,肆意挥舞屠刀乃暴君所为,却也叩首领命,答应时刻监控江南世家。
“你莫要不以为意,朕有预感,北疆只是小患,大雍或亡于世家!”
元武帝发泄过后,精力迅速衰竭,声音细如蚊蝇:“这两件事办好了,皇位便坐得稳,至于其他的都是小事。”
赵恺恭敬道:“父皇请讲。”
元武帝说道:“那些谋反从犯的族人,还关在牢中,登基后就赦免,能得民心!”
赵恺叩首领命:“儿臣记得。”
“天下贪官的账本,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烧了,能得臣心!”
元武帝顿了顿补充道:“但是你得记得谁是贪官,将来换个别的名头,该抄家抄家,该灭族灭族,莫要手软!”
赵恺对此很是赞同,他早就看赎罪银不顺眼:“儿臣定肃清吏治。”
元武帝瞥了赵恺一眼,吏治哪能肃清,过去几千年未来几千年,都不可能彻底清除贪官,毕竟贪婪是人的本性。
“苏明允在狱中,你自行宽恕,此人有大才,磨砺些年岁可为首辅。周纪可为次辅,可为御史大夫,却不能任首辅……”
赵恺疑惑道:“周先生是罕有的文武双全之大才,为何不能为首辅?”
元武帝说道:“次辅也可以治国、治民,然而周纪性子太硬,会折损为君者的威严!”
当年大寿的喜庆日子,周纪当着京城百姓的面,狠狠的打了元武帝的脸,现在回想起来仍有怒火上涌。
赵恺说道:“一切依父皇所言。”
元武帝说“不能为首辅”,那就定死了周纪的上限,后续皇帝都不能违反先皇遗言。
元武帝断断续续又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朝中四五品的官吏,年纪三四十岁正值壮年,是预先给继位者培养的臣子。
赵恺有这些人支持,掌控朝堂轻松许多,也不会为老臣欺瞒。
眼见着元武帝气息奄奄,说不准下一瞬就龙驭归天,赵恺咬咬牙,大着胆子说道。
“父皇,将来儿臣母亲……”
“咳咳咳,朕还以为你不会说。”
元武帝强打着精神,说道:“给你娘封太后,本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掌控朝堂,想追封谁就追封谁!”
赵恺欲言又止,母亲只是个宫女,至死都未得妃位,贸然追封定然引起朝堂动荡,如若得了先皇遗诏,朝臣也就不会反对。
元武帝继续说道:“此事只是追封,那就太短浅了,你可以用来试探朝臣。将追封的意思透露出去,谁支持你,谁反对你,一下子就显露出来。”
“不过,支持的未必是忠臣,反对的也未必是奸佞……还需你自行判断!”
“儿臣谨记父皇教导。”
赵恺忍住欣喜,登基后借此事,可以迅速掌控朝堂,建立属于自己的派系班底。
元武帝颤颤巍巍的拿出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有两道圣旨,其一为传位诏书,其二为追封赵恺生母为皇后。
“待掌控了朝堂,再拿出这份圣旨。”
赵恺不禁热泪盈眶:“儿臣拜谢父皇!”
“你且记得,必须必须分化那些大臣,至少将他们分成两派……派内还要有山头……”
元武帝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小,直至断了气息。
“儿臣恭送父皇!”
赵恺怔然片刻,嚎啕出声。
刚刚他有个问题,一直没敢说出口,那就是张逆谋反之夜,若是赵恺未能抵挡叛贼,死于刀下该如何?
实则看那些死于宫中的皇子王孙,嫔妃媵嫱,赵恺就知道答案了。
殿外听到哭声。
静候的托孤大臣,值守的内侍宫女,纷纷跪地高呼。
“恭送陛下!”
……
元武四十七年。
五月廿三。
夏至。
元武帝崩,举国缟素。
……
当当当——
浑厚钟声传来。
李平安从睡梦中惊醒,走出房门,跃上屋顶遥望皇宫方向。
“这回,应是真的死了!”
街上很快传来军卒呼喝声,这般敏感时候,任何行为有异的人,都可以先抓后审。
无论有没有罪,进去了就少层皮!
翌日。
清晨。
李平安起床后,见外面飘起细雨,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出门。
每条街都有兵卒值守,好在有心叛乱的人已经死光,新君登基顺利安稳,倒也没有太过严苛巡查。
经过张氏汤饼,现在改名为二郎酒铺,售卖吃食酒水。
张家三族受张大海牵连,抄家流放,朝廷将其名下铺子售卖,换成现银存入国库。
价格只有市面的六七成,不过寻常人可买不来,得在京衙有门路。
李平安打听过,二郎酒铺的东家,是京衙毛功曹的弟弟,只花了二百两就拿下了铺子,连市价五成都不到。
“朝廷的东西买给自己,能不便宜么!”
李平安绕过宣武街,没鬼了也觉着忌讳,一路来到牢房点卯。
与同僚说了会儿话,拎着桶送饭。
乙六狱。
李平安看了眼费凉,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已然气息断绝。
数月来经历各种酷刑、奇毒折磨,熬到现在才死,全靠着武道修为强撑,反而不如普通人早死早解脱。
“死了,都死了,都会死!”
李平安喃喃自语,对他来说,元武朝自智刚起始,自费凉终结,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因果轮回。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