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值。
李平安从阴森黑暗的牢房出来,一路来到了玉海楼。
京都有名的茶馆,近些日来了个新说书先生,是个顶尖好嘴儿,自打上台说书那天就搏了个满堂彩。
自从年纪大了,李平安便少去怡红院,多在茶楼凑热闹。
真实原因是姑娘们太媚,扭扭腰,踢踢腿,白的晃眼,说不准哪天李平安就忍不住,陷入滚滚红尘。
吸髓知味,身子骨承受不住啊!
李平安撩帘子进门,喧哗声贯耳,霎时间将阴气、死气冲刷干净。
伙计弯着腰招呼:“李爷,里边请!”
李平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向着东北边桌子拱手打招呼。
“老刘,老胡,聊什么呢?”
刘老头年岁四十来岁,在大雍已经算是高寿,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正与同桌的胡老头叙话,闻声转头看过来。
“嚯,老李今儿有空?”
李平安坐在桌边,让伙计上了壶龙井,加一碟茴香豆。
“心里不痛快,来散散心。”
牢里见多了冤案惨案,难免心生郁气,与看开或看不开无关,更像是心中落了尘埃,得时常拂拭清理。
旁的胡老头说道:“你这活儿早该舍了,天天沾死人晦气,那还能活得长?”
李平安摇头道:“舍了这铁饭碗,吃什么喝什么?”
胡老头说道:“那还不简单,要么买两个铺面租出去,要么置办几辆马车,挂靠到车行里拉拉货,吃喝的银钱就赚到了!”
“这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李平安从伙计手里接过茶壶,滚烫的水冲进盖碗,龙井茶叶随水打璇儿,停下来后茶水化作嫩绿,茶盖在水面轻刮两下。
浅酌两口,清香之气自口舌入肺腑。
李平安不懂品茶,也没附庸风雅读茶经,纯属喝多了就能尝出好坏。
“玉海楼舍得换这好茶叶?”
茶楼、听书属于平民消费,一壶茶一碟小食拢共二十个铜钱,还能随意续水,平日里不会用什么好茶叶。
当然,没地、没房,吃不起饭的人,连平民都算不上,那叫流民或者流氓。
刘老头说道:“听说是包先生喝不惯,必须要上等茶叶,咱们是沾了光。”
“那沈掌柜可是赚了不少!”
李平安说话间,玉海楼的东家沈掌柜出来了,站在台子上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请出了包先生说评书。
酉时正是夜生活热闹时候,楼里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包先生登台,引来阵阵起哄欢呼。
啪!
醒木一响,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包先生拱手说道。
“诸位明公、老少先生……书接上回,却说楚钦宗荒淫无道,天下刀兵四起,狼烟滚滚……”
客人们听的津津有味,随着包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时而唾骂奸臣昏君,时而高呼太祖圣明。八壹中文網
这卷评书,名为《大雍群侠传》。
书中讲的是大雍太祖起义后,江湖各路豪侠相助,打的大楚军队节节败退。
此书成书已久,可追溯大雍开国年间。
传闻当年镇抚司为尊者讳,将写书的书生抓了,眼看着就要砍头。消息传到太祖耳中,亲自翻看后,赦免了书生罪名,还夸赞了几句。
太祖背书,让群侠传流传广泛。
后续以大雍为背景的侠客话本,都冠上群侠传的名头,官府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又有了新编、再编、外传等等。
李平安喝着茶水,吃着茴香豆,很是悠闲自在。
与《大雍实录》相比,英雄传更像是野史,然而也解释了个重要问题。
大楚皇族麾下奇人异士无数,又有武道军队,大雍太祖如何能连战连捷,必然借助了江湖豪杰、帮派的力量。
国朝实录中,对此事只字不提。
“或许是怕有人效仿,动摇国朝根基,朝廷屡屡镇压江湖帮派,亦有此缘由!”
李平安暗自思索,听到太祖阵前斩杀贪官,也跟着叫好。
杀贪官,就是舒服!
不深究什么缘由,也不在乎是作秀,还是真的圣明,只要砍了贪官的脑袋,那就让人打心眼里感到痛快。
李平安忽然明白,为什么百姓在刑场欢呼。
他们不是麻木,也不是愚蠢,而是明白现实难以改变,知道阶层难以跨越,索性就做个冷漠的看客。
贪官污吏粉墨登场,人家拿命在演戏,落幕时理应给予掌声!
李平安喝了几壶茶,喊的有些累了,心中郁气散尽,又恢复了冷静、孤寂。
包先生的评书也讲完,留下个悬念,俗称拴扣儿,放下折扇拱手说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客人们听的正起劲儿,连声起哄再说一段,包先生笑着退场,也不在意打赏多少,颇有几分持才傲物的风范。
这时。
伙计端着个托盘,上面一锭大元宝,放在说书桌子上。
“李公子打赏二十两,请先生再说一段!”
包先生循着伙计指引望去,李公子坐在东边临窗位置,看穿着不似有钱公子哥儿,又回到台上。
“多谢李公子打赏,那就再说一段。群侠传今儿说不成了,后面的咱还没编好。”
客人们闻言,纷纷起哄退钱。
包先生等声音静下来,继续说道:“今天说些别的,道听途说而来,真不真,假不假,可做不得准。”
“南边永泉县鲁家村,有个姓鲁的农户,家里儿子鲁大长得黑丑,二十多岁娶不上媳妇……”
“鲁大从山间打猎回来,遇到个崴脚的女子,生得美艳可人,自称城里员外家小妾,不堪受辱逃了出来……”
“鲁大将女子带回家,没多久就结为夫妇……”
“鲁老汉见儿子日渐消瘦,心生疑惑,向族中宿老请教。”
“宿老见多识广,让鲁老汉买来雄黄酒,骗儿媳妇喝了,眼见着就变成了五尺多长的黑蛇……”
包先生讲得惟妙惟肖,说女子时描绘的美艳、贤惠,又说县城员外如何如何虐待,引得客人们心生怜悯。
又在字里行间,铺垫女子怪异之处,譬如喜阴厌阳,不敢靠近明火。
那些经常听书的老客,立刻听出关窍,却又忍不住听下去,直至喝了雄黄酒显出原形,方才舒畅的饮了碗茶。
李平安则是思索,雄黄酒是否能克制蛇妖。
寻常人只以为是志怪传说,只听一乐,然而这世上真得有妖魔鬼怪。
“……蛇妖显化原形,埋伏在院中的族人,挥舞着棍棒锄头将黑蛇打死,一把火烧成了灰。”
包先生讲完故事,有意无意的说道。
“这事儿告诉我们,妖怪也没什么可怕,蛇妖怕雄黄,狐妖怕狼狗,遇到鬼了也莫怕,咬破舌尖喷口血,教它魂飞魄散!”
当即有客人起哄道:“包先生,这世上真有妖怪?”
包先生拱手道:“闲来无事,且听且乐,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鬼怪,多谢诸位捧场!”
说完。
又对着李公子躬了躬,转身离开。
刘老头听的意犹未尽,说道:“你们说,这雄黄酒能不能治蛇妖?”
胡老头啧啧道:“怎么着,你这老胳膊老腿,还想尝尝蛇妖的滋味儿,小心让它吸干了!”
“你这厮,老不正经。”
刘老头唾了一声,说道:“这世上说不准就有妖啊鬼的,南边白莲妖人闹的厉害,都说是骗人的把戏,难道就没真本事?”
胡老头眉头微皱:“听着有些道理,雄黄酒又不贵,可以买一些。”
刘老头颔首道:“家里再养条狼狗,也能看家护院!”
俩老头兴许让蛇妖故事吓到,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许久,还商量着明天去白云观上香、请符。
“哪天真的遇到小妖小鬼,他俩照着法子降服了,免去灾劫,等于包先生有了救命之恩……”
李平安仔细思索,隐隐有所悟。
唤来伙计结账,起身与俩老头告辞。
回到家。
秋风呼啸,枣树、葡萄落叶铺满庭院,踩上去簌簌作响。
李平安拿出空白书册,磨墨起笔,沉吟片刻在封面写了四个字。
农医手册。
看着四个不甚规整的篆字,李平安长长的吐了口气,十几年的积累阴暗一扫而尽。
念头通达,心神舒畅。
“我不关心国朝大事,不去建功立业,无意称王称帝,更没能力改变这狗屁世道。只能做些微末小事,将听来的土方记下来,若能救下三五个百姓,就值得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