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雨看不见他。 石中棠几乎是将自己的脸砸他面前的,速度之快,用力之猛,是个人都会给出点反应,但闻雨既没有眨眼,也没有惊得倒退,他神色如常的站在原地,笑着对宁宁说:“让你见笑了,我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老电影院。”
宁宁看他半晌,笑道:“这里的人呢?你觉得怎样?”
“人?”
闻雨楞了一下,环顾四周,“……在哪?”
人一直都在,在他身边。 除了石中棠之外,还有其他面具人,虽然比往常少了许多,但见他们进来,就零零散散的从各个方向汇过来,笑得诡异,一个接一个的对他们说:“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嘻嘻,欢迎回来。”
是在欢迎谁? 石中棠,还是曾经是面具人的闻雨?亦或者……是常客的她? “那边。”
宁宁指着一个面具人,“不仅电影院老,这里的工作人员也很老,你觉得呢?”
闻雨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笑着说:“人老心不老,有些老人是闲不住的,硬要他们退休在家,他们反而会身体越来越差,手里有份相对清闲的工作,可以保持身心健康……” 被宁宁指着的是一名年幼的面具人,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之所以说他老,是因为他脖子上戴着只璎珞圈,身上穿着件大红色箭袖,脚上一双鹿皮靴,似明清小说里写的富贵人家少爷,说他老,只是说他作为面具人的资历老。 “行了。”
宁宁打断他的话,“你什么都看不见,对吗?”
闻雨住了嘴,静静看着她。 “难怪刚刚我问你海报上的人像不像我的时候,你犹豫那么久。”
宁宁失笑一声,摇摇头,“你怕是连海报都看不见吧。”
闻雨没有反驳她,这个时候,沉默就是默认了。 “还有什么女士优先。”
宁宁盯着他,“你只是从人家嘴里听说过人生电影院,但你压根看不见它,所以你需要一个人把你领进来,对不对?”
闻雨被她盯了许久,叹了口气:“是。”
“我就说。”
石中棠绕着他走了几圈,负手笑道,“他压根就不符合电影院给出的那几条标准,不,他压根就跟那几条标准相反,充满希望,包容,比起改变过去,更想着手改变将来……哪怕全地球人都进来了,他也应该进不来才对。”
闻雨似乎不想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一群面具人立刻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弯下腰,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手里的票,然后抬头道:“客人,你手里的是普通票,你不能坐指定票的位置。”
宁宁忙过去将他拉起来,往普通席的方向走。 “怎么了?”
闻雨问。 “刚刚那是特等席。”
宁宁说,“你手里拿的是普通票,不能坐那个位置上。”
闻雨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票,若有所思:“怎么票还分很多种吗?”
宁宁闭上了嘴,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免得又被他挖去更多的情报。 两人在普通席上坐下,落座以后,闻雨望着前方的电影屏幕,淡淡道:“秦女士不是第一个。”
宁宁转头看着他。 “从两个月前开始,到诊所里来咨询的人越来越多。”
闻雨说,“一两个就算了,但几十几百就不正常了,又不是传染病,怎么每个人的病症都一样……所有人都说自己身边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这次换宁宁沉默不语。 “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帮助他们。”
闻雨握紧了身边的扶手,一道白光落在他眼睛里,是对面的屏幕……今夜的电影开始了。他顿了顿,最后加了一句,“还有我哥哥,尤灵跟你妈妈从前提到过人生电影票的事情,我想知道……” 知道什么? 没等宁宁听清他下面的话,主题曲就已经唱了起来。 是个病恹恹的男人的声音,伴着渊渊鼓声,脆脆笛声,唱着一支诡异的曲子:“脸戴面具,身穿彩衣,踏罡起舞,驱邪逐疫……哈,谁是邪,谁是疫?傩舞为谁而演,似戏非戏,是戏非戏。”
一种失重感侵袭而来,宁宁慢慢闭上眼睛。 2012年,通往乡间的一条狭窄小路上。 “宁宁……” “宁宁。”
“宁宁!”
宁宁猛然坐起身,结果跟喊她的人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哀嚎一声。 “你这臭丫头,怎么毛毛躁躁的,哎哟。”
崔红梅揉着额头,“疼死我了!”
宁宁同样揉着额头,顺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车里,外面细雨绵绵,宁玉人下车一看,摇摇头说:“不行,轮胎陷进去了。”
山里地不好走,更何况刚刚下过雨,黄烂的泥巴像怨妇的手,紧紧抱住轮胎不撒手,崔红梅下车一看,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天都快黑了,难不成今天晚上我们在车上过夜啊?”
“我早说了坐火车来,你不听,硬要我开车过来摆阔。”
宁玉人冷冷道。 “好不容易有钱了,不拿来显摆,还能拿来干嘛?”
崔红梅反驳道。 两人吵了一会,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响起:“村子已经不远了,走着去不就行了,回头再让村里人过来帮忙推车呗。”
说得好有道理! 宁宁看着对方的背影,对方身上穿着一件旧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哪怕在山野草地间,依然健步如飞,一看就是走惯了这条路的。 宁宁急忙朝他追过去。 “宁宁,你别乱跑啊!”
宁玉人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 “妈妈,村子就在对面。”
宁宁回头朝她喊,“趁天还没黑,咱们赶紧过去,然后再找人帮忙。”
三个女人一脚深,一脚浅,跋山涉泥,好不容易才在天黑前赶到了村子口,崔红梅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谢天谢地。”
“应该谢谢这位小哥。”
宁宁转头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陌生青年。 “你说什么呢?”
崔红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疑惑的问,“哪有人?”
宁宁吃了一惊,这时候对面给她们带路的小哥回过头来,脸上覆着一张四目獠牙的狰狞面具。 ……面具人? “咦,你们是?”
一个村民朝宁宁她们走过来,中途与面具人擦肩而过,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压根看不见这个人,“外地人?来旅游的?”
“谁会到这破地方旅游啊。”
崔红梅用手扇了扇脸,“本地人,我崔红梅啊。”
村民抬手指着她的脸,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转头大喊一声:“宁家人回来了,宁青的老婆孩子回来了!”
“宁家人回来了?”
“哎呀,太好了。”
“在哪在哪?”
村子里一下子涌过来一群人,宁宁原本以为他们是冲着当明星的妈妈来的,结果却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是宁青的外孙女?”
“你叫什么名字?”
“可惜了,如果你是个男的就好了……” “没关系,女孩子也一样,反正都姓宁。”
这些人……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宁宁看着眼前这批热情洋溢的村民,同样的阵势,她少女时期曾经经历过,但那时候涉世未深,对于村民的热情,她归结于自己的大明星妈妈……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吗?想要讨好一个妈妈,最快最好的方式,就是夸奖她的小孩。 只要在宁玉人身边,她就万众瞩目,总是会被人夸,宁宁早就已经习惯了。现在回头再看,她才发现不对,村民们虽然对妈妈感兴趣,但对她更感兴趣,而且刚兴趣的原因…… 似乎仅仅是因为宁这个姓氏? “好了,别都围在这。”
一个村长模样的小老头杵着拐杖出现了,对宁宁等人和颜悦色的笑道,“走走走,宴席快开始了,大家先上桌吧,有什么事情边吃边说。”
等到上桌的时候,宁宁又惊了。 “来吧。”
村长拉开一张椅子,“你坐这里。”
宁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宁玉人,不敢坐,强笑道:“我是个晚辈,怎么能坐上座?”
都说城里人好面子,其实乡下人更好面子,而且规矩更多。特别是一些常年封闭不对外的村子,规矩甚至可以跟古代封建时期靠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不上桌,死后要土葬,甚至连说话都还是古音。 真在规矩上得罪这群某种意义上的古人,有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没关系没关系。”
老村长依然和颜悦色,甚至主动伸手将宁宁往椅子上按,“这次是特殊情况,你姓宁,你应该坐这里。”
宁宁像条泥鳅似的从他手底下滑走,滑到宁玉人身旁,抱着妈妈的胳膊,惊魂未定的对他说:“不不不,我还是坐这里吧。”
“就让她坐这吧。”
宁玉人反手抱住宁宁,对老村长笑,“她姓宁,在这个村子里,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是吗?”
老村长目光诡异的看着她,宁宁注意到,刚刚还喧哗不已的客堂忽然间没了声音,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端着酒盏,从四面八方看着她们。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老村长忽然一笑:“当然……来来!上酒上酒!”
像被按下静止键的宴席又重新动了起来,一群人或笑或闹,或吃菜或喝酒,时不时还有人过来向宁宁等人敬一杯。 “她年纪还小,不能喝酒,让她喝点饮料吧。”
宁玉人把果汁倒进宁宁的酒杯里。 宁宁想了想,对宁玉人说:“妈妈,我是晚辈,不能让各位叔叔婶婶过来敬我,我过去敬下他们。”
“行。”
宁玉人笑道,“你去吧……记得别喝酒。”
“是是是!”
宁宁跳下椅子,拿着手里的果汁一个个敬过去,趁着敬酒的机会,顺便问问对方的名字辈分。 她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般来说,一个村子一个姓,比如什么张家村的人多半姓张,牛家村的人多半姓牛,即便不是所有人一个姓,但至少一半以上的人会是同一个姓,这个姓就是这个村子的大姓。 但在这个宁家村,姓宁的就只有一家——宁宁外公家。 至于其他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整个村子,居然就没有多少同姓人。 这是一个异姓村。 “如果维系一个村子的不是血脉跟姓氏。”
宁宁忍不住想,“那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