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没法相信你。”
戏台上的舞者停了下来,今天已经出现了太多意外,本来以为换个人能恢复正常,结果宁玉人却自言自语起来。 “如果你不希望我们参加傩舞,你大可直接跟我们说。”
宁玉人说,“但你什么都没说,反而一路领着我们进村。”
能够看见面具人的不只宁宁一个,宁玉人也可以。 她们刚来村子的那天,车子在路上抛锚,正争吵着是要回去还是继续前进的时候,宁青出现了,他本可以警告她们,或者在她们跟着他走的时候,回头叫她们停下来,离开这个村子…… 可他一句提醒的话都没说。 他一步一步的领着她们进了村子。 “你是希望我们参加傩舞的,这个人选是宁宁,还是我?”
宁玉人沉默片刻,得出答案,“……是宁宁。”
“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舞者问,其他人虽然没有开口,但都四下张望,紧张的四肢僵硬,汗毛竖起。 不仅他们,台下的观众也都不按的交谈起来,有人故意说的很大声,好似这样就能驱逐心里的恐惧。 宁玉人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她仍看着宁青,说:“后来我有机会替代宁宁,村长都同意了,可你不同意……我们在井里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放着你的面具。”
宁宁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体力透支,虚弱的睁不开眼睛,宁玉人本来想拿这个当借口,借一辆车送她去县里的大医院的,但因为这张面具,她哪里都去不了。 失踪了几十年的面具,失踪了几十年的宁家人,村子里的人唯恐失去任何任何一个。 哪怕用强制的手段,也要把她留下来。 “这是命。”
村长甚至还为自己等人的行为找好了借口,“有些人的命是天注定的,比如说宁宁吧,我们一搞祭祖,她就回来了,面具丢了那么久,她一回来就找到了,这不是命是什么?她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回村当这个楼主的。”
“这可真是笑话。”
宁玉人紧紧抱着宁宁,如母亲抱着刚出生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幼儿,“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我含辛茹苦养她这么大,你一句‘她命该如此’,就要把她从我手里夺走……” “放手!”
“不!”
村子里的人冲上来,把她从宁宁身上撕下来,之后把她跟崔红梅一起关进了一间阁楼里。 手机路上就被收走了,她的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度日如年,枯坐至今,房门终于再次被人打开,站在门口的是村长,可导致她被提前放出来的并不是他。 “……是宁青吗?”
一名舞者吞了吞口水,有些战战兢兢的说,“你……是在跟宁青说话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戏台上的人立刻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退到了戏台边沿,眼珠子游移不定,只待台上出现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就要转身跳下戏台。 “宁玉人,别在那装神弄鬼了!”
村长杵着拐杖冲了过来,气急败坏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演戏!!”
说完,他挥舞手里的拐杖,将之前跳下台的舞者又重新赶上去:“上去,统统上去!多大岁数的人了,还会上这样的当!她是个演员,演戏对她来说家常便饭,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宁青,都烂成骨头了……” 话未说完,他的下巴忽然一疼。 “哎哟!”
村长抬手一摸,发现自己掉了一大把胡子,又像那天夜里一样,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眼前松开,白色的胡须一根根落在地上,在地上铺了一层雪。 这种肉眼可见的事,比任何话都有说服力。 以村长为中心,周围立刻空出一个大圈,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般看着他。 村长背上出了一片汗,他缓缓抬头看向宁玉人,却发现宁玉人看着他的身后,说:“宁宁,你都看清楚,听清楚了吗?”
她说这么多,不是为了演戏给村子里的人看,也不是为了恐吓村长好让他终止祭祖,她是说给宁宁听的,免得宁宁被蒙在鼓里。 “村子里人固然不可信任,但是他……”宁玉人看着宁青,“也同样不能轻信。他是你外公,但也是面具人。”
宁青由始至终没有反驳她,此刻也只是回头对她笑笑,然后继续朝宁宁走去。 “就算是你的亲人,变成面具人以后,也就变得不可信任了。”
宁玉人的声音跟在他身后,又苦涩,又无奈,“他不一定是想害你,他只是觉得这么做是为你好,但有时候这种‘好’,你并不想要……” 宁青顿步在宁宁身前。 “看,我说了吧。”
他低头俯视她,叹了口气,“无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会怀疑我……因为我是个面具人。这也是我没法找她,只能找你的理由。”
宁宁怀里抱着闻雨,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宁青之前跟她说宁玉人会是这个反应,她还不信,就算变成了面具人,亲人还是亲人啊,哪知道…… 但也不能怪宁玉人会有这种想法。 守门人消失之后,那群从人生电影院理逃出去的面具人都做了什么? 跟踪,潜入,监视,独占,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杀了人,连累自己的爱人担惊受怕甚至有牢狱之灾,闻雨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跑到电影院里来寻找答案的吗? 正如宁玉人所说,面具人并不想害人,他们跟踪的,监视的,企图独占的往往是他们最亲最爱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想过,或者故意不去想,对方是否能够再次接受他们,是否能够不顾及旁人的目光,与他们这群人间异类生活在一起。 “在想什么呢?”
宁青忽然问。 在他身后,鼓声再起,台上的舞者忽然一跃而起,如同猛兽一般,从台上跃进观众席里,惊起一片片尖叫声。 第三幕,《杀鬼》。 村子建起来了,生活越来越好,难民们在新土地上娶妻生子,开始了新生活,但这一切似乎都跟戏楼里的人无关。 并不是所有面具人都能接受现状,也不是所有面具人都能无怨无悔,有人后悔了,有人试图逃出戏楼,回到自己亲人爱人的身边。 “我在想……你跟其他面具人有点不同。”
宁宁看着宁青说,“我认识的所有面具人,我指那些从人生电影院里面逃出来的面具人,最后都回了他最挂念的人身边……” 面具人并不无私,宁青也承认了这点。 “……在这点上,我跟其他面具人没什么区别。”
他笑道,“我也有一个想见的人。”
“那人在哪?”
宁宁问。 “就在这里。”
宁青回答。 观众席上,一个个面具人寻到了自己的亲人,其中一个抓住对方的手不放,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掀到地上。 一张雪白无垢的面具。 是杀鬼人。 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漫不经心的抽在面具人身上,面具人被他抽得满地打滚,却还死性不改,伸手去握亲人的脚踝,试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疼惜与安慰。 这举动似乎触怒了杀鬼人,他收起鞭子走了过来,一把掀掉了对方脸上的面具。得见天日的那一刻,对方双手捂住脸,仿佛十指下的面孔正被阳光烧烂了一般,无声的哀嚎,扑倒在地,剧烈的颤抖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杀鬼人手提面具站在他身旁。 附近,一个个面具人俯低了身体,如同一只只幽魂般环绕着他,或哭或叫,或哀求或者诅咒。 “你指谁?”
宁宁问。 宁青摇摇头:“没时间了,你准备好了吗?”
杀鬼人身后,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上了戏台,是扮演人祭的那个男人,宁玉人上前迎接他,温柔的将他抱在怀里,片刻之后,她伸手推开他,踉跄后退几步,看了看他手里滴血的匕首,又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腹部。 “你若不死,骨肉分离。”
人祭说,“故我杀你,如杀一鬼。”
杀鬼——心中之鬼。 那个将村人们的亲戚朋友,丈夫子女送进戏楼,然后再也不放出来的人,久而久之,就成了面具人跟村人心中的病,心中的鬼。 拎着一大把面具的杀鬼人回到戏台上,手里的面具坠在地上,他俯身抱起地上的宁玉人,半晌之后,捡起她身旁那把匕首:“对不起,我中计了,我不该离开你身边。”
说完,举匕一横,然后倒在她身上。 杀鬼——最强之鬼。 作为戏楼的守门人,作为所有面具人的克星,能够杀死他的只有他自己。 “啪。”
“啪啪。”
“啪啪啪!!”
掌声渐渐如浪潮般响起,一个个人从观众席上站起,一双双眼睛满怀期待的看着戏台上的两人,嘴里不停喃喃着:“出现吧,出现吧……” 掌声响了半天,渐渐变得稀稀落落,看着空无一物的戏台,看着双双从地上爬起的宁玉人跟杀鬼人,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用愤怒的目光看向村长:“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