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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生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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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胎刮过地面,刺耳的声音。  车子还没完全停稳,车门打开,宁宁从里面飞快的下来。  “宁宁,等等……”  闻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呼,呼……”宁宁狂奔上楼梯。  有段时间我很讨厌回家。  “呼,呼……”慌乱的掏着钥匙,因为手抖的缘故,捅了半天才捅进钥匙孔。  因为家里没有人等我,我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天亮了也不会有人喊我去睡觉。  门开了,宁宁鞋子都没脱就冲进去。  身后留下一串脏脚印,歪歪扭扭的涂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如人鱼公主为王子舍弃鱼尾换上双腿时,在沙滩上留下的那串足迹。  客厅里没有,房间里没有,阳台上也没有……  “石中棠……”宁宁站在阳台前,朝着外面的夕阳喃喃低语。  “在。”

石中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愣了愣,回过头。  石中棠站在她身后,身上穿着她的粉红色围裙,手里还端着一个炖汤用的小锅子,嬉皮笑脸:“为了俘虏你的心,我打算先俘虏你的胃……喂喂别过来,很烫的!”

宁宁本来想冲过去抱住他,但被他手里的锅挡住了。  石中棠把锅放桌上,然后敞开怀抱:“来吧。”

“哼!”

宁宁越过他身边,揭开盖子愤愤喝汤。  “喂——”石中棠扭过头,拖长声调。  “别过来!”

装出一副忙着吃饭的样子,宁宁舀起一勺汤,眼泪掉进汤勺里。  “……我的手艺有这么好吗?”

一双手缓缓从身后将她环抱,温柔道,“好吃到哭了?”

“才不是。”

宁宁嘴硬道,“比我妈妈差远了……”  妈妈菜的味道永远是最好的。  因为一个人只能吃半辈子,吃不上一辈子。  剩下的半辈子,她要吃谁做的菜?大多数时候是剧组的盒饭,偶尔自己做,偶尔吃外卖,渐渐吃饭变成了一种工作,为生计必须按时执行。  渐渐变得麻木,渐渐变得不再奢望——奢望有一天,一个人对她说:下半辈子在一起啊,我做饭给你吃。  “嘿嘿,难吃也没办法。”

石中棠厚着脸皮说,“我的水平就这样,你早点习惯吧。”

“一辈子吗?”

明明已经不再奢望,为什么她的嘴巴不听使唤,擅自说出这番话,“一辈子都给我做饭的话,我就从现在开始习惯。”

环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僵了一下。  “啊……一辈子……”石中棠忽然笑着说,“一辈子太长了,我们只争朝夕好不好?”

宁宁沉默片刻,笑着问:“你这么说,是因为你的寿命注定比我长吗?”

石中棠没说话。  两人依偎彼此,眼前的汤锅上飘着袅袅白烟。  “你是个面具人,而我……”宁宁一咬牙,闭上眼睛道,“抱歉,我不能当面具人。”

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他们两个对面,闻雨立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  他一句话没说,但宁宁怎能让他失望?  他口中所述的未来会不会出现?宁宁不敢保证,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去当面具人,这样即使未来面具人还会出现一个首领,但这个首领肯定不会是她,不会由她带着所有面具人作恶,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混乱血腥的舞台,把所有人都变成舞台上的一员。  但这也意味着,身为人类的她,无法跟身为面具人的石中棠永远在一起,她是他的上半辈子,不是他的一辈子。  “……人一生下来就在倒计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只能装过身来,给他这样的承诺,“如果我能活一百年,我用一百年陪伴你,如果我能活一百天,我用一百天陪伴你,如果我只能活一天,我用这一天陪伴你……”  石中棠定定看着她。  宁宁觉得脸在发烫,不仅是羞涩,还有愧疚。  是她跟对方提出永远的约定,最后做不到的还是她。  “对了,我会变老的。”

她别过脸去,不再强求,“那时候你就不会喜欢我了,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老的牙齿都掉了的丑样子……那时候你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好。”

宁宁楞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朝生夕死,我和你在一起。”

在这样苛刻的条件面前,石中棠笑着接受她的承诺,也给予她承诺,“哪怕只有一日。”

然而人活着,不能只有爱情。  衣食住行,结婚生子,全都需要钱,除了少部分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其他人都得如蚂蚁一样辛勤奔波,用工作养活自己跟爱人。  特别是遇上陈导这样的领导。  宁宁只同自己的爱人温存了一日,就被他催命一样的催回剧组。  以陈导的话来说,就是:“不管你明天是要去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今天先给我把电影拍完!!”

《戏院魅影》同样也是陈导的爱人,他用尽自己的一生去爱它,若他只能活一日,这一日也是为了它。  “下一场,准备。”

陈导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一条手帕捂着嘴,咳道,“咳,开始!”

《戏院魅影》的拍摄已经临近尾声。  随着男主越来越出名,他需要魅影的时间越来越少,渐渐脱离了她的控制。  两人之间开始产生矛盾。  而最大的矛盾,是男主的追求者——一名爱他如命,性烈如火的富家小姐。  虽然魅影警告了好几次,但男主生性软弱,不是一个果断的性子,所以一直跟富家小姐若即若离,藕断丝连,反观那富家小姐,却是个属王八的,咬住了就不肯松口,他场场演出,她场场都来,全不顾外人的指指点点,以至于自己成了京城富人圈里的一个笑话。  美人恩重,难以辜负,男主虽说对她无意,却也因此没法对她视而不见。  他将人放在眼里,魅影却误以为他将人放在心里,妒心一起,痛下杀手,险些将富家小姐给杀了,只因富家小姐运气好避过了,但也因此引发了男主的怒火,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那个女人只是玩弄你。”

宁宁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冷冷道,“就像那些个少爷老爷玩弄戏子一样。”

还是夜晚,还是他们头一回见面的地方。  戏楼的雅间里,她一身戏服,脸戴面具,姿态慵懒的坐在太师椅里,而陈双鹤站在她对面,眼睛里不再是孺慕,不再是盲目的崇敬。  而是愤怒,以及偶像幻灭的痛苦。  “……我在这个戏院里呆了很多年了。”

宁宁顿了顿,她不习惯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于是语气缓和了些,希望他们的关系能缓和些,“多少有才华的戏子因为这个,最后被骗了心又骗了身,能够嫁过去的只有极少数,大多数都被始乱终弃,你呢?你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才华,你有青史留名的资质,也要自甘堕落,学他们用青春换一笔钱吗?”

“……借口!”

宁宁笑容一僵。  “口口声声是为了我……”陈双鹤胸膛起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略显激动的说,“可我从来没让你杀人!”

笑容完全从宁宁脸上消失,她不再温柔不再妥协,眼神冰冷的盯着陈双鹤,就像她在地狱里盯着其他人那样:“我杀了台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陈双鹤一愣。  “我杀了邓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她又问。  “我……”陈双鹤犹犹豫豫道。  “我杀了班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宁宁冷笑道,“答不出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她从太师椅上起来,一步一步朝陈双鹤走来,强烈的压迫感逼得陈双鹤步步后退。  “台柱死了,你才有出头的机会。邓兰死了,才没有一个小人天天在你背后使坏,编排你给你小鞋穿。班主死了,才没有一个人拿着你的卖身契,成日里压榨你的薪酬,还总想着把你献给有权有势的老爷博欢心。”

宁宁一步步将陈双鹤逼进角落,砰一声,背靠在墙上。  “住口!”

陈双鹤背靠着墙,眼睛盯着她的嘴唇,似乎从里面跑出来的不是语言,而是一把把锋利至极的刀子。  “他们死了,对你都有好处,所以你不说。”

“不是的!”

“你只想享受我给你带来的好处。”

宁宁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泪水沾湿漉了她的手指,犹如刀子割着她的心,她露出又痛苦又畅快的笑容,“……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是你杀的人!”

陈双鹤忽然大吼一声,一把将她推开,宁宁踉跄着后退几步,心里恼怒,正要再讥讽他几句,就见他脸挂泪水,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喃喃道,“我的确很嫉妒台柱,很讨厌邓兰跟班主,但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死,我更加没想过……要你为了我变成一个杀人犯……”  他越说越哽咽,慢慢抱着自己坐在地上,时不时用脑袋狠狠撞一撞墙壁,发出咚咚咚的响亮声音,哭得泣不成声。  见他这般自我折磨,宁宁身体里的愤怒跟嫉妒一下子消失了。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走过去,抱住他的脑袋,不许他再往墙上撞。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自己也垂下泪来,“我只是……太孤独了……”  所以忍不住想把你拉进黑暗里,忍不住想让你变成跟我一样的人……  与此同时,宁宁家的天台上。  “小时候你总爱把我往高处带,人生一定要自己爬一次珠穆朗玛峰。”

闻雨手里两罐冰啤酒,他将其中一罐递向空无一人的前方,“喝吗?”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啤酒罐子,打开了,跟他碰了碰杯,但是没有喝。  闻雨自己喝了一口酒,然后叹了口气:“宁宁不好开口,这件事还是我亲自跟你说比较好。”

虽然看不见人,但凭借那瓶啤酒,他总算能确定石中棠所在的方向,眼睛望过去,诚恳认真:“哥,你已经老了。”

悬在对面的啤酒罐子,忽然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  “我其实是从未来过来的。”

闻雨将自己的情况,以及未来的情况简单跟他描述了一下,然后说,“很多研究表明,面具人可以活很久,甚至有从明朝活到现代的,但是身体不老,不代表心态不老,哥,你也一样……”  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有话直说。  “你的身体没有老,但是心已经老了。”

闻雨有些不忍的说,“你重复看《画中人》这部片子,不是为了看宁宁,而是为了看你自己……你在扮演年轻时候的你自己。”

啤酒罐子往里面凹了两个指印,也不知是不喜欢啤酒的味道,还是不喜欢他说出来的话。  闻雨心里叹了口气。  有些话说出来犹如刮骨去肉,腐肉一片片刮下来,自然是痛不欲生,可是一直留在身上,总有一天烂进肺腑里。  他也不想说接下来的话。  问题是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而是攸关未来所有人的问题。  “哥,你追逐宁宁是有理由的。”

他缓缓道,“因为你跟风一样,不能停下来。你必须追逐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是事业可以是秘密也可以是女人,并不是非宁宁不可,而是她一直没有答应你,所以你才能继续追逐下去,一旦她答应,你就停下来了,之后人生一片死水……”  勇攀高峰,寻求刺激——在闻雨的记忆里,在所有人的记忆里,石中棠一直是这样一个人。  他无论做什么,都力求做到最好,而且并不仅仅只做一样事,演戏之外,爬山,习武,文化,投资,他都玩得转,几十年乃至百年才出这样一个奇才,如同一阵狂风,注定怒卷一个时代。  只可惜夭折了。  以一个面具人的身份再生于人生电影院。  这个地方与他格格不入,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演出时间,甚至有时候会上演固定的戏码,身边来来去去的也都是些固定的面具人。  如同一潭死水。  偶尔间会有一些新面具人加入进来,但并不能让死水发生变化,反而会渐渐被死水侵蚀,变得跟其他面具人一样死气沉沉。  石中棠不爱这个地方,也不会爱这种人。  他还能爱什么呢?他还能追逐什么呢?  别无选择——  “宁宁她不明白这些,所以接受了你。”

闻雨道,“但我们都明白这些,所以……”  咕噜咕噜咕噜……  啤酒罐高过闻雨的头顶,澄黄色的啤酒从头浇到脚。  “臭小子,自说自话,你又明白些什么?”

石中棠举着啤酒罐,眼神压抑,怒极反笑,“如果我不爱她,我根本不会回来……看看我的头发!”

残阳似血照在石中棠的头上,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但是发根却已经白了。  “谁说面具人不会变老?我站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在变老……啊,不好意思,忘记你看不见了。”

石中棠将倒空的啤酒罐子收回来,嘲笑道,“不过反正你也只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大善人,救世主?”

闻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  “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救人类,怎么,面具人就不是人了?”

石中棠敲了敲自己脸上的面具,“有了这玩意,我在你心里的地位,都比不上某些你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了?”

“……你想带宁宁进电影院吗?”

闻雨沉声道,“我在找她进去的理由。她不可能是自己主动进去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者有什么人硬逼着她进去的,人选不多,她妈妈,你或者我都有可能……”  “呵呵,面具人也没什么不好,比很多人要有血有肉的多……”  “她妈妈不可能,我不可能,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你……”  两个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各说各的,因为看不见彼此听不见彼此,所以根本无法沟通。  “嘿,鸡同鸭讲。”

石中棠第一个开始不耐烦,他嘿了一声,反手将啤酒罐朝身后一丢,从闻雨身边擦身而过,声音低沉,义无反顾,“我们的事你别管!朝生夕死,这是她承诺我的!”

未来怎么样,他不会去管的。  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未来!  啤酒罐在空中划了道抛物线,落在了垃圾桶旁边,风一吹,将它刮落楼下,正好落在一只正在人行道上晒太阳的猫面前。  “喵!”

猫惊得毛一炸,迅速逃离人行道。  下一秒,一辆摩托车从它原先窝着的地方疾驰而过,留下一只被压扁的啤酒罐子。  猫咪动了动右边耳朵,抬头看着掉下啤酒罐的楼顶。  一次争执,一场不欢而散,一只随手丢掉的啤酒罐子,改变了它的命运。  未来还会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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