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只有一个监狱。 今天有一批新犯人要送来,狱警在门口守着,面具人也在门口守着。 气候有点闷热,用手扇着风,双方的抱怨声层叠在一起。 “怎么还不来?”
本市第一人民医院。 “等一下,等一下!”
一个大汉背着老母亲朝电梯方向跑来。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按在开关键上,原本快要合上的电梯门再次打开。 “谢谢,谢谢。”
大汉窜进电梯,对手的主人说。 “不客气。”
闻雨收回手,对他礼貌一笑。 电梯门关上,一瞬间的失重之后,开始向上爬升。 光滑的电梯门上,照出闻雨面无表情的脸。 他一开始对石中棠说,他会去监狱。 是的,他会去的,但不是立刻就去。 “监狱难出难进,但医院就不一样了。”
闻雨心想,“快要死的人里,总能找到那么一两个作恶多端端遭人恨,又不甘心死,宁可成为守门人的人。”
医院,生老病死之地,里面不知多少人愁眉苦展,不知多少人痛哭出声,不知有多少人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只为多活一天,在这里,他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等一下。 他都能想到的事情,哥哥真的想不到吗?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身边的大汉咦一声:“谁啊,没人怎么开了。”
闻雨紧紧盯着空无一人的电梯门口。 那里……真的没人吗? 大汉嘟囔了一声,重新将门关上,电梯又开始向上爬升,只上了一层,又重新打开了。 一个带小孩的妇女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眼电梯内,然后转头对病恹恹的女儿说:“人满了,咱们坐下一趟吧。”
闻雨一楞,下一秒冲出门外。 前脚刚刚踏出电梯大门,后脚又被人给扯了回去。 在妇女跟小女孩的尖叫声中,叮,电梯门再次关上了。 同一时间,《戏院魅影》剧组。 虽然几经坎坷,但总算是熬到了最后一幕,《魅影的舞台》。 这一幕说的是,因魅影的□□,以及富家小姐的全力支持,男主终于成为当时最红的角儿,他走到哪里,人们的目光就追到哪里,当真是风光无限。 但与此同时,他走到哪里,死亡就追随到哪里。 那些胆敢背后说他坏话的,暗地里给他使坏的,觊觎他美色的,统统死于非命,时间一长,有些事渐渐浮出水面,终于有个戏院的老人透露出过往尘封的秘密——这戏院下头,暗无天日的地方,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叫做魅影的女人。 这女人在为男主杀人。 这日男主再次登台演戏,唱的是他的成名曲目《新编牡丹亭》,座无虚席,当中自然少不了富家小姐,身旁的芸芸众生兴奋的讨论接下来要死谁,富家小姐招招手让亲信过来,以手掩唇对他说:“我来当诱饵、魅影几次三番想要杀我,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你们做好准备,等她一出来,你们就抓住她,生死勿论!”
忽然掌声轰鸣,她转头望去,眼中一亮,啪啪啪的鼓起掌。 她是贵客,坐在最好最显眼的位置,陈双鹤头一偏,便寻到了她,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 “陷阱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我会配合你。”
无需言语,便已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陈双鹤喜欢这样的感觉,虽然很多人说富家小姐肤浅,但正因肤浅,所以他一眼就看得透她,而不像某人那样,将他看得透彻,操偶师一样将他操纵于指尖。 他累了,厌倦了,也怕了,他想要摆脱魅影,与一个正常女人结婚,过正常人的生活。 “情不知所起。”
陈双鹤有些心不在焉的唱道,“一往而深。”
耳畔,一个动人的声音接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陈双鹤楞了楞,扭头看去。 都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躲在幕后,暗箭伤人。 哪知大红帐幔后飘出动人的歌声,辞海浩瀚,却寻不出一个精确的词来形容她的歌声,只知她歌声一起,整个戏楼鸦雀无声,人们忘记眨眼,忘记呼吸,甚至连血液都忘记流动,浑身上下所有器官全部停止运转,只余一双耳朵还有用,便连最恨魅影的富家小姐,都情不自禁的抬起手,阻止手下亲信离开,但也无需她阻止,亲信自己也为那歌声所迷,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新指示。 “梦中之情……”大红帐幔缓缓揭开,脸戴面具,身穿戏服的魅影粉墨登场,对陈双鹤唱道,“何必当真。”
何必当真? 眼角余光扫到贵宾席上的富家小姐,宁宁嘴角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那笑容惊醒了富家小姐,她一巴掌甩在亲信脸上,将对方打醒,然后捂着脸匆匆离开。 宁宁转过眼,目光落在表情忐忑的陈双鹤身上。 陈双鹤急忙在身后一摆手。 白衣舞者川流而入,白衣上绣翠竹,环绕两人而舞,如一根根竹子将他们环绕其中,庭院深深深几许。 “呀,小姐,小姐!”
陈双鹤故作惊讶,“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忽左顾右盼,从背后取出一根挂满竹叶的枝条,羞涩笑道,“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原本应该她一脸窃喜,背过身去低语:“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但宁宁却坦然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因谁而来?”
陈双鹤楞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过观众席上的富家小姐,然后温言对宁宁道:“我因你而来,小姐,咱爱杀你哩!”
一曲《游园》,令观众如痴如醉,如坠梦中,只道杜丽娘与柳梦梅穿越时空而来,将他们的千古之爱在他们面前重演。 就连陈双鹤自己也渐渐目色迷离,似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沉耽于此刻的戏中,沉耽于自己的角色中。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对宁宁深情款款的唱,“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那眼神似曾相识,像极了每每抬头之时,石中棠在对面看着她。 宁宁楞了一下,心里有些佩服有些欣慰:你已经演出了陆云鹤的精髓。 陆云鹤是个庸人,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在戏班子里打杂多年,按说已经是个老人了,但还经常在小事上出错,被班主骂,被新人讥笑,生活这么痛苦,唯一的快乐就是演戏,唯一的执念就是演戏。 ……等等,这不就是我吗? 宁宁楞了一下,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侧身一笑:“那边去?”
这一刻,陈双鹤已经完全被陆云鹤附体,富家小姐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眼前的小姐的一举一动却牵动着他的心,他急忙转到她面前,手里柳枝条指着右方:“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 比起人世间,陆云鹤这种人更应该活在戏里,也更擅长活在戏里,因为生活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苦太累,不如在戏里变成另外一个人,贫穷贵贱,老少美丑,在戏台上他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也被人所爱……被观众所爱,他爱着戏台,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失去自我,找到快乐……这不就是我吗? 那么我是谁? “紧靠着……紧靠着……”陈双鹤忽然磕巴了一句,然后猛然对她吼道,“快走!!”
与此同时,观众席上一阵骚动。 “啊!!”
“是枪!!”
“出什么事了?”
富家小姐的亲信率领一群人呼啸而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舞台。 四周的人跑散了大半,富家小姐坐在座位上,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带一丝哽咽,对台上的陈双鹤道:“你快过来!”
陈双鹤摇摇头,伸手拦在宁宁面前,背对着她喊:“你快走!”
一声轻笑,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将他环抱在怀中。 “你爱我。”
宁宁在他身后说。 陈双鹤的身体僵硬一下,然后放松下来,仿佛认命:“……是。”
“你选择了我。”
宁宁又道。 “不!!”
富家小姐一声尖叫,朝戏台跑去,却被身后的亲信拖住胳膊。 “……是。”
陈双鹤缓缓回头,脸是他的脸,神情却是柳梦梅望着杜丽娘的神情,如梦如幻,如被蛊惑,“我选择你。”
宁宁望着他,眼角泛着一丝泪光。 这是属于魅影的胜利。 因为她了解他,他是一个戏中人,当一场戏开始,他就会变成他所扮演的人,然后爱上另外一个戏中人,戏不结束,爱不结束,他们将化作杜丽娘和柳梦梅,永远活在《游园惊梦》里。 宁宁缓缓转头看向观众席,群演消失大半,面具人也消失大半,她的目光定格在石中棠身上……她知道他对面具人说了什么了。 “快跑啊!”
——这一声不是陈双鹤喊的。 一个剧组工作人员咳嗽着破门而入,一股浓烟伴他而入,他焦急道:“咳,失火了。”
话音刚落,一个面具人脚步轻快的从他身后步入,手里啪嗒一声打亮打火机,然后用力一抛,打火机丢向戏台。 红色的幕布,红色的火焰,台上台下一片惊叫,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 陈双鹤也跑了几步,然后回过头,见宁宁还傻站在台上,目光直直盯着石中棠。 石中棠双手扶着座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世上最动人的声音,世上最深情的声音,只为她一人而唱。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 伴着这歌声,他一步一步从观众席走上台,来到她的面前。 宁宁闭了一会眼睛,然后颤着嘴唇开口:“面具人没有立刻对我下手,是因为你对他们说……” 她睁开眼,盯着他:“今天,我会变成你们当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