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江城第一监狱门口。
不知是不是巧合,天空竟飘起了丝丝滑滑的小雨星子,和沈哲驾车出事的那晚,何其的相似。
监狱外围的空旷地上,早已经堵满了记者,他们穿着亮色的胶质雨衣,架起了摄像机,对准了监狱的大门口,也有不少自发过来的市民,冒着大雨围观。
没多久,一辆黑色的宝马车从公路边驶来。
监狱大门打开,沈哲被狱警护送着走出了大门,护送他的是一位女性狱警,平时在监狱里对沈哲多有照顾。
她挺喜欢这个懂事有礼貌的男孩,临走的时候,她理了理沈哲的衣领,说道:“出去了好好生活。”
“谢谢刘姐。”
沈芝从黑色宝马车里出来,神情激动地迎上沈哲,颤声唤道:“阿哲,妈妈来接你了。”
“妈妈。”沈哲红着眼睛跟母亲拥抱,随即转向哥哥,两兄弟用力抱了抱。
陆凛轻拍他的肩膀:“走吧,先上车。”
“嗯。”
记者们见到沈哲出来,一拥而上,闪光灯咔咔作响。陆凛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口罩挂沈哲耳朵上,护着他坐上了车。
“沈哲,请问你对那场车祸的受害人有什么话要说吗?”
“网上关于你的言论有很多,你对此有什么回应吗?”
“当年自杀,是因为良心愧疚不安,还是因为受不了舆|论压力?”
“请你跟我们说两句吧!”
陆凛将沈哲护在身后,抬头看向记者:“沈哲已经为自己的做所做为付出了代价,对于受害人,我们全家都很愧疚,同时一定会倾尽全力补偿他们,愿死者安息,生者坚强。”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不知哪里飞来一双鞋子,猝不及防砸在陆凛的额头边,顷刻砸出一个红印子。
周围一片哗然。
“什么死者安息生者坚强,富二代开车撞人肇事逃逸,就该判死刑!才关三年就放出来,艹了狗了!肯定是你们买通了法官!!富二代该死!该死!”
“哥!”沈哲眼泪顷刻掉了下来。
陆凛面无表情,让沈芝和沈哲先上车,关上了车门,他擦了擦额头的血迹,看向镜头:“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是法律说了算。”
他缓缓道:“我弟弟犯了错,给另一个家庭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也给社会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作为肇事者的兄长,我深感抱歉。”
他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作为人民警察,打击违法犯罪,维护公平正义是我们的职责。”陆凛掷地有声:“但是作为兄长,我对我弟弟的行为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有有任何不满的发泄,请尽可能冲我来。
“养不教父之过,父亲不在,便是兄之过。”
陆凛说完这番话,现场也安静了下来,大部分记者和市民都认识陆凛,这位总是冲在第一线的大队长,不管是谁家丈夫打了老婆,家长里短的邻里纠纷,还是卧底传销或者与毒贩斗智斗勇,总能见到他的身影。
众人熄声,陆凛坐回车里,司机开车离开。
沈芝虽然之前和陆凛置气,但无论如何还是关心儿子,她从包里摸出创可贴:““凛凛,给我看看额头。”
“小伤,血都没流。”陆凛毫不在意地拿出手机,给饭店那边打了个电话:“嗯,我们现在过来,四个人。”
沈芝突然抬起头,冷冷说:“什么四个人。”
陆凛说:“我叫了妍儿。”
沈芝脸色骤变:“我们一家人吃团圆饭,你叫她来做什么!”
陆凛说:“她也是家人。”
沈哲不明所以地看向陆凛和沈芝,说道:“是那天那个姐姐吗?我见过她。”
沈芝情绪激动地说:“我不会和她同桌吃饭。”
沈哲说道:“我知道那个姐姐是之前报道我的记者,那天来看我,她拉着我的手哭了一下午,一个劲儿跟我道歉,我都不好意思了。”
陆凛的心狠狠一揪,目光望向窗外,有点责怪沈芝的意思。
沈芝讪讪地不再说话。
世纪大饭店的包间里,香喷喷的饭菜已经全部上来,可是要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沈芝冷道:“你倒是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人家根本不赏脸,白费你一番心血。”
陆凛拿着手机走出包间,给姜妍打了个电话过去。
姜妍走进了一户陌生的居民楼间,接起电话:“陆陆哥。”
“搞什么,等你吃饭呢。”陆凛压低了声音:“我妈,我弟都等着。”
“我不是说了我不来。”
陆凛以为她说得是气话,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
“姜妍,没跟你开玩笑。”他深呼吸,调子转了沉:“我们两个之间,我一直在努力,可是你呢,能不能让我稍许看到你的诚意,三年前一走了之,没关系,你回来,我原谅你,咱们还和以前一样,有什么困难一起努力克服,但是有些时候,你稍微让我感受到你也在努力,你也在乎我,想要拼命和我在一起,行不?”
一番掏心窝子的恳切告白之后,换来了电话那边更深长的沉默。
陆凛的心,在渐渐泛冷。
“陆凛,今天...真的不行。”
陆凛冷嘲一笑,挂掉了电话。
***
“春儿,给我点根烟。”
居民楼过道边,王淮春从包里摸出烟递给姜妍,然后拿出打火机要给她点燃。
火光映照着姜妍苍白的脸颊,看着跳跃的火苗,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收掉了烟。
“算了。”
王淮春不明所以看向她。
“已经戒掉的,就不要再捡起来。”
她眸子里泛过一丝丝的凉意。
“妍姐,真的要这样做吗?这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王淮春忐忑地说:“如果真的报道出来,恐怕...”
“不管过了多少年,错了就是错了。”
姜妍朝着居民楼二楼走去。
二楼走廊尽头的防盗门已经生了锈,姜妍走过去按下门铃,门铃也已经坏掉。
她和王淮春对视一眼,然后轻轻敲了防盗门。
没多久,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打开了房间门,他穿着黑色的毛衣,戴着老花眼镜。
“两位是?”
“刘老您好,我是姜妍,之前给您打过电话的。”
“姜记者,你好,请进来吧。”刘怀山打开门将姜妍和王淮春迎了进来,让自家媳妇给客人倒了茶。
几人坐下,王淮春架好了摄像机,正对着姜妍和刘怀山。
***
整整三天时间,陆凛再也没有理过姜妍,没有给她打电话。
姜妍打过来,他也没有接。
这一次他真的生了很大的气,并且下决心不会轻易原谅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现在陆凛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弟弟的事情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沈哲呆在家里不敢出门,有个别情绪激动的群众甚至守在家门口拉起横幅骂。陆凛不仅要保护弟弟的安全,还要安抚他的情绪,警局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
警局的同志其实打心眼里挺佩服陆凛,这男人肩膀厚重,能担事。
这两天大家工作也格外认真仔细,尽可能不要给陆凛添麻烦。
那天陆凛刚刚走进警局,小汪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陆...陆队,电视,电视播了!”
“什么播了?”
“你弟弟的事!还有嫂子!她道歉了!还有,还有早已经退休的刘局,他也出来说话了!”
陆凛闻言,疯了似的跑进大厅,站在桌边刹住车,周围好几名警员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墙上的电视。
电视正在播放记者采访,采访对象一位年长退休的老领导。
“陆警官是我亲自安排下去的,在毒贩老虫手下卧底,销毁了记录在案的所有的身份凭证,从此以后,是黑是白,也许都说不清楚了,不过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老陆人民警察的身份,就不会变。”
刘局说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后来老陆卧底任务里身中数枪,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他妻子在国外谈生意,只有儿子在国内。”
“当时接到电话的时候,沈哲和朋友们正在庆祝赛车夺冠,得知了父亲负伤的消息,他在驱车赶往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也许失态,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不恰当的行为,但我相信那只是出于对生死不明的父亲的情急担忧。”
“因为老陆的身份当时还没有洗白,所以他的死讯除了通知家属以外,不能对外公布。”
“这就是当年那场车祸事件背后的全部隐情,前两天姜记者找到我,恰逢沈哲刑满出狱,我想着是时候把真相说出来,是非公道,就交给人民群众的心中的那杆秤去衡量。”
刘老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警方布控多年,老虫最终折在了老陆的儿子陆凛警官的手里,我相信这就是人间的公道。”
小汪说:“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的老领导,说话滴水不漏。”
镜头转到了姜妍身上,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妆粉未施,素颜面对镜头。
陆凛的心紧了紧。
“刘老说到人间的公道,很久以前,我自以为追求新闻的本质真实是每个记者的使命,然而我却带着私人情绪,自诩公道和正义,偏听偏信报道了三年前那场新闻事故,将肇事者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给他带来了一场灭顶的灾难。”
“我没有资格去定义一个人的本质,记者对待每一场新闻事件,都应该抱以敬畏之心,追根究底,可是我没有做到。”
她站起身,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我郑重向沈哲,向所有观众道歉,对不起。”
沈芝坐在电视机前,双手颤栗,拿着咖啡杯的手颤抖不已,这是姜妍第一次公开向她的儿子道歉,虽然以前她也曾说过对不起,但从来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因为陆凛的缘故。
这一次的道歉,发自内心。
沈芝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道歉而已,她之所以讨厌姜妍,讨厌的就是她那副明明做错了却自以为掌握全天下道理的模样。
现在她就像一个经历了长期的拉锯战最终取得胜利的将军,可是她心里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滋味。
办公桌里有一张老照片被她拿出来,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身规整笔挺的军装。她无声地掉下眼泪,润湿了泛黄照片上男人英俊的脸庞。
“我恨你。”她轻声说:“我真的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