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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营业悖论水火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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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炎进入星图,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江淼。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冬至,北京刮了很大的风,快把他冻透了。一出地铁站,眼前那没着落的落叶在灰蒙蒙的半空盘旋,星图所在的大楼很陈旧,蒙灰的玻璃幕墙下,有好几层贴着培训机构的醒目广告。

星图是个小公司,只在写字楼里租下了三间练习室和一个办公间,整栋楼只有这么一个娱乐公司,显得格格不入。

对着微信里程羌发过来的地址,贺子炎走进大楼,然后就被门口的刷卡栏挡住。他看向保安,对方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

“你来干什么的?”

贺子炎多少有些讶异,没想到这种旧写字楼会管这么严,他解释了几句,对方却让他叫约的人下来为他开门。

一时间有些为难,贺子炎给程羌打了个语音电话,那头响了几声,看上去并不像是能直接接通的。

他听着电话,随意地朝里望了望,刷卡栏里头的电梯门忽然打开来,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穿了件米白色的开衫连帽卫衣,套着帽子,戴了只雪白的口罩,朝外面走来。

大约是光线的原因,又或者当时的自己太过需要那么一个帮助者的出现,在贺子炎的记忆里,他出现的瞬间仿佛蒙了层暖光,干净又柔和。

“小江啊,下来拿外卖?”保安看向那人,嘴角都扬起,露出和善的笑。

对方点头,声音也带着柔和的笑意,“嗯,好像最近有点感冒,就买了点药想压一压,您最近工作也要注意身体啊。”

“感冒了?那可得小心点,你每天来得太早了,得多睡会儿。”

“嗯。”他走过来在保安旁边的外卖桌上拿走自己的药,轻声道了句辛苦了,侧身的时候,目光在贺子炎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好,我叫贺子炎。”

这次是贺子炎主动开口,并露出一个阳光的笑,“你也是星图的吧。”

面前这人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很快,他那双略微下垂的眼弯起来,如同新月一般。

“嗯。”

跟着他,贺子炎顺利进入了大楼。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贺子炎听到对方开口,“我叫江淼,三水淼。”

贺子炎点了点头,有一搭没一搭道:“我们的名字还挺配,我是火,你是水。”

“是啊。”

透过电梯内壁的镜面反光,贺子炎无意间发现,江淼正在盯着他,或者说是倒影里的他。

“刚刚你是猜的?”

江淼先开了口,轻声询问。

贺子炎扬了扬嘴角,“很明显吧,从你的长相来判断。”

他说得不算隐晦,但直白得恰到好处,点到为止,没有过分赞美。

江淼的眼睛始终带着笑,“你也很明显。”

一出电梯,他就注意到了。

“是吗?”

电梯门打开来,江淼率先出去,“之前羌哥说他们签了一个新的练习生,这两天要来,看来就是你。”

贺子炎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神锁定江淼单薄而挺拔的背影。

“嗯,听说这两年有组新团的打算。”

“确实有,不过不知道具体策划是怎样的,可能还没那么快。”

贺子炎的视线从他的肩膀渐渐滑落下来,落到江淼白皙的手腕,还有他被包装袋勒红的指节。

江淼说着,抬起手推开练习室的门,“先进来吧。”

他扭头,对贺子炎露出一个微笑,“欢迎你来星图,说不定……我们以后会是队友呢。”

那个笑容很淡,但贺子炎当时就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记一辈子。

说不上为什么。

江淼的这句话,还有他的笑容,在贺子炎许多次快要撑不下去的瞬间,都在他的脑海闪现过,也让他咬着牙坚持走下去。在后来真正出道的六人里,他们两个也是最早进入公司的,一起度过了长达一年的双人练习期。

这并不是一条前途无量的坦途,他从头开始学习舞蹈,没日没夜地练习,也不一定能出道,就算出道了,都不一定有可以赚钱的通告。

有好几次贺子炎都想要放弃,哪怕回去酒吧里给别人放歌,至少都能填饱肚子。

他也是偶然间的一次,发现有着这种想法的,并不只他一人,还有那个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江淼。

那天很热,练习室的空调并不好使,贺子炎在楼道的贩卖机买了听可乐,朝楼梯口走去。天气热的时候,楼梯间总是格外阴凉。

但当他靠近楼梯口大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江淼的声音,很轻。他的手从楼梯间的把手拿开。

“……出不了道我也能做别的工作,做别的说不定比这个挣得更多呢……”

贺子炎听到一些只字片语,例如“钱的事不要担心”、“你好好学习”,“我最近好很多了”,还有“你记得多吃鸡蛋,买给你的牛奶都要喝掉。”

贺子炎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听起来像是有个私生子似的。

哦对,他好像有一个亲妹妹……

正琢磨着,门突然从那头打开了。八壹中文網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江淼握着手机,脸上的讶异很快消失,他微笑着询问,“怎么站在这儿?”

贺子炎明显能察觉出他的不安,尽管他现在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分别,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的、毫无攻击性的笑。

但在他看来,眼前的江淼就像是一只被撞见舔舐伤口的兔子。

不太妙。

“我想来楼梯间休息。”贺子炎抬起拿着可乐的手。

“这样啊。”江淼将手机收进口袋里,把门再打开了些,侧身打算离开。

但他的手腕被很冷的一只手握住了。

是贺子炎被可乐冰过之后的手。

“啊对了,我的肩膀好像扯到了。”贺子炎笑着抓住他,“淼哥,你帮我看一下吧。”

就这样,本应该假装无事发生然后各自走开的场合,贺子炎偏偏选择不放走他。

明明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江淼没有拒绝,把他带到了无人的练习室,悉心为他检查了“拉伤”的地方,还特意给他贴上了自己随身携带备用的止痛贴,尽管他心里清楚,贺子炎八成是找借口。

“好了。”

“谢啦。”贺子炎对他笑了笑,坐在地上对着练习室镜子瞅了一眼后肩,“感觉舒服多了。”

“你练完舞多拉伸一下。”江淼从半蹲着的姿势站起来,低头提醒他。

贺子炎抬起头望向他。

江淼也看着他,之前他一直认为贺子炎的长相带着点野蛮生长的味道,高大,宽肩,麦色皮肤,虽然说话总是插科打诨,但那种不好惹的感觉其实压不住。

但他忽然发现,贺子炎的眼睛很亮,瞳孔好黑,像小狗的眼神。

“上一次遇到对我这么好的人,还是在福利院里。”贺子炎仰着头说。

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句话,江淼的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

惊讶之余,他不自觉皱起眉。

这是极少数江淼无法管理好自己表情的时刻。

福利院……

贺子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毫不在乎的笑,看起来坦诚、真挚,又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漫不经心。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示意让江淼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江淼的眼神晃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顺应了他的要求。两个人背靠着一整面镜子,镜子里倒映出一对安静的背影,紧紧相依。

空旷的练习室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孤独。

“嗯……”贺子炎想了一会儿,突然“啧”了一声,好像是为如何开口而苦恼。

没想到没等他开口,江淼直接道:“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贺子炎笑了,看向江淼,“我知道。”

他望着江淼高挺的鼻梁,还有他微垂的眼角,“我还能不知道你啊?”

这句话令江淼的心微微一动,然后从胸口缓慢地溢出一些陌生的情绪。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就能这么笃定,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但他说话的底气,令江淼无法开口去质疑什么。

“长话短说吧。”贺子炎的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我从小就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的,对我最好的人就是那里的院长了,真的是特别好特别好的一个人。”他说着,手掌撑住下巴,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

“你……”江淼的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只是明显比往日的游刃有余多了几分犹豫,“你没有被领养?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孩子,应该是很多领养家庭喜欢的。”

贺子炎笑了,懒散地转过脸,“是吗?”

江淼盯着他深黑的瞳孔,透过那双眼看到了自己。

“你小时候应该长得很好看。”

贺子炎笑笑,“凑合吧。”他卷起自己的袖子,“是有人想领养我的,但我挺舍不得院长,就没有走,反正留在那儿,还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

虽然那些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让任何一个朋友放弃来之不易的美满家庭。

所以他永远是站在福利院门口目送的那个人。

说着再见,但再也没有见过。

“不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院长就生病了,福利院本来就维持得很艰难,他一倒,剩下的人就更不知道怎么办,没过多久就撑不下去倒闭了。”

“那你呢?你还那么小。”江淼望着他露出来的那一截小麦色的手臂,和他手背上的青筋。

“我啊,被一个人渣领养了。”贺子炎笑了笑,双腿伸开来,整个人倚在镜子上,漫不经心,“老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把我领回去,一开始还挺不错的,结果没两天就喝得烂醉,喝醉了就打人,他老婆天天打牌,输了就打我。我那时候都搞不懂,他们领养我是为了什么?为了找一个出气筒?还是想养一条不咬人的狗?”

江淼一时间沉默了,他眉头始终皱着,手指贴着冰冷的地板。

“我后来知道了,原来他们之前有一个儿子,但是那孩子出车祸死了,两个人都觉得是对方的责任,互相埋怨,不光儿子没了,生意也失败了,当时算命的人告诉他们,再有一个儿子就能转运。可他们怎么都生不了第二胎。”

贺子炎说每一句话的语气里,都带着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轻蔑。

“是不是很离谱?”他看向江淼,“还真就是这么离谱,他们信了那个算命老头儿的话,为了转运跑去孤儿院,相中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就把我弄回来了,我可不是他们的出气筒,受不了我就跑了。”

后面的话,贺子炎没有直接说,但江淼已经可以预料到。

左不过就是他们发现,运气根本没有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好转,生活依旧深陷泥沼,于是,身为寄托的贺子炎逐渐成为这对失败夫妻的发泄口,本来就不是亲生的,也没有多少感情,当然不会在乎。

那当时的他,被虐待被折磨,逃离了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又回不去福利院,只剩自己一个人,是怎么长大的……

正沉浸在酸涩的假象中,忽然地,贺子炎凑到了他眼前。

江淼的心重重地跳了跳。

“你怎么一副要哭了的表情。”贺子炎歪着头,凑过来盯着他,两个人之间只隔着十厘米的距离。

很近,近到贺子炎能看到江淼脸上细小的绒毛,和他上眼睑半透出的血管。

江淼没有躲,反倒勾起嘴角,双眼一下子弯起来。

“你看错了。”

这样的回应,贺子炎多少有点意外。

看错了?

江淼没有回避贺子炎的眼神,笑眼也笔直地盯着他。

“这些事,你对多少人说过?”

贺子炎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思绪竟停顿了一秒。

但随后他笑了出来,回答他,“一个。”

江淼抬了抬眼,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真的。”贺子炎做出对他发誓的表情,“我没有说谎。”

江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静了几秒之后,转过整个身子,面对贺子炎。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你今天听到我打电话的事,就算你不说这些。”

他的坦诚很难得,平时几乎不会展现给任何人。

贺子炎也转过来,笑着抓了抓头发,“你太聪明了,瞒不过你。”

江淼摇头,语气听上去很稳重,“但是你告诉我了,我肯定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没想到下一秒,他却看到贺子炎摇头。

“我不需要你帮我保守。”他笑得很开朗,眼睛始终望着江淼,“我想听你的秘密。”

在很短暂的几秒里,江淼的心动摇了。

关于他这几年经历的事,他明明不想告诉任何人。咬着牙走到现在,依旧没有挣到一个多么光明的未来,他是耻于回头去看过去,也不愿将这些事拿出来博谁的同情。前途渺茫,江淼只想心无旁骛地做好每一件事,好好地把妹妹带大。

过早地进入社会,他早就习惯了做一个圆滑的人,左右逢源,让每个人都开心,他才会生活得容易一点。不表露真实情绪,给每个人恰到好处的关心,看破不说破,这些才是江淼的作风。

但贺子炎这个人太奇怪了,就像是拿着一个凿子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次靠近,都在一点点凿碎他坚固的外壳。

江淼看了一眼时间,站了起来。

贺子炎还以为他不想说,想找补,“其实……”

“到吃饭的时间了。”江淼走到角落里的架子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看向贺子炎,“有约吗?一起吃饭?”

峰回路转。

“好。”贺子炎起身,跟上他。

吃饭的时候,江淼随口说起他的情况,也简化了很多他认为不必要的细节,比如事故过后,他打了无数个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找到父母的遗体,哪怕是一些碎片。

再比如他和妹妹是如何被几个亲戚踢皮球一样,抛过来,扔过去,当着他们的面互相数落彼此。

还有一些很琐碎的小事,其实都快忘了,但重新讲述一遍的时候,竟然又回想起来。

妹妹那时候才几岁大,竟然对他说,可不可以把她放到孤儿院。

“当时我怎么都想不通,她一个小孩子是怎么会说这种事的,一定是大人教她的。”

贺子炎静静地望着江淼,窥见他难以显露的脆弱。

“她说她不想让我照顾她了,她觉得我好累。”江淼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令人烦躁的喇叭引得飞鸟四散。

“后来你们从亲戚家出来了。”贺子炎道。

“嗯,我多打几份工,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我们还有一笔赔偿金,也够花了。”江淼一边吃饭,一边说,“只要她上了大学,就会顺利很多。”

上大学。

贺子炎想,现在她才初中。

江淼还要熬好几年。

和他曾经料想的不太一样,看起来干净又温柔的江淼,实际上举步维艰地生活着,一个在别人眼里也还是孩子的人,背负着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只是他伪装得太完美了,让人真的会产生一种……他的人生没有受过挫的错觉。

之前相处的半年里,江淼明明时刻微笑,善良,宽容,有亲和力,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一种安抚,可贺子炎总能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什么。

更准确点,是江淼和任何人身上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但不会对任何人交出自己的内心。

直到相互剖开来的这一天,贺子炎才感觉自己真正触碰到了真实的江淼。

“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对我笑。”

贺子炎难得地将语气放得真诚而温和,没有一丝一毫调侃,全是认真。

他隔着桌子,朝江淼伸出手。

江淼抿开嘴角的笑意,也伸出手回握住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看起来是很生疏的动作,但却第一次触碰到彼此的心。

贺子炎握手并不是很用力,但没有立刻松开,他笑着,看着被攥住的江淼的手。

“你好白啊。”

江淼这才注意到,交握的双手之间过于明显的肤色差。

“是比你白一点。”他把手抽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止是在那次饭桌上,后来的贺子炎也不止一次地说过让他不想笑就不要笑的话。

一开始江淼是不习惯的,微笑已经成为他的惯性动作,是一种自我保护,但久而久之,他逐渐学着在贺子炎面前放下戒备,发下一身沉重的伪装。

他没那么喜欢笑,又足够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索性装傻,陪着笑脸。

形形色色的人里,他唯独看不透贺子炎。

贺子炎会把每一句真话掺在玩笑与谎言中,没人能分辨出来,哪句才是真心。

在程羌的安排下,他们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房间很窄很小,只放得下一个柜子和一张上下床,贺子炎把方便的下铺让给了他。他们一起训练,一起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分开的时间。

江垚中考结束、高中入学,贺子炎都跟着去,帮他们搬书搬行李,他生病的时候,贺子炎还要去替他打工,怎么都说不听。

贺子炎总是唠叨他,要他注意身体,这种话说多了,果然他还真被说中,因为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

当时他走路都困难,是贺子炎背他去的。

打吊针的时候,贺子炎就坐在他身边,任他靠着,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说他打了太多工,做了太多事,饭也不好好吃,这样身体迟早要垮掉。

江淼当时很虚弱,觉得他好吵,可心里又被他的话拧得发酸。

他笑了笑,声音也是虚的,“那怎么办……不打工谁养我们?”

贺子炎从来都不会接不上话。

“我啊。”他总是笑得阳光灿烂,“放心,哥肯定能红,到时候养十个妹妹都不成问题。”

医院的白炽灯照得人眼睛疼。

说的是养十个“妹妹”,而不是“养你”。

贺子炎说话永远是看似轻浮夸张,实则留有余地。

“好啊。”江淼脸色苍白,但笑容是真诚的,“祝你大红大紫,有花不完的钱。”

但两个人在一起,总好过之前江淼一个人,至少消磨了很多孤独疲倦的时刻,江淼在外永远是贴心哥哥,对待公司仅有的练习生都无微不至,私底下,回到和贺子炎两个人的小房间里,他才会说出一些不那么“江淼”的话,偶尔也能成为那个被照顾的人。

贺子炎会在深夜和他说起哪个练习生偷偷恋爱的事,也会笑着问他想不想谈恋爱,有没有谈过。

“工作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想这些。”

“你不好奇我的吗?”

江淼在黑暗中笑笑,“不好奇,我猜得到。”

像他这样的人,又在酒吧那种地方工作过,想也知道桃花该有多少。

“你猜得到什么?”贺子炎翻身朝下面看。

江淼盖好了被子,戴上眼罩,语气很轻,“没什么,先睡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起来,江淼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给每个人帮助和关心。

贺子炎想,这个人好像对每个人都有取之不竭的温柔。

但他恐怕也是最无情的人。

就这样,他们陪彼此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也迎来了更多的伙伴,最开始是路远,然后是从星图另外的声乐部门转来的凌一,接着就是伴随很多坊间传闻而来的方觉夏,生活忽然间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但人一多,贺子炎就愈发感觉,江淼的好,是可以被任何人感受到的。

他也没什么特别。

但有些时候,江淼会给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细微的小表情,还有那些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脆弱和疲倦。

在大家准备好要五人出道的时候,裴听颂空降来到星图,并且确定和他们一起出道,这一下子打乱了很多计划,六人重新磨合,奇怪的是,虽然听说他背景很强,但意外地很好相处,性格直接,唯独和方觉夏不对付。

贺子炎是个喜欢搞气氛的人,尝试过好几次撮合两个人,但效果不佳。方觉夏是个一心只装着练习和舞台的单纯孩子,性格比较安静,偏偏裴听颂又张扬骄傲,这两人才是真的水火不容。

还是让他们自己慢慢来比较好。

江淼被公司任命为队长,肩上担子很重,出道的前一天,他给每一个队员都送了一个自己亲手做的小福袋,里面放着他去寺庙求来的护身符。

“谢谢队长!”路远很开心地收下了。

“谢谢淼淼,淼淼我爱你!你就是最好最好的队长!”

“谢谢队长。”

贺子炎的福袋,是江淼回到房间之后给他的。

“送给你。”江淼微笑着递给他。

贺子炎说了谢谢,伸手收下,“只有我有?”

“当然不是。”江淼靠着墙,“每个人都有。”

贺子炎手指本来都碰到福包上的绳子,听了这句话,他慢悠悠点了点头,没有打开,而是选择先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家。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要出道了,还有新宿舍住。”

“对呀。”江淼也收拾着行李,“是不是很高兴,终于不用挤在上面睡了,你这么高,每次上下都很累吧。”

“还好。”贺子炎没征兆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和你住一起很开心。”

江淼手上的动作微微一停。

贺子炎又沉声道,“和你一起出道也很开心。”

江淼沉默了一阵。

在那些看不到未来的晦暗日子里,是眼前这个人陪着他一起咬牙扛过来的。

从一开始就是,从身边还没有那些可爱的队友的时候开始。

他们在小房间里吃过火锅,和妹妹一起过年,整个房间都是水汽,三天都没散尽。贺子炎过生日偏偏肩膀受了伤,他们在医院吹蜡烛。江垚开家长会,贺子炎替他去,用他的名字。夏天的时候他们在练习室通宵,累了直接倒在地板上睡觉,肩靠着肩。冬天下着雪,他们一起爬山,大喊着“我们一定会出道”。

一起挨声乐老师的骂,一起跳舞跳到抬不起脚,一起等来一个又一个新的练习生,他们未来的队友。

太多了。

“我也是。”江淼背过身,声音很轻,“很开心。”

很幸运。

他走到墙角,把一直放在那儿的古筝拿起来,打算背上。

“对了,我还没听过你弹古筝呢。”贺子炎拽了拽江淼的袖子,又晃了晃,像是在撒娇,“赏个脸吧队长。”

“你想听啊?”短短四个字,被江淼说得语调轻盈。

贺子炎仰着脸,点了好几下头,一副很真诚的样子。

江淼站了一下小会儿,还是满足了贺子炎的小小心愿,取出古筝。

贺子炎连忙清空桌子,给他腾空位搁琴。

“我好久没弹了,可能都不太会了,你随便听听吧。”江淼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缠指甲。

“想听什么?”他缠好了,抬眼看向贺子炎。

“我不太懂,要不你选一首?”贺子炎往江淼曾经住过的下铺一坐,补充道,“你弹什么我都爱听。”

“那就……”江淼活动了一下手指,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的笑意,“高山流水?”

这曲子贺子炎倒是知道,估计没人不知道。

知音。

是算是暗示,还是下定义?

“嗯。”贺子炎洒脱地笑了笑,收敛了大大咧咧的坐姿,端正了许多,“我准备好了!”

“好。”江淼沉下呼吸,手放置于琴弦上方,略顿两秒,开始了弹奏。

琴声如同破冰的春水,在狭小的房间流淌。

江淼嘴上说可能不太会了,可指法却是显而易见的娴熟,谱子也了然于胸,有时候他在休息时手指也会动,虚空地练习指法,这些可爱的小细节都被贺子炎珍藏。

他静静凝视着江淼的纤细手指,听着琴音,心也随之沉下来。

这是贺子炎第一次听古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江淼。

尽管他总是开玩笑说自己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走上这条路,但贺子炎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音乐,喜欢古筝。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波折,他现在应该毫无负担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做谁的哥哥,只一心为他自己的人生。

可惜事与愿违。

一曲结束,江淼的手缓缓扬起,又轻轻放下,声音柔和,“果然是退步了。”

“谁说的,弹得这么好。”贺子炎认真反驳,认真给出夸赞,“要不是走了现在这条路,你说不定可以成为古筝演奏家。”

江淼笑着摇头,擦试了一遍自己的琴,“我的水平我还是清楚的,那条路更需要天分。”

贺子炎还想说,但江淼抬头看向他,笑眼温柔,“子炎,你听我弹古筝开心吗?”

他微微一怔,而后又点头,“当然了。”

“那就够了。”江淼两手放在琴弦上,“我就想做让人开心的事,弹琴也好,唱歌跳舞也好,只要能给别人带去一点快乐就足够了。”

他说着,把琴收起来,“现在大家都过得很辛苦嘛。”

贺子炎扯了扯嘴角。

别人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但江淼一定是真心。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甚至产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妄想。

真想回到江淼最辛苦、最不快乐的时候,逗他,给他唱歌,让他开心一点。

“我给你背琴!”

“不用,很轻的。”

“给我。这哪轻啊哥哥,你肩膀真能扛。”

“……谢谢。”

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贺子炎想到了福包。

“你拜的什么菩萨,管什么的?”他看向身侧的江淼,“该不会是姻缘吧?”

“什么都管,也可能什么都管不住。”江淼推着行李箱,大约是即将出道所带来的的喜悦尚未褪去,他的语气比往日轻松了不少,“怎么,刚要出道就想要姻缘啊?”

“好像确实不太合适啊。”贺子炎笑起来。

上车落座之后,实在是太累,贺子炎一路睡了过去,颠簸中他隐约听到凌一的大嗓门,说着谢谢队长之类的话,还提到什么寺庙的花树和大佛之类的东西,半梦半醒,再睁眼,他们已经抵达新宿舍。

人还懵着,贺子炎下意识跟着其他人一起下车,站在后备箱前等着拿行李。伸懒腰的间隙,他突然听见身旁的江淼开口。

“你要是真想求姻缘,没准儿我的福包也能帮你招点桃花。”

他没反应过来,对江淼露出迷茫的表情。

江淼却笑了出来,和以往都不一样的笑,有点孩子气。

而贺子炎不知道的是,在江淼眼里,他这副懵懂的样子更像狗狗了。

程羌在前头喊着,“快跟我上去,给你们分房间。”

“好!”凌一高举手,“我和觉夏一间!或者和淼淼!”

方觉夏对着羌哥点头,表示凌一说得对。

“哎哎淼哥已经说好和我一间了,一一你没戏了。”路远拍了拍他举起的手臂,然后回头看江淼,“是吧淼哥。”

“嗯。”江淼笑着看向他,准备过去。

但他突然被贺子炎拽住。

贺子炎皱着眉小声对他说,“你什么时候答应他的?”

江淼依旧笑着,“很早了,刚听说要有新宿舍的那天,圆圆就来找我了。差点忘了恭喜你,托小裴少爷的福,你可以一个人独享大单间了。”

被拍了拍肩膀,但贺子炎没高兴起来,起床气反而加重了。

什么意思嘛。

他望着前面几人欢快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失算了。

应该早点下手的。

“哎那小裴呢?”路远问。

“小裴啊,小裴他不住宿舍,他住自己的公寓,上学方便。”程羌答道。

路远被戳中笑点:“哈哈哈小裴还得上学,怎么这么好笑!”

贺子炎摇头,啧了一声,“这小孩儿真是,都不和哥哥们培养培养感情,传出去还说咱们卡团没出道就不合呢。”

方觉夏没说话,心道这句话说得也没什么大问题。

“他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凌一哼了一声。

江淼也笑眯眯道,“是啊,没准儿小裴哪天又想回来住了。”

“反正他不能跟我抢觉夏,也抢不走!”凌一抱住方觉夏的胳膊。

大家一起吵吵闹闹上了楼,各自去新房间收拾,等到真的闲下来,贺子炎才终于有机会打开那个福包。

里面装着一块暗红色护身符,正面是金色的经文,反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贺子炎这三个字,被江淼写得很漂亮。

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贺子炎又拿起福包,倒过来拍了拍,想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

忽然,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福包里掉出来什么,轻飘飘的,晃晃悠悠,最终落到贺子炎的膝盖上。

一朵桃花。

贺子炎小心地拾起,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了许久。

真的是桃花,甚至还留有香气。

在路远突然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贺子炎忙把花放回福包里。

“哎火哥,你这儿有那什么吗?”

“哪什么?”

路远扶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拍腿,“起子,你有吗?”

“有。”贺子炎起身从包里翻出个小工具盒,递给他,“什么头的都有,随便挑。”

“谢了火哥,爱您。”路远接过来转头就要走。

贺子炎想起什么,假装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哎对了……”

“嗯?”路远又转过来,冲他眨了眨眼,“啥?”

贺子炎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队长给你的福包都装了什么啊?”

“你没有吗?”路远抛起手里的工具盒,又接住,“队长说咱们一人一个的啊。”

“我有,就想看看咱俩是不是一样的。”贺子炎干笑着解释。

“我的里面就是这个小佛牌。”路远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护身符,递过去,“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过我和一一的经文好像有一丁点儿差别,我俩对着看了一遍。”

贺子炎把护身符翻过来,看到路远的名字被工整地写在上面。

他还给路远,“就没了?”

路远摇头,“难不成淼哥给你的不一样?好家伙,这就开始区别对待了吗?我要告状,队长偏心!”

“没有,你这心眼儿小得。”贺子炎的心跳得好快,太快了,以至于他说话都有些吃力,只能用笑掩饰过去。

“是一样的,我寻思不能真就这么一个小牌儿吧,想看看你是不是也这样,我还以为只有我就这么一个呢。”

“你知道什么啊你,淼哥可是专门跑大老远去烧香的,他都说了,每个护身符其实有两半,另一半在他写好名字拜好菩萨之后取下来,还要亲自挂到树上,亲自打结。有这么好一队长你就偷着乐吧。”

是啊。

哪有这么好的队长。

贺子炎垂着眼,笑了笑。

“你笑得好奇怪啊。”路远抱起自己的胳膊搓了搓,“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鸡皮疙瘩多就去搓个泥儿,别整我地板上。”贺子炎坐回床上,身子往后一倒,“回你房里找你的好队长去吧,你火哥要歇息了。”

“得,拜拜了您呢。”路远带上了门。

房间回归了最初的沉寂。

贺子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拿出福包,手指碰了碰那朵鲜活的花。这一刻,他耳边仿佛响起袅袅佛音,香火缭绕,江淼就站在花树下,漂亮,沉静。

静不下来的,只有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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