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想法一旦从心底诞生便会快速生根发芽,侵蚀所有的理智。
直到他完成那个想法,才能使念想得以消退。
夜像浓墨一样黑,稠得化不开,整个病房里呼吸声此起彼伏,幸而没有人打鼾,安静得不可思议。
房间里唯一的光就是从门口那扇小窗户透进来的,昏昏沉沉的走廊灯,模糊得像蒙了一层纱。
一切都不太真切。
简尤的脸上微微映着那模糊的灯光,仿佛在发一种喑哑的、磨砂质感的光。
何冬临不动左手,侧着身子,脸开始慢慢接近她。
两个人的呼吸愈加接近,直至缠绕在一块,难以分你我。
他动作幅度不大,目光只盯着她,心里的念想愈发强烈,心跳的声音几乎要压过这个夜晚所有的喧嚣。
但——他停住了。
因为简尤冷不丁地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仿佛她从没睡着过一样,一双眼乌黑得盖过夜晚的浓,偏偏又沾着几分月色的凉。
冷冷清清,温温淡淡。
然而只是一瞬间,她眼底又忽而迷茫起来,三更半夜睡得正熟,忽然被一道雷惊醒之后睁睁眼又睡下的模样。
她重新闭了眼,回到睡梦之中。
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何冬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好一会,确定她确实还在睡。
心头的火被她那一眼吹熄。
理智瞬间回笼,何冬临自嘲地闭眼,重新平躺下去。
这是他记不得的第几次冲动了。
为什么总是在面对她的时候,把理智、打算、计划统统丢掉。
若是他为将领,便是丢盔卸甲,若是他为君王,就是舍弃江山。
何其的……没出息。
何冬临满心的自嘲,一夜未眠。
简尤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多,她不知怎的,睡在何冬临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而本该在床上躺着的人却毫无踪影。
她晚上似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何冬临越来越近的脸。
那朦朦胧胧之中,她似乎看见他眼底汹骇的情绪涌动,冲动、占领、谨慎……
复杂得让她无法分析。
然而那只是一个梦而已,简尤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简尤收拾好自己之后就去找何冬临,问了护士都说一大早就没看见他。
雪持续下了好几天,但现在已经没有前几天那样浓密,而是细雪飘飘。
今天正好是元旦节,几天之前的简尤还没想过会在医院过元旦节。
最后她在医院外的草坪看到他的身影。
冬天的草坪铺满了雪,上面全是深深浅浅的坑,还有孩子们推出来的雪人,奇形怪状。
雪小了之后,一些病患也出来活动身体,还有好些小孩子在丢雪球,但人数并不多。
天气依旧阴沉沉的,乌云盖顶,细雪像绵绵的雨一样在撇,又像雾笼罩了整个世界。
简尤在雾蒙蒙之中,一眼看见那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
他穿得并不厚,就是圣诞那天的长外套。
或许是因为右手打了石膏挂在胸前的缘故,外套只是松松垮垮地披着,没有穿好。
他靠坐着,脸轻轻扬起脖子搁在椅背上,眯着眼在假寐,任由雪花掉在脸上而无动于衷。
简尤压压眉走过去,走近了才看见他的脸色,白的有些吓人。
冻的。
她心一紧:“你疯了!?”
何冬临眼睫毛一抖,倏地睁眼,雪花落下被他的体温融成水,湿漉漉的。
他温淡地一抬眼,有些怔,好一会才答:“没疯。”
简尤不信,她把羽绒服脱下来想给他盖,他一抬手挡住了,她愕然地看过去。
只看见他清冷的眼一转一垂,淡淡地说:“我想冷一冷。”
简尤手一抖,旋即哑了声音提醒他:“你是病人!”
“是,已经病入膏肓了。”他淡笑。
笑得有几分让人心惊肉跳。
简尤咬牙,这男人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最近她就发觉了,他总是时不时地反常一下,而且毫无道理地反常。
“冷一冷才能清醒点。”他道。
简尤暗惊,“脑袋不舒服?之前撞到脑子了?还是发烧了,我看看……”
她说着,手已经凑过去了,手一触到他的额头,凉得像块冰。
一垂眼,碰到他望过来的视线着,怔住。
他似乎也怔住了,有些惊讶又有些走神一样。
简尤的手很暖,刚刚从羽绒服的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体温的暖。
他额头被暖得发麻,一时间愣住。
反应过来之后的一瞬间,他偏开头躲开她的触碰。
“你要不要去找医生照照脑袋的片子,你看起来不是很正常。”
简尤没什么所觉地收回手,认真地建议。
何冬临原本还愣着,闻言呼吸一滞,“不正常?”
简尤这个小丫头,总是有本事在几句话之内,让他情绪回暖。
也难怪他会……沦陷。
他露出一抹苦笑,转而又隐匿起来压在唇边眼底,瞧不出来。
于是表面上恢复了正常,笑得斯文:“还好。”
“不好,像精神病患者,时不时发病的那种。”简约言简意赅。
“……”何冬临。
两秒后,他倒很浅地笑了一下,“这样听着,是不太正常。”
简尤:“为什么?”
“男人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情绪波动。”他浅笑道。
简约:“……”
牛批。
“你不冷吗?今天才1度。”
“冷。”他悠哉悠哉地说。
简尤:“……”
这男人果然是疯了,她发现她已经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不过似乎一直都看不懂。
他终于肯回去,简尤跟在他身边往医院走,冷得有点发抖。
忽然一个雪球砸过来,直中她的脸,啪地一下,散了满脸雪。
简约:“……”
何冬临听到动静回头看她,盯着好一会,突然笑起来,愉悦而纯粹的笑。
像小孩子看猫和老鼠的动画片,看见杰瑞大摇大摆欺负汤姆时的感觉,令人发自内心的笑。
笑意从眼角跳出来,他伸手替她擦掉那些雪花,笑得更肆无忌惮。
简尤生气地拍开他的手,瞪一眼那个丢错人有些害怕的小孩。
小孩被她瞪了一眼,有些紧张害怕,顿时九十度鞠躬道歉:“阿姨对不起!”
简尤:“……”
何冬临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笑弯了眼睛,“阿姨?”
小孩更怕了,在简尤的死亡凝视下,害怕地一抖:“叔……叔叔?”
简尤:“……”
简尤是戴着兜帽的,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头发都没露出一丝裹得像只粽子。
小孩站得有点不远不近,看不清楚也算正常。
何冬临笑道:“叫姐姐。”
简尤气得哼了一声:“叫妹妹!”
说完就走,再不搭理那个小孩子。
小孩子满脸疑惑,表情皱得像猪肉馅的包子。
妹妹???
简尤一路走,一路打喷嚏。
回去之后,她坐在何冬临床边的椅子上打算看书,谁知道看着看着眼皮子越来越重。
咚地一下砸在他床上的腿上。
“小尤?”他皱眉拍拍她脸。
谁知道一摸,烫的吓人,他心一沉顿时把手挪到她额头上。
滚烫。
她发烧了。
或许是因为昨晚看书睡着的时候身上没盖东西,又或许因为被那个小子雪球砸脸,冷不丁地就感冒了。
来得气势汹汹的重感冒。
这下简尤也是病患的一员了。
只不过她要挂水。
冬天感冒的人太多了,急诊室的椅子都不够用,医院饱满了。
最后简尤霸占了何冬临的床位,在他那躺着挂水,睡得死死的。
吊了三个小时,拔针的时候简尤才醒过来,她侧过脸,看见何冬临坐在椅子上,膝盖放着电脑,在工作。
简尤觉得浑身骨架都快散了,四肢乏力,脑袋沉甸甸的重,口干舌燥的。
还冷得不行。
眼眸抖了抖,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何冬临,我有点渴。”
她浑身发软,抬抬手都觉得气喘吁吁的,她这才求助他。
他蓦地从电脑抬起眼看她,一秒后起身给她倒水,“水杯我喝过,介意吗?”
简尤摇摇头,都快渴死了,哪里能介意那么多。
她就着他的手,咕噜咕噜喝了整杯。
他把单子放下,准备再倒一杯:“还要吗?”
简尤再次摇摇头,虚弱得气若游丝地说:“有点冷。”
何冬临睨她一眼,单手在翻之前带过来的行李,在里面找到一件外套,再给她盖了一层。
“还冷吗?”
她点头。
他只好去问护士要了张毯子,单手抱着有点吃力地回来,给她盖上。
“现在呢?”
她摇头,然后又一顿:
“饿。”
何冬临顿了顿,“想吃什么,我下去给你买。”
幸好他伤的是手,不是腿,还能走动。
简尤没什么力气地眨眨眼,脸埋在枕头上,闷闷地说:
“鸡肉粥,不要葱不要姜不要鸡肉。”
“……”何冬临,“白粥?”
“鸡肉粥。”简尤强调。
何冬临气笑了,“没有鸡肉的鸡肉粥?”
“嗯。”她闷闷地哼一声。
白粥没有鸡肉的味道。
何冬临细细碎碎地低笑了声,无奈睨她一眼:
“到底我是病人,还是你是病人?”
把他病床占了,还反过来要他照顾她。
他唇一勾,不像是她的救命恩人,反而像是给自己救了个小祖宗回来。
然而无法,谁让他栽在她手里?
只能……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