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龙不顾卫怀闷闷的神色,复起身言道:“我怎么都得说一句了。按元龙前番之计,是当收敛势头为上。若新匾一挂,宣扬所来不易的参政之权,必使百姓口口相传,风靡江淮。各地闻讯,误以为官府行将放宽新政,倘不知分寸,授人以柄,愚弟窃为深忧。不如找一个合理的托词,暂将此匾藏住,而先施行新政,待局势明朗后,再将大匾挂上,也是顺理成章。”
卫怀啧了两声,很是艰难地摇着头:“我办新政,已触及官府的利益了。他们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我又怎能失信于人?万一激怒万党,他们又与书院作对,则前功尽弃矣。此法过于冒险,贤弟多考虑考虑吧。”
“可……”夏元龙正要再劝,卫怀却垂下脑袋,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外。匾额到底是挂上了。卫怀与盟中数人亲自将新匾抬到门口,周围的百姓几乎将这整条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直到看见卫怀出来,各匆匆向后退去,顿时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卫怀无言,只朝他们温和地笑了笑,便转头吩咐左右:“拿下旧匾,把新匾钉上去!”
左右走来两个大汉,登上梯子,先将老匾边沿的灰尘擦掉,然后慢慢取下来;二人再托住新匾,高挂上去,用铜钉紧紧定住,然后爬下梯来,向卫怀一抱拳:“卫先生,大功告成!”
此话一出,众百姓面面厮觑,皆露喜色,齐声大喊道:“好!”
夏元龙虽然忧心忡忡,但看到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群,又望着头顶‘参政书院’的四个金字,那郁闷之感便一扫而空了。也许我的猜测是错的,他心中想着,不由得也跟了一句“好”。可惜一切貌似都在按元龙的思路行进。成立参政书院的消息果然传遍了大街小巷,因是在南京这块饱受书院思想熏陶的宝地,故反响远比苏州那次热烈,引起了空前的浪潮。不消二日,镇江的书院也得知了这项鼓舞人心的壮举,无不欢欣雀跃,认为自家也离那日子不远了。此处的院长名唤松德远,年纪三十上下,听坊间又说“卫先生下一步将行新政,官府绝不阻拦”,便大喜过望。松院长与诸士人道:“如今南京大事已成,我等又岂能落后?明日便举计田归农之政,收纳众心,以震陆放轩等辈,使他交出参政书院的名头,诸位意见怎样?”
众人心高志满,纷纷拜道:“我等正得趁势而为,彰显彰显咱镇江的威风!”
“苏州朱澈为人所惑,至于毁院之耻,仍难忘怀。我等借此重整旗鼓,各大州县必望风而起,则书院大业将在掌握中矣。”
言罢,松德远竟感怀而泣,衣袖沾泪。“哼,他们还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就中了圈套……”方剑才面露不屑地走进来,将怀里的公文丢到桌上,被陆放轩用左手摁住。“您看看吧,这群书生胆大妄为了!”
他气愤地一掀皂袍,挨着他坐下了。陆放轩戴起西洋眼镜,冷冷地扫过几眼,便将一叠公文揉成团,丢入篓内。“废纸罢了。他以为背靠着南京就敢恐吓住我,不自量力。”
陆放轩冷笑,“当初万和顺数万大军,我尚视之草芥,仅仅是腐儒的唇枪舌剑,不足为虑。”
方剑才抚掌道:“然这计田之谏不违王法,当按之有由,方能施行抓捕。”
“我这几天够累了,你也聪明,帮忙想想。”
方剑才一边剔着牙,一面说:“就让知府告示那些人,镇江可设参政,请其入衙迎匾。彼等如今气傲心躁,必然赴之;再派人四处散播流闻,说松德远因谏计田,而被带进公堂审问,百姓为自家利益,定在府衙云集,趁其混乱之际,就责松氏等‘激起民变,阴谋不轨’,便可悉数逮捕入狱。”
“此法虽令人抵赖不得,然恐引动骚乱,民怨不消啊。”
方剑才阴狠一笑:“方某在南京时,染坊闹出过乱子,甚至还死了还不少人,最终不还是安然无恙?所谓民怨,不过是仗着书院的这股猛劲罢了。一旦杀去书院的威风,自是杀鸡儆猴,无人敢言了。”
陆放轩狂笑道:“还是方员外洞察世理!”
“松先生,请吧。”
那小吏将轿帘一拉,双手便要去扶。松德远点了点高昂着的头,与书院众人告别道:“松某此行,但要迎回匾额,别的事都先放一放。汝等穿些喜庆的衣服,最好请几副吹乐,备好酒宴,待我奏胜而归!”
说着,大步走下台阶去,搭着小吏的手,跳入轿内。“府台大人,还有众位大人,小的嘱咐了兄弟们一些话,故来得稍迟,望能谅解。”
松德远晃晃荡荡地走来,又不慌不忙地作了几个轻揖。“先生致力新政,我辈虽忝列高职,然仍佩服之至,自能理解您一片赤心也。”
知府故意把嘴角咧得很开,试图掩饰自己原有的神色。“敢问府台是否请我来看匾的?”
松德远整整衣袖,落座。“啊……匾我已经叫人取了,”知府低下头,偷偷捏了一把汗,“即刻送来,即刻送来。”
“和南京那里一样,也是‘参政书院’么?”
“一样,一样……”知府拿起茶碗,向他那一侧掩住面目,然后拿眼睛往左边一睃,那小吏心领神会,悄悄退出去了。“你们这书院越发好了……”知府用帕子擦擦嘴,像是真喝了口茶一般。“有官府鼎力相助,书院不想成功也难。”
正当知府不知如何答话时,衙外忽然一阵吵嚷,骂声不绝,惊得在座众人齐刷刷地回了头。“哪来的刁民!”
知府摔碗大喊。“禀大人!!!”
适才的小吏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群百姓聚集在外,甚至争抢敲鼓,打砸栅栏,几成乱势,似乎……是要民变的架势!”
“他们喊得什么?”
“喊得是……还我松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