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德远的求救信已经送来三封了。尽管夏元龙气尚未消,然虑到盟中大局,还是统一意见为重,便无奈按着卫怀的吩咐,用好言招待镇江客人,暂且扣住信件,使之滞缓数日。另一边则在积极筹划新政。夏元龙认为,“新政宜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万一锐意过甚,必遭当地势力之记恨。书院应一面推行惠政,一面安抚官绅,方能长久。”
卫怀因已驳过他一回意见,恐怕再伤了盟中和睦,便依着夏元龙的计,先抛出一个‘计用授田’的良法,即是核算用度,若府库有所余财,即赏与贫民农具种子,使以自力更生,开垦闲土。他们如今却不急着索要监督之权,这也是吸取了苏州、镇江二地失败的教训,手段变化得更为老道,几乎难觅破绽。故于此阶段内,卫怀的信心还是极大的。上书先是送到了知府叶永甲的桌前。叶永甲这些日子如同一个旁观者,他以较为清晰的视角看完了党争旧格局的结束,不管怎么说,走了一个对手,这的确让他放松不少,但一直以来秉持的紧张感仍然挥之不去。新政开了,万陆握手言和了,南京好像是在步入正轨,可叶永甲抚着面前这封书札,总是惴惴不安。他不了解书院内部的情况,但隐隐对改革的前景表示出悲观的态度。他摇摇头,遏止住混乱的情绪,将信拆开,见上面写着计用授田的方案;信尾又夹着张纸条,言‘廷龙若欲助卫某一臂之力,请使安稳官绅,莫令嫌恶新政,切拜。’叶永甲虽说心有顾虑,但怎么也是卫怀嘱托,他还是很念这位昔日师长的情分的。自己身为知府,不好出手,便心生一计,令蒋巡检暗派人请蔡贤卿来,只说喝茶。“什么消息?”
蔡贤卿站在走廊上,顾自戳着笼里的鸟,头都不回地问。“消息了不得。叶大人准备升官啦。”
他那徒弟紧张地说。蔡贤卿惊得将鸟笼一推,倏然转过身来,“升去哪里?不会是京城吧?”
“在下刚从北边回来,听戏的老爷们说的,正是京城,准确……无误。”
“啊呀,”蔡贤卿拍着掌,兴奋地走了一大圈,“这正是我发达的好时机!”
那徒弟见他这股高兴的劲儿,不由疑惑起来:“咱们的根本都在南京,他叶永甲一旦离去,就是失掉一座靠山,您应该叹气才是。”
“小东西,老爷他妈的愿喜就喜,愿笑就笑,你个儿子辈的戏子,管我倒管得真宽!”
蔡贤卿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你们的眼界着实太低。我若攀得上叶永甲这棵大树,还要这区区南京之地何用?早随他入京干大事了!万一帮着立下几件奇功,撇了戏子这贱籍,岂不叫人高看我一眼?”
“是,是啊,小人们鼠目寸光,怎领悟师父心中大志。”
那徒弟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惶恐不已。“再说了,这点根基有何不能舍弃的?京师又不是啥神仙地儿,我能在南京呼风唤雨,到那儿起码也得叫人喊几声蔡爷!”
蔡贤卿冷哼一声。“诏书还未抵达,兴许叶大人还不知道呢,不如您先跟他报报喜去。”
那徒弟跟上前来,谄媚地劝道。“你这就不懂了。他叶知府可不喜欢亲近小人,如此殷勤地拱上去,人家都嫌烦。况且早说晚说,也谈不上什么功劳,他焉能谢我的恩情?不如极力交好,其不知迁任之事,自不会疑我之用心。”
正在这徒弟叹服之际,就有巡检司的人来叩门,说“府台请蔡老至书房喝茶”,惹得贤卿万分惊喜,忙与这军兵投衙门去了。“蔡老,蔡老,快坐。”
叶永甲见其来访,连忙搀着他进屋坐下。“我身子骨好着呢,不必劳烦大人了。”
蔡贤卿急推开他的手,掸掸衣服。叶永甲转身倒了碗茶,放在蔡贤卿面前:“南京现在能这般和平,全赖蔡老之力啊。当初在我这儿大骂魏冲,还真将他逼到绝路上了。”
蔡贤卿摇头笑道:“只是用了些小手段,并非正道,不足挂齿。”
“聊聊卫先生罢。”
叶永甲品了几口茶,若无其事地说。蔡贤卿机敏地发觉出什么,便试探性地问道:“我此来,知府但说聊几句闲话,不及政务;缘何又说开卫先生了?”
叶永甲微微一笑:“我想书院还是文人所居的地方,讨论他们,恐怕与政事无关。”
蔡贤卿卷袖言曰:“但说无妨!”
永甲知其心领神会,便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今日卫先生上书说,要行计用授田的新政,惟恐诸位官绅不满,缺一个调和之人。我为南京长官,来揽此事究不合适,只想到蔡老在南京无人不识,与他们素来处的好。不如就请您帮衬一番。”
蔡贤卿痛快地点了头:“卫先生有救民之志,人心所向,贤卿岂得推却,必与大人做成!”
叶永甲见他如此知晓大义,连忙推开椅子,便要跪拜,谁知那蔡贤卿膝盖先着了地,拜道:“小的一介贱籍,怎敢受府台一拜!如您执意要行此大礼,我便是不起了!”
叶永甲只好作罢,将蔡贤卿扶住,眼里顿时露出敬佩的光芒:“后辈初来此地,还以为您与万、陆二党是同类人物,谁知您多次伸手相救,叶某亦不曾报答一二!如今为了书院,又能如此义气,万死不辞……吾是后辈,却屡见危难而不能拯,坐视百姓煎熬水火,蒙冤被害,深为惭愧。”
“老朽不求知府报答,但愿大人能记得我这个人,就足够了。”
蔡贤卿又是一个深揖。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安静,内心却已沸腾着熊熊烈火,憋得他直冒汗珠,眼皮乱跳。在与叶永甲告别后,蔡贤卿望着晴蓝的天空,大出胸中的一口闷气,现在还留有念想的,无非只有卫怀托付的那一桩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