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昼之后，是似乎更加漫长的长夜。

由于潮汐锁定的原因，在这座卫星上看它所环绕的气态行星时，它的位置始终是不变的。

行星反射的日光，为长夜覆盖了一层薄暮般的感觉，没有真的如奥古斯都堡那浓郁漆黑的夜色。

韩兼非的个人终端早已在折跃中粉碎，所以他只能凭自己的感觉来估测时间，但人的感觉往往是不准的。

他注意到，长夜中，村子里的人依然在按照某个特定的规律作息，按照人类的生活周期计算，每次作息时间，大概是20到28个小时。

在一整个长夜中，韩兼非一共数到八次作息循环。

这么看来，这颗卫星的一昼夜，大概相当于奥古斯都堡的15到20天。

漫漫长夜过去，当两颗太阳在东方染白一线潮水的时候，韩兼非终于能够勉强挪动身体，甚至可以下床走一走了。

然后他发现自己之所以行动艰难，并不全是伤势的问题。

因为这星球的重力，比联盟大多数星球要大上许多。

联盟一般的宜居星球，重力大都在0.7到1.2个标准重力之间，以普通人的身体很难感觉到太大的差异，但这里的重力，明显已经超过这个范围了。

在持续差不多一天时间的“拂晓”后，韩兼非总算能下床自由活动，那个叫姜阿大的年轻渔夫见他死不了，也不去管，任由他在小鱼屋进进出出。

当村子里的人大都出去打猎捕鱼的时候，韩兼非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来到湖口的河滩上，见源智子正在河滩上发呆，便招手让她过来。

源智子本就对这个外来者比较好奇，见他叫自己，连忙赤着脚跑过来。

这些天，她没事就会去找韩兼非聊天，两人各说各的话，居然也都能听懂。

“干啥？”看到韩兼非手里拿着一个浆果，她有些不解。

“智子，你有计时器吗？秒表什么的。”韩兼非问。

他本来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源智子摸了摸小辫，点点头说：“有。”

说完，她对河滩上一个用鱼叉刺鱼的孩子喊道：“小谭子，去把你爸从矿山换的宝贝拿来！”

她大概是村子里的孩子王，那孩子立刻收了鱼叉，向村子里跑去，不一会儿便拿出一块量子手表来。

韩兼非一乐：“你们这儿的宝贝还真不少。”

源智子略有些骄傲地把手表递给他：“你要计时器做什么？”

韩兼非把浆果放到源智子手里：“你会爬树吗？”

源智子把浆果递给刚刚去拿表的少年：“爬上去，听这个外来者的安排。”

此时河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孩子，就连几个大人也被这边热闹的场景吸引了过来。

韩兼非粗略估算了一下头顶那处树杈的高度，让那个小谭子拿着浆果爬上树，齐着树杈的地方一松手，让浆果自由落下，他自己则用量子手表计了次时间。

村里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觉得这外来者脑子大概是摔坏了。

韩兼非也不搭理，让小谭子换了几个不同的高度试了几次，这才找了根枯树枝，在树下的泥地上算了起来。

知道大致高度和掉落时间，基本上就能推算出这颗星球的重力加速度了。

果不其然，看着多次计算的结果，韩兼非扔掉树枝，摇了摇头。

“你在算什么？”源智子的眼睛始终盯着行为诡异的韩兼非，见他扔掉树枝，连忙问道。

“算海山的重力加速度。”韩兼非指着地上的结果：“算了好几次，大概在1.9到2.4倍标准重力之间——你们都是怪物吗？”

围观的孩子看得无聊，便陆续散去，源智子却在思考他的问题：“重力加速度是什么？”

“是……”韩兼非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处于部族文明时代的女孩讲这个问题，“是你在地面上受多大的力……是你多重……算了，你就这么理解吧，这个数越大，你就越重。”

源智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算这个干嘛？”

韩兼非抓起那枚已经摔得稀烂的浆果，向河里扔去：“算算离开这里需要多快的速度。”

韩兼非心里很清楚，计算这种速度毫无意义，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反应他也没法靠这些过着原始生活方式的人，凭空建造一艘星船出来。

“你要走？”源智子两眼放光地看着他，“那你能带着我吗？我想出去看看。”

韩兼非摇了摇头，指着天上如小黑点一般穿梭的矿船：“除非能让那些东西下来，否则谁也走不了。”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去算他那无意义的方程，智子却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韩兼非曾为自己设想过很多种结局，但从来没想过，他会被万有引力定律锁死在一个高达两个标准重力的星球上。

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毕竟以肉身折跃没被撕碎，而且没有被折跃到头顶上那颗充满氢气的巨行星中，已经算是万里挑一的好运了。

算了半天，韩兼非叹了口气，扔掉手中的小木棍。

“不算了，反正也走不了。”

虽然手指上的冰铁可以在给他来一次肉身折跃，韩兼非可不相信自己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然后他站起来，踱着蹒跚的步子向村子里走去。

长昼又过了两个作息循环，韩兼非终于认清了自己暂时无法离开的事实，只能先在这座村子里住下来。

因为重力巨大，这颗行星上的人大都个子矮小，那个把他捡回村子的姜阿大算是个例外。可韩兼非悲哀地发现，大概是早已适应了这种高重力环境的缘故，这里的居民大都力大无穷，哪怕是最小的孩子，活动起来也十分轻盈，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于是他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在河滩附近找地方建房子。

小族长宣布过，这个外来者将成为村子中的新成员，所以特准许他在村子旁边找块空地定居。

除了老萨满说了句“不祥啊”，村子里便没有人再反对，只是渔夫姜阿大有些不爽，但也没敢说什么。

听说外来者要盖房子，村里的半大孩子都跑来帮忙，反正他们平时除了在山里河边四处乱跑，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就在智子的带领下，给韩兼非干苦力。

这里的建筑风格大都是圆柱型房屋和锥形穹顶，从受力角度来说，的确是最适合在高重力地区使用的建筑，可韩兼非偏要建个不一样的。

午后第一个作息循环，韩兼非带着这群孩子，叽叽喳喳找了半天，在靠山的林子里找了一块地方，一声令下，那群拿着各种古怪造型工具的孩子便开始挖土。

又细又密的黏土被源源不断地挖出来，在智子好奇的目光中，韩兼非带着那群孩子，把黏土和成泥，又用一个木头做成的模子压成长条形，放在背阴的林子里阴干。

“你在做什么？”看着忙活了一个作息循环的韩兼非，源智子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你们这里好像没有用砖的，我在试着烧砖。”韩兼非数了数条砖坯的数量，觉得大概差不多了。

他年轻的时候，曾在部队中学过如何在无人环境利用本地材料构筑半永久建筑或工事，但自从退役后，便没有亲手做过。

前几个作息循环，他在四处转时发现，犹豫重力的缘故，这里的黏土特别坚韧，非常适合烧制坚硬的条砖。

“砖？”相互孤立的族群生活，让智子所在的文明出现很多发展不均衡的情况，他们在这里世代居住，木头建成的房子已经足够坚硬和稳固，便没有人想过黏土还能用来当建筑材料。

“就是黏土用火烧了之后，像石头一样坚硬，没有石头重，但比较规整，可以用来盖房子。”

直到三个作息循环后，黄昏来临时，韩兼非觉得那批砖坯干得差不多了，才指挥那群孩子，把砍好的干柴堆到一处选好的山洞中，又把阴干的的砖坯一条条搬进去，架在干柴上面。

封上洞口，只留下进出气的孔洞后，韩兼非点燃了山洞里的干柴。

这个临时打造的小土窑足足烧了一整个作息循环，当韩兼非在这颗行星上的第二个长夜来临时，他才让那群孩子从河里挑了水来，浇进土窑中。

又过了两个作息循环，在智子和孩子们期盼的目光中，身上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韩兼非扒开封住窑口的泥土，露出经过高温和洇水后，已经变成青黑色的坚硬砖块。

看到曾经稀松的黏土如今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在帮着外来者把这批用黏土做成的石头搬到河滩附近后，每个孩子都得到一块青砖作为奖励。

在各家大人的呼唤下，孩子们四散回家，只有源智子留下来，拿着一块致密坚固的青砖，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砖？很结实，比硬木好。”

“没错，”正在思考如何搭建自己小屋的韩兼非没有抬头，随口答了一句，“其实这东西还有一个别的用途。”

“什么用途？”

韩兼非抬头看了她一眼：“打架的时候用来拍人，很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