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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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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傍晚时分,空中飘起了雪花。天气冷寒,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道路坑坑洼洼,布花骑一辆破自行车,艰难地向前行进。她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如果不是因为天色已晚,她应该是很醒目的。途中,不知谁家的一只狗,追着她跑了一阵,狂吠了几声,然后无趣地掉头跑进了荒野。到达县城西边的粮食局招待所门口时,雪花已经把布花的头发染白了。布花下车,拍打干净头上和身上的积雪,找个地方把自行车放好,落了锁。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左右。突然天边传来一声隆隆的炸雷,把布花吓了一跳。年底的天气,下雪是再寻常不过,但是天上打雷,却是很多年没有的事了。粮食局招待所的服务员告诉布花,接兵的干部都不在,到街对面的三元酒家喝酒吃饭去了。布花不好意思在招待所前厅等人,就踱出来,先是到三元酒家窗户外面转了转,确实听到有操普通话的人在里面喝酒。然后,她回到招待所门口不远处的一棵柿树下,耐心地等。街上的一个大喇叭里正播放国际国内的新闻,国内的新闻,主要是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党工作重心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然后又说国际新闻,主要是说越南背信弃义,忘恩负义,武装军警镇压和驱赶华侨等等,声音慷慨激昂。等到新闻播完,布花的脚快要冻僵时,三元酒家门上的布帘挑开了,出来五六个穿军装的人,说话带着明显的酒意,咋咋呼呼往这边走来。布花的心扑通狂跳起来,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她背过身去,借着柿树的掩护,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飞快地照照脸庞,理了理额边散乱的头发。这当儿,那五六个人过来了,迈着矫健的步子进了招待所大门。但是这时候,布花才发现,她来时积攒的勇气消失得差不多了,她已经没有了跟进去的勇气。布花犹豫一阵,决定回去。就在她往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时,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军官摇晃着,朝她走了过来。她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人是接兵连的副连长,姓康,人们叫他康副连长。一个月前,在县医院她陪弟弟布小朋体检时,见过这个人。康副连长可能因为酒后小解,从三元酒家出来晚了。康副连长打量了一眼布花。布花脖子上的红围巾是那么的耀眼。仿佛地上有磁铁,布花的脚步也被吸住了:“康……康副连长……”康副连长问:“你找谁?”

布花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咬牙说:“就找你。”

康副连长四下看看,悄声说:“2楼201。你晚一会儿上去。”

说罢,康副连长晃荡着挺拔的身躯,旋风一般进了招待所大门。布花犹豫片刻,没再犹豫,两分钟后,她进了门。她担心值班的服务员会盘问她,她想,如果服务员问她什么,她也许会掉头走掉。但是服务员头都没抬,什么也没说,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布花上到二楼,楼道里光线昏暗,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三只灯泡亮着,其他的灯泡都像是睡着了。201房间的门虚掩着,没等布花敲门,康副连长就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示意布花快进来。屋里明显地温暖,窗帘已经拉上,大灯没开,床头的小台灯开着。康副连长问布花渴吗,喝水吗?布花说不渴。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搭着康副连长的军大衣,没有地方可坐,布花只好怯怯地坐到了床边。康副连长真像是喝多了,说话舌头直打弯,他先是到脸盆架那儿洗了几把脸,又拿起杯子漱了漱口。他说他很少喝酒,今天高兴,征兵任务即将完成,架不住几个战友劝酒,喝了有小半斤,出洋相了。“你叫什么?”

他问。“我姓布,叫布花。”

“你是哪个村的?”

布花的装束不像城里人,他一下子就看透了。布花捏着袄角,说:“我家是大王公社胡家庄的。”

“胡家庄的……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弟弟想当兵,对吧?”

“是。”

布花好生感动。喝醉了酒的康副连长居然能记得她弟弟。她赶紧补充说,“体检过了,政审也过了。”

“我知道。”

康副连长说,“屋里热,你把围巾、棉袄都脱掉吧。”

布花愣了愣,想想人家说得对,就把围巾摘下来,把棉袄也脱掉了。昏黄灯光下的布花头发有些蓬乱,气息是迷人的。等她抬起头来时,看到康副连长正痴痴地望着她,离她那样近,眼里似乎有小火苗蹿出来。布花吓了一跳。然而没等她有什么反应,康副连长一把抱住了她,一种她从来没闻到过的浓烈的男人气息,瞬间击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兄弟叫布小朋。”

她又说:“胡支书的儿子胡一宫也想当兵。可村里就一个名额。”

她又说:“我兄弟身体条件比胡一宫好,可武装部不让我兄弟走。”

康副连长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她一时透不过气来,挣扎了几下,呼噜着继续说:“胡一宫满脸疙瘩不说,脚底板还是个平的……”后来她又说:“我兄弟上过高中,胡一宫初中都没毕业,我兄弟文化比他高……”她还说了一些话,后来连她都记不得到底说了些什么。再后来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喊叫了一声,眼泪淌下来了。他在上面说着酒话、疯话、难听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居然头一歪就睡着了。二半夜,布花骑车回到离县城三十里远的家。雪停了,路上很滑,回家途中摔了两跤,疼得眼冒金星,她不敢停顿,爬起来接着骑,恐惧一直伴随着她。到了家,顾不上点灯,她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就睡了。睡梦中觉得像是有小鬼缠身,弄得她浑身疼痛不堪。天蒙蒙亮时,住在胡同北头的三叔喊醒了布花,说:“你还睡得着呀?小朋一夜没回家,你不知道吗?”

布花当然知道,昨天下午小朋惹了祸,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关押在牛棚里,有两个基干民兵持枪看守。这事全胡家庄的人都知道了。布小朋身材虽不高,但身体结实敦厚,力气比一般人大,尤其是他遇事胆大不要命的性格,让他多次闯祸,更让姐姐布花头疼不已。他们的爹娘死得早,爹娘死得早是因为他们的爷爷是地主,地主爷爷解放前不是地主,是穷人,生性好赌,把家里不多的家产输得一干二净,就差卖老婆了。但是谁也没想到,他自己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临解放的时候,他时来运转,一夜之间赢下了四十多亩土地,把村里最大的地主胡老瓜赢得差点上吊。如此一来,爷爷成了胡家庄最大的地主。然而,四十多亩土地的地契拿在手里还没暖热乎,土改工作开始了,他们的爷爷立马就傻眼了——按照划定成分的具体规定,他们的爷爷板上钉钉是地主成分,而原地主胡老瓜只划了个中农。按照镇压反革命的具体规定,他们的爷爷在镇压之列,一颗子弹就送他见阎王去了。因为爷爷是被镇压的地主,他们的爹娘在人前始终抬不起头来,是胡家庄最下层的人,干最重的农活,挣最低的工分,每逢遇到斗争大会,时常被拉去游街陪斗。布小朋十岁那年,父亲终于精神崩溃了,先是疯掉,不久,在村外的歪脖子枣树上把自己吊死了,又过了两年,母亲喝农药而死。这一切一切的家庭变故,后来布小朋都归罪于祖父的好赌。如果不是他好赌,他们一家人的命运绝对不是后来的样子。所以布小朋这辈子最烦、最恨的事情就是赌,他甚至连打扑克牌、下象棋这类的娱乐活动都不参加,更不用说打麻将了。布小朋比姐姐布花小三岁。姐姐布花其实更像是妈妈,为了这个弟弟,真是操碎了心。他上初中就因为打架被公社中学开除,布花找到中学校长,给人家下跪,求人家让她弟弟回来上学。校长法外开恩,同意第二年让他回来复读。问他为什么打架,他说是别人找事,侮辱他,欺负他。别人就说:“你一个地主崽子,我们不欺负你,又能欺负谁呢?”

最后他实在难以忍受,被迫还击,不过是下手重了些,把人打伤了,造成了恶劣后果。布小朋好赖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这已经是胡家庄的孩子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了。在这之前,胡家庄共出过三个高中生,其中两个入伍后提了军官,一个进城当了工人,端上了铁饭碗,这让布花看到了希望,淘气、刚烈、不服软的弟弟,或许会有一个好前程。然而,他仅仅上了一年高中,又被县中学开除了,原因还是打架。班上一位男生死皮赖脸追求一个女生,在路上拉拉扯扯,女生气哭了,男生还不罢手。碰巧被他碰上,他喝令男同学住手。男同学说:“哪里冒出个臭虫,轮到你说话?”

他不说话,瞪眼看着男同学。女生趁机跑了。男同学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说:“日你姐,你瞪什么牛蛋子眼?关你屁事!”

天底下所有骂人的话,在布小朋听来,“日你姐”是最恶毒的。于是,他头一大,脑袋一响,就由不得自己了,一拳猛捣过去,男同学鼻梁当即就塌了,鲜血流到胸前,像是衣服上画了个红色的火炬。这下他闯祸闯大了,因为男同学的爸爸是县***的副主任,母亲是组织部副部长。男同学紧接着被送到县医院做了鼻梁正骨手术,所幸没有破相,不然他非被拘留不可。说实在的,人家男同学的家长并没有太难为他,一没让他赔钱,二没让他赔礼道歉。但是学不能再上了,县中学宣布开除了他。这时候,布花已经没有气力再去求人了。面对这个熊弟弟,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恨极了,气得说不出话,扑上去狠狠咬了他一口,在他左胳膊上留下了两道牙痕。几年之后布小朋谈恋爱,女朋友揪着这两道牙痕不放,坚持认为他以前谈过女朋友,连牙印都留身上了,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布小朋告诉女朋友,是姐姐留下的,不信,可以给姐姐写信问问。他退了学,身体更结实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下地干农活。他并不偷懒,干活也舍得下力气,但就是不得要领,本来挺简单的农活,他学起来很费劲。而且他话更少了,基本不同外人说话,没有一个玩伴,谁都不愿意同他交流。布花看在眼里,愁在心里,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他的结局就会像父亲那样,疯掉是必然的,上吊也不是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年,家庭成分不好的孩子也可以考大学了,也可以参军入伍了。布花让弟弟到学校报名参加高考。他不去,说报了也没用,肯定考不上。布花知道他说的实话,虽说上了高中,但他的成绩是见不得人的。那么入伍呢?他也不想去,说:“咱这样的家庭,到了队伍上,也不会有啥出息,当几年大头兵回来,屁用不顶,还得重新回到田里干活,图什么呢?”

布小朋不愿走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舍不得离开姐姐。他走了,姐姐一个人怎么办呢?有人欺负她,谁给她撑腰?布花看出了弟弟的心思,说:“男人就得出去闯闯,天下大着呢,你不出去转转,一生枉为男人。你留在胡家庄,顶多混成胡支书那样,可你能吗?你混不到他那个份儿。”

布花又说,“你别舍不得我,你留下来,反而是我的拖累,没有你,我活得更好。”

布小朋答应布花,去武装部报名。按说布小朋的运气不坏。一九七八年,因为越南不断地挑事,这一年的中越关系急转直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打一仗似乎难以避免了。因为要打仗,征兵工作就不如往年那么热闹红火,冷清了许多。家庭成分不好的布小朋居然没被别人找茬挤下来,体检、政审一路过关。只是到了最后的定兵阶段,出了一个岔子。三胡家庄只给了一个入伍指标。支书胡胜的儿子胡一宫起初并没有报名,他是半道上斜插进来的。胡家打的算盘是,让儿子到部队上锻炼一下,争取入党,复员回来接父亲的班。胡家庄总得有一个支书,胡胜年纪渐大,换上别人他不放心,让儿子接班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因为名额问题,胡一宫就和布小朋发生了冲突。昨天下午,布小朋在家闲得无聊,就到村北的大田里转悠,看能不能捉一只野兔,马上就到阳历年了,他想给姐姐弄点肉吃,补补身子。这一阵为他当兵的事,姐姐操心操得眼圈都青了,显然是牵挂太多,夜不能寐所致。野兔没碰到,回来路上,在村北的小石桥上,却与胡一宫相遇。胡一宫身边还有两个帮手,一个是他表弟李相,一个是村会计的儿子胡正海。胡一宫坐在石桥墩子上抽烟,李相首先发难,横在布小朋面前,说:“布小朋,你为啥要当兵?”

石桥很窄,只能过一辆马车。李相往布小朋面前一横,他就没法通过了。“我也不知道为啥。”

布小朋说。“你连为啥都不知道,还想去当兵?地主小崽子就是没觉悟,你这操性,出去也是给胡家庄丢脸,不如留家种地。”

“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公家定。”

布小朋克制着,不想马上动手。他知道,这回动手是免不了啦,对方三个人,摆好了架势,只等胡一宫一声口哨,李相和胡正海就会扑上来。而只要一动手,打伤一个人,当兵的事,基本就泡汤了。“想当兵可以,叫我一声爷爷,从我裆底下钻过去,我表哥就把名额让给你。”

布小朋扭头想往回走,他不想惹他们。但是,胡一宫吹了声口哨,胡正海抢到他前头,挡住了他。一前一后,都有人挡着,这仗想不打,不可能了。布小朋说:“你们让开,让我过去。”

胡正海说:“你别想从我身边过去。”

李相说:“你也别想从我身边过去,除非钻裆。”

那就是说,布小朋要想过去,只能跳河了。小石桥下面的小河,水并不深,上面结了一层冰凌,跳下去,裤子肯定会湿掉。布小朋犹豫着,是豁出去跳河呢?还是钻裆?其实他看清了,不论是钻裆,还是跳河,都还没完,胡一宫的计谋是想破坏他当兵,那就是激怒他,让他惹上祸,让他当兵的事情落空。人家父亲是村支书,如果真想争,是争不过人家的,当不上就当不上吧,这个兵他原本就不是特别想当,是姐姐逼着他当的。想到这儿,布小朋就不想受辱了,就想痛痛快快打一仗。于是,他假装要钻裆,头一沉,猛地朝胡正海肚皮上顶去,胡正海倒退几步,仰面倒地。身后,李相挥拳来袭,他躲开,顺势一脚,把李相踢到了桥下的水中。胡一宫一看不好,想溜,打红了眼的布小朋哪能让他轻易跑掉?快步追上去,几下就把他打倒在地。如果这时候布小朋收手,什么事情都好说,毕竟是三人挑衅在先。但是,布小朋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他把多年受的怨气,多年来的愤懑不快,都发泄到这三个人身上,他先是把胡一宫拖到桥上,扔到桥下的水中,又把疼得岔气哎哟直叫唤的胡正海丢下了小石桥,结果胡正海的脑袋触碰到了水底的一块尖石头,额角当即就破了,脏兮兮的河水,泛起了红色的气泡。这件事情被胡支书定为恶性伤人事件,受伤者胡正海被送往公社卫生院救治,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扣掉布花家的二百个工分,就能补上医药费。布小朋应征入伍的资格,村里紧急报往公社武装部,公社武装部又紧急报往县武装部,看来拿掉他,是毫无疑问的了。布小朋被关进了村里的牛棚,也就是圈养大牲畜的地方,由两个民兵看守。布花一急之下,才去了县城——这些你都知道了。这一夜布小朋睡得踏实,牛棚里虽然气味不佳,但暖和,听着牛、马倒嚼的声音入睡,像春夜听着雨声入睡那样,感觉格外的幸福。以至于有人踢了他一脚,打搅了他的好梦,令他好生不满。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康文定。康文定就是康副连长。凌晨,康文定酒醒爬起来上厕所,回来看到床单上的一片血迹,他吓了一跳,蒙眬间想起昨夜的经历,他坐不住了,吃过早饭,就到县武装部问了问相关情况,又给接兵连张连长打了个招呼,从武装部要了辆吉普车,从县医院带上一个外科医生,立即赶到了胡家庄。他先去了支书胡胜家。胡一宫正好在家。康文定让外科医生仔细检查胡一宫的两只脚,看是不是有一只脚足底弓完全消失,属于扁平足。这是当兵所不允许的,因为无法长途行军。胡胜一看就明白了,拦住医生说:“不用检查了,我儿不合格。”

康文定说:“胡支书,对不起了。”

胡胜指了指一个小收音机,说:“南边要打仗了,我儿不能入伍,不能去打仗,是我对不起国家。我是老党员了,真想为国家做点啥。”

康文定说:“胡支书觉悟好高,我们年轻人差太远了。”

说起昨天打架的事,胡支书一下子都拦了过来:“不怪布家小子,他一个人怎么敢对三个人动手?肯定是被逼的。康副连长,你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康文定说:“谢谢。我争取。”

胡胜最后一句话,让康文定犹豫了一下。胡胜在送康文定出门的时候说:“布家小子,将来要么是个大英雄,要么是个大奸贼。就看他的造化了。”

穿军装的康文定就这么站在了布小朋面前。布小朋赶紧爬起来。他是在草堆里睡的觉,头发上、身上沾满了草屑,眼窝里糊着眼屎,这使他看上去很狼狈。康文定喜欢干净,所以脸膛黑红、衣服破旧、不讲卫生的布小朋,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的第一印象,一瞬间他甚至想扭头就走。但是,昨晚的经历,让他拔不动腿,他不忍走掉。康文定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布小朋。看上去,他的身体健壮结实,这一点毋庸置疑。康文定出其不意朝他前胸捣了一拳,他身体只是摇晃一下,随即稳稳当当立住。“当过红卫兵吗?”

康文定问。“没有。”

“为什么不当?”

“我没有资格。我家成分不好,是专政对象。”

“幸亏你没当,你如果是‘**’中打砸抢分子,你这辈子就完了。”

布小朋笑了笑:“我一没资格,二年龄小,没赶上趟。”

布小朋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在农村孩子中比较少见,康文定马上转变了对他的看法:“说说你为什么想当兵?”

在当时,人们一般回答:“当兵为了保家卫国。”

如果布小朋也这么说,康文定认为再正常不过。但是布小朋却没这样说,他说:“我在家是我姐的拖累,我不能帮她,光给她添乱,我出去,我姐就能过正常日子了。”

康文定又问:“你怕死吗?”

布小朋想了想:“人人都怕死,就看值不值。”

“如果让你上前线,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让去就去,不让去就算。既然去了,死那儿也不后悔,至少可以混个烈士吧?我姐以后就是烈属,国家管着,就没人敢欺负了。”

这都是大实话。就在这一瞬间,康文定决定,把布小朋带到A基地去。而一分钟之前,他想到的是,让他穿上军装就可以了,至于他分配到哪个部队,新疆也好,西藏也好,广西也好,云南也好,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布小朋当兵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康文定告诉他,填表时,想着点儿,成分一栏,不要填“地主”。布小朋不解:“那填什么?”

“富农……中农吧,就填中农。”

“可我家成分是地主。”

“你家有多少地?”

“现在一亩没有。”

“没有地,你充什么地主?你填地主,多难听啊?记住,就填中农,我给公社交代一下,叫他们盖章时不要为难你。”

康文定在村里待到晌午时分,就回县城了。布花原打算留下他吃饭,家里还有一只老母鸡,正好派上用场,老母鸡给亲人解放军吃,天经地义。布花早早把鸡炖好,自己不好意思去叫人,就委派三叔代她去喊人,三叔赶到牛棚时,康文定前脚刚走。炖好的鸡肉自己舍不得吃,布花想了想,端到了胡支书家。胡一宫昨天掉进冰水里,受了惊吓,兵也当不成了,布花觉得对不住人家,让一宫兄弟补补身子吧。布花刚走,胡支书的老婆就把一盘子鸡肉倒进了猪圈:“我还怕她下了毒呢。”

布小朋家的祖坟在村西的荒坡上。说是祖坟,其实只有父母的坟,老地主两口子的坟早被刨过无数次,尸骨无存。布花把两个苹果、两个梨放在父母的坟前,自己先跪下了。布小朋犹豫一阵,也跪下了。布花说:“爹、娘,我兄弟他长大了,要当兵去了,以后我就管不了他啦。”

布花又说:“以后你们也不要牵挂他,他走得远远的,不常回来了,到他老了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们。”

布花收回目光,看着布小朋:“你当着我面,给爹娘起个誓。”

“起什么誓?”

“就说你当兵要走,以后不回来了,就留在外面世界了。”

“……为啥不回来?”

“回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得找适合你待的地方去。你起誓,就说再也不回来了。”

他明白了,姐姐不想给他留后路,不想让他有后路,才逼他起誓的。他还是不甘心:“我总得回来,给爹娘上坟。”

“不用,我替你上。”

布花态度决绝。他只好起誓:“爹、娘,过几天我就走了,到哪儿我不知道,但我以后不常回来了……”“不行!就说你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这儿是我的家。”

“那也不行,不能回来了。”

“……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去你待的地方找你,行不行?”

他无话可说了,只得说:“爹、娘,以后我……再也不回来了……”说到这儿,他眼睛湿了,有冰凉的东西滚落下来,想必这就是眼泪了,而他活到二十岁,他似乎就没有流过眼泪,或者他不记得流过眼泪。新军装发放了,要求走那天都要穿上。布花特意烧了两大锅开水,倒进木桶里,让他洗得干干净净,把二十年岁月留在身上的脏污都洗掉,再换上新衣裳。泡在温热的水桶里,听到隔壁姐姐烧柴火引起的咳嗽声,他忍不住又哭了。索性哭个痛快吧,哭过了,往后就不哭了,路很长,抹干眼泪好上路。两天后,布小朋背着背包到县城集结,上了一辆闷罐火车,跟着康文定奔向了A基地。又过了两天,布花出嫁。她嫁给了牛家店的杀猪匠牛奔。本来双方约定好腊月里办喜事,但布花不想等了,想提前,弟弟走了,她一个人待在胡家庄,还有什么意思呢?牛奔家自然喜出望外。像布花这样水灵光鲜的丫头,愿意嫁给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满身油腻的牛奔,牛家人感觉那真是上一辈子烧来的高香。布花临上拖拉机之前,做出了一个令所有胡家庄人感到吃惊的举动——她把自家的两间土坯房子点火烧了。房子虽是破房子,本来不值几个钱,但要把它烧掉,却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三叔要拦布花,布花说:“我弟弟走了,不回来了,还留着房子干啥呢?”

一把火,就把房子烧了。有人嘀咕,布花是不是疯了?你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呀?八成是魔怔了。四从县城到A基地所在的龙城,路途虽不太远,但闷罐火车走走停停,用了近将一天一夜的时间。接兵干部差不多每个人都捎带着几个纸箱子,让新兵帮提着。里面无非是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香烟、烧酒、大枣、香菇、干笋什么的。布小朋注意到,似乎只有康文定没有这样的箱子。康副连长不抽烟,也不贪杯,更不爱占小便宜,这让布小朋和新兵们对他心生敬佩之情。A基地处在龙城的南郊,占了好大一片地,有上百栋建筑,好大的操场,好大的气派。但是这一年的新兵们暂时还不能住到基地本部,新兵团设在离基地几十公里外的郭镇,那儿是一个老营房,每年当做培训新兵之用。布小朋分到了新兵三连。同来的新兵都打散了,分到了各个连,不少各个地方来的兵补充进来,组成了一百二十人左右的新兵三连。宣布连队干部名单时,布小朋听到,康文定担任副连长。也就是说,自己还可以和康文定在一起,这让布小朋心里比较踏实,毕竟他是康文定一手带来的,如果没有康文定,他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家乡的土地。康文定把新兵们带到营房,就不见了人影。布小朋分到了二班。班长说:“康副连长回城里洗澡了,他爱干净,穷干净,三天不洗澡,就受不了。”

班长是个老兵,专门抽来带新兵的,兵龄、年龄都超过康文定,言语中对康副连长流露出不屑,说,“就康文定这德性,如果不是靠他老子,凭他那点本事,给我提鞋我都不要。”

到部队后的第一顿饭,是晚饭。一百多号人先是稀稀拉拉地集合,然后站在寒风中,听领导讲话。讲话的是副指导员,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王新亮,山东人。他先讲了一段,大意是让大家遵守纪律。他说:“大家刚来部队,对纪律这个词还不熟悉,”他举例说,“纪律就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红绿灯不是限制大家的,而是保护大家的,要是没有这个,马上就得交通瘫痪。”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布小朋想,部队的领导讲话水平就是高。王副指导员紧接着讲道:“除了遵守纪律,还有一件事需要注意:不要浪费。”

他说,“我们军人,花的每一分钱,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军费,军费是从国库里拨给的,其实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它包括我们这些人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劳动成果,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咱当兵的人,都要靠军费养着,所以军费就是咱的亲爹亲娘,咱的衣食父母,所以,一粒米、一棵菜都不能随便浪费。”

王副指导员讲得入情入理,布小朋不由想到了姐姐布花大冬天下田劳动的情景,他记住了王副指导员的这些话。晚饭吃面条。百十号人,都涌到放在地上的四个大桶那儿捞面条,场面有些乱。布小朋因为坐火车晕车,头昏沉沉的,没有食欲,就躲在后面,没有上去抢。王副指导员注意到了他,过来问他:“你叫布小朋吧?”

他说:“我是。”

王副指导员说:“康副连长刚才进城之前说起过你。像你家这种情况,当兵不容易,好好干。”

他心里一热,头也不觉得晕了。打上面条的所有新兵都端着满满一碗,找凳子坐下,狼吞虎咽地吃。王副指导员又说:“吃面条有窍门的,你以后注意,上去先打半碗,赶紧吃,然后再打满满一碗,慢慢吃,基本就可以吃饱了。那些一上去打一大碗的人,等他吃完回来再打,就会发现,面条已经没了。”

王副指导员教给布小朋的这个办法果真管用,后来他屡屡使用这个办法,确保比一般人多吃半碗。他身材虽不高,但有股蛮劲,饭量也大,布花以前就曾说过:“就你这肚皮,我可管不了你一辈子,你得自己找饭碗。”

新兵团条件差,睡的是大通铺,每班一个房间,十二个人头挨头。班长命令全班剃了光头,到了晚上,十二个光脑袋亮溜溜的一字排开,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发笑。和布小朋铺面紧挨着的孟广俊讲了个笑话,说是解放前,一群长工住大通铺,半夜,一个长工梦游,他拿起一把切瓜刀,敲敲一个脑壳,说这个不熟,又敲了一个,说这个也不熟,他挨个敲下来,终于敲到一个“熟的”,说就开这个,举刀就要砍。被敲的人醒了,大喊:“哎哎,我这个也不熟!”

孟广俊讲到这里,大伙都笑了。岁月艰涩,大伙难得笑一回。班长听出了问题,问:“你们谁有梦游的毛病?”

没人吭声。班长还是不放心,晚上睡觉前,命令所有人,把身上的刀子交给他,包括很小的水果刀。孟广俊五短身材,胖胖的,张口就笑,嘴巴也巧,像一尊弥勒佛。他比布小朋大几个月,当兵时已经过了二十岁,明显比年龄小的兵成熟。来了没几天,就赢得了领导的喜欢。班长说:“咱这个班,孟广俊最有前途,不信你们等着瞧。”

布小朋最先吃了他一个哑巴亏。一天凌晨,搞紧急集合,睡得正香的新兵们被一阵尖利的哨子声惊醒,班长要求不要乱,赶紧穿衣服,打背包,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结果,慌乱中布小朋的裤子被孟广俊穿身上了,布小朋摸过一件,是孟广俊的,孟广俊没有布小朋高,也没有他那么壮实,衣服码数自然比他小两号,布小鹏费了很大劲,才穿身上。他是最后一个跑出去的。连长发现了问题——他不仅穿反了裤子,前开门转到了屁股上,而且露出了里面的红衬裤。红衬裤是姐姐布花给他买的,叮嘱他尽量多穿,说是辟邪。结果就这样闹出了笑话。连长让布小朋出列,站在队列前,屁股朝大家,让大伙参观。人们盯着他屁股上露出的红布,像欣赏猴子一样,想笑又不敢笑。这回他洋相出大了,臊得脸通红,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回到宿舍,班长还没完,班长继续惩罚他。班长有办法,不打不骂,不让他作自我批评,而是把盛烟灰的破杯子倒满水,让布小朋喝烟灰水。这是班长的作风,教训一次就能让你记住。布小朋辩解说:“是孟广俊穿错了裤子。”

班长说:“别怪别人,怪你自己下手慢。”

他只好咬咬牙喝下去了。班长问:“记住了吗?”

他说:“记住了。”

从这以后,每晚睡觉,他都把自己的物品放到枕头边上,夜里醒来,还不放心,不时伸手摸摸。其实这个时候,中越边境已经是磨刀霍霍,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南部边境,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干部们,神情格外紧张,新兵连的训练也不像往年那样抓得紧了。有传言说,他们这批新兵有可能要上战场,因为战端一开,谁也不知道打多大,打多久,全国进入战争状态,也不是没有可能。孟广俊脑子活,他竟然写了一封请战书,交到了连部,他是全连第一个交请战书的,就差没写血书了。连长说:“你个新兵蛋子,枪都不会打,上战场还不是找死?滚一边去!”

连长虽然骂了他,但还是在全连军人大会上表扬了他,说他勇敢不怕死,是个好兵等等。或许是因为穿错了布小朋的裤子害了他一回,孟广俊对布小朋很是客气,私下透露说,他的一个老乡在基地当保密员,老乡来看他时,向他透露,这回只选部分基层干部到南方去,战士一个不去,他这才有了写请战书的胆子,否则借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写那样的信,真要去打仗,他还没想过。孟广俊说得没错,上级很快下达了指标,要选一批连排干部,补充到南方边境上的部队去。新兵团虽不是建制部队,临时拼凑起来的,但也不能例外。团领导先让每个连的干部自愿报名,然后再进行挑选。当然要选政治思想、军事素质双过硬的。听班长说起这个消息,布小朋心里一紧:会是谁去呢?王副指导员、康副连长,还是连长、指导员?对于连长、指导员,布小朋不关心,他关心的是王新亮和康文定,因为这两个人都关心过他。五到新兵连后,布小朋一直没再见到康文定,说是他病了,住进了803医院。开始人们没当回事,等到上级要选人去前线,人们这才回过味来,这家伙在逃避。王新亮第一个报了名,强烈要求上前线。一年多来,王新亮一直受着煎熬。他在老家有一个未婚妻,他入伍之前二人订了婚。王新亮入伍第三年提了干,当了排长,突然提出退亲。女方不干了,先是到他家吵,后追到部队,非要跟他结婚,不同意就不走。各级领导找王新亮谈话,要他端正态度,不要当陈世美,地位变了,人心不能变。王新亮解释,说跟她没有感情,没有感情怎么能结婚?而且发誓说,连女方的手都没拉过,更别说发生关系了。女方拿出了干到底的架势,不论部队怎么做工作,就是不回去,每天到营门口堵王新亮,或者到领导的办公室哭鼻子,弄得全基地都知道这事。为了让他躲避,他所在的警卫营派他到新兵团带兵。以为躲到郊区的郭镇,女方找不到他,会回老家去,哪想到她还是很快打听到了,追到了郭镇,每天到新兵团门口喊他的名字,弄得新兵团领导很不高兴。有一天,她居然混进来了,到操场上找王新亮。布小朋和新兵们这才知道,王副指导员有这么一个甩不掉的麻烦。那一阵子他消瘦得厉害,人几乎脱了形。上级给王新亮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和未婚妻结婚,要么脱军装当战士复员回老家。王新亮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递交了上前线的自愿书。这么一来,人们反而更加同情王新亮。本来他人缘就好,对士兵没架子,对领导特顺从,不仅婚姻不幸,还要再去冒险,他这个人命真够苦的。这时候,人们纷纷对康文定有看法了。班长是农村人,对同样是农村出身的王副指导员深表同情。班长说:“有些高干子弟,爹当多大官,儿摆多大谱。”

到这时,布小朋他们才知道,康文定的父亲是基地司令。这让布小朋吓了一大跳,如果没有这个家庭背景,他能把自己带到部队来吗?那还真得两说着呢。听说要上前线,就躲进医院,人们虽然人前敢怒不敢言,但私底下还是少不了嚼嘴皮子。布小朋也有点看扁了他。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康文定也递交了要求上前线的自愿书。多年之后,布小朋才得知,当时并不是康文定本人有意躲避,而是基地机关有人出的主意,康文定不是患重感冒了吗?正好借机让他住进医院,下一个比较严重的诊断书,比如心脏病、心肌炎之类,那样他就可以被排除在外了。当然他们这样做,是拍康司令的马屁。康司令、康文定父子并不是草包,他们识破了这个“诡计”,父亲命令儿子立即出院回连队待命,儿子回到新兵连,立马递交了自愿书。当时内部掌握的原则是,基本上一个连队挑选一人。王新亮、康文定等四个连队干部,必有一人要到前线去。据说当时连里想把康文定报上去,他们认为,报上康文定,上面也会把他卡下来,这样就等于保护了王新亮。但是王新亮坚决要求去,他说:“我这个样子,留下也是半死不活,搞不好脱军装,不如让我到前线去,痛痛快快打一仗,活着回来算是赚了条命,死了也没啥遗憾的,毕竟为国捐躯嘛。”

最终,王新亮得以如愿。病没好利索的康文定又回803住院去了。王新亮临走之前,和布小朋交谈过一次,这让布小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王副指导员把他约到操场上,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天气很冷,冻得脚都麻了。但是布小朋心里热热的,因为王副指导员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因为英雄临上前线之前,那么看重他,愿意给他一个陌生人,一个穿上新军装没几天的小兵,讲心里的话。王新亮说:“布小朋,我查了你的档案,发现你和我家庭情况差不多,父母双亡,不同的是,你只有一个姐姐,而我有两个。是两个姐姐把我拉扯大的。”

“是吗?这么巧呀,咱俩真差不多。”

布小朋说着,不由心里一酸。他想起了姐姐,姐姐出嫁后,还好吗?“所以我走前,就愿意和你说几句话。我们不是为自己活着,我们是为姐姐活着,要让姐姐省心,让姐姐放心。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姐姐的眼睛,不论走多远,姐姐都望着你呢。”

王新亮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多才多艺,会写诗,会谱曲,会拉手风琴,说话有水平,这都是他当兵后学的。部队确实锻炼人啊。布小朋深感认识他晚了,刚认识,就要分开。“副指导员,上了前线,你可得多加小心啊……”“没事,上前线不一定会死,还没开打呢,也许打不起来呢。”

“最好别打,打仗就要死人,谁死了都是个悲剧。”

“其实现在的我,渴望上战场当英雄。我成了英雄,我和王淑华的事,就好办了,到那时,部队就不会逼我和她结婚,对不对?我也不用再打背包回老家了。他们不知道,我和她真的没有爱情,我一点不爱她,要是逼我和她结婚,我宁愿去死……”布小朋不知道该怎么劝王新亮,毕竟他没经历过爱情,为了爱情去死,或者没有爱情宁愿死的心情,他没有体验过,也无法表达什么。最后,王新亮说:“我的名声在这里坏掉了,你刚来,以后的路长着呢,千万别像我。记住,人品的品,三个口字,也就是说,你的好坏是由别人说的,不是自夸。回来见。”

王新亮说罢就走了,留给布小朋一个瘦弱的背影。还能再见吗?他不敢往下想了。王新亮离开了新兵二连,布小朋顿时感到,这里冷清多了。他盼着康副连长回来,可那个家伙一直养病,见不到他的人影。班长说他怕苦,一个公子哥儿,哪里受得了新兵连的苦?整个基地,基层干部们最不愿待的地方,就是新兵团。布小朋问:“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来新兵团?”

班长说:“是他老子逼他下来锻炼的,贴金呗。”

说起布小朋是康副连长带来的兵,班长小眼睛眨巴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为什么带你来?你家和他有亲戚关系?”

“没有。我家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亲戚。”

“那他为啥要帮你?”

“我哪知道?他好心眼呗。”

班长很快知道布小朋家里只有一个姐姐,班长怪怪地笑了:“你姐漂亮吧?”

“都说她是我们胡家庄最漂亮的女孩。”

“那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真傻还是装傻?我没猜错的话,你姐让他办了。”

“什么意思?”

“这点意思你还不明白?你姐让他搞了。”

“胡说!”

布小朋眼里似乎要冒血,死死地盯着班长,“再胡说,我就……”布小朋把拳头攥紧了。班长吃惊地看着他。班长当了十年兵,没人敢这样瞪他。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班长打算找个机会教训一下他。布小朋认为班长是在侮辱姐姐,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别说你是班长,你就是连长、军长,也不能这样信口开河。他从此对班长有了芥蒂。轮到他值日,班长让他帮着洗衣服,他就不好好洗,烧开两大壶水,把班长的脏衣服摁到大脸盆里,对上热水凉水,倒进洗衣粉,用筷子夹着涮一阵,然后拿到外面,搭到铁丝上,冬天风大,怕刮跑,用订书机咔咔地订几下,就不会被刮跑。孟广俊却和布小朋相反,他嘴巴甜,家里经济条件也好些,每月六块钱的津贴费可以不用攒,都拿来侍候班长了,班长人前人后不断地夸孟广俊,说你们都要像小孟这样,以后才能混出人模狗样来。班长有意地给孟广俊派轻活,出公差什么的,都免了。布小朋正好相反,队列走不好,时常挨训挨罚,公差出得多,也没人表扬他。这天在宿舍,就班长和布小朋在。班长嫌布小朋被子叠得不好,一生气把他被子扔到了地上。布小朋想起他侮辱姐姐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了班长脖领子。班长愣了。班长有点傻眼。班长想不到会有兵敢这样反抗他,这个新兵蛋子要反天了。班长推了布小朋一把。布小朋一不做二不休,挥拳朝班长胸前打来,这一拳力道不轻,班长如果躲不开,会横着飞到门外去。但班长毕竟是班长,班长转眼之间就闪开了,顺势抓住布小朋手腕,一下子把他扔到了大通铺上。轮到布小朋傻眼了。以他的身手,在老家时,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但是和班长一比,他还是差太多,他远不是班长对手。他不想服输,火气更大了,他跳起来,又一次扑向班长。班长再一次闪开,并且又一次把他扔到大通铺上。他拿出拼命的架势,正想再次扑上来,半开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康文定回来了。康文定瞪着班长:“徐三虎,你想干什么?”

班长嘿嘿一笑:“副连长啊,我……我教布小朋拳脚呢,我们练着玩……”“放屁!为什么打他?”

“我没打他,是他要打我。”

康文定看着布小朋:“你为啥打他?”

“他……他骂我姐……”康文定指着班长的鼻子:“徐三虎你给我记住,以后骂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骂他姐,听明白了吗?”

班长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班长在新兵面前凶得很,见了领导,像小绵羊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康文定转向布小朋,不客气地说:“你从你那个破老家打到部队,打架还没打够吗?再不老实,滚回老家去,部队不养打架的人。我白把你领来了。”

说完,康文定就走了。班长望着额角摔得发青的布小朋,心里的火气一直没有下去,说:“行!你跟上这样一个姐夫,以后有光沾,老子不惹你了。”

这话让布小朋再一次心里蹿火,真想上去再给班长一拳,想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刚刚又挨了康副连长一顿训,他攥紧的拳头也就悄悄松开了。六布小朋他们在新兵连的训练生活刚结束,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也终于打响了。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中国军队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打进越南境内,惩罚忘恩负义的越南政府。那段时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场规模有限的战争上。布小朋最牵挂的是王新亮,希望得知他的消息,又害怕有什么消息到来。从新兵连往各单位分兵时,心思活一点的人都想进基地大院。在基地大院当兵,比到郊区、山里的部队去,那是强多了。孟广俊早就活动开了,他提醒布小朋,最好找找人,千万别给分到山里去。他说他老家就在山区,在山里待了二十年,待够了,一辈子不想再进山了。布小朋说:“随便吧,反正当兵,在哪儿当不都一样?”

孟广俊说:“不一样,你还打算回去吗?”

布小朋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终,布小朋和孟广俊都被分到了基地大院警卫营警卫一连,而且在同一个班。班长换了,新兵连时的班长徐三虎回到老单位警卫二连,继续当他的班长。分手时,徐班长对布小朋提出了忠告:“别学康文定,这人不正经,干部子弟,一身臭毛病。”

布小朋笑了笑,说:“我就是想学人家,也没资格,我算什么呀?什么也不是。”

布小朋隐约感到,这回肯定又是康文定暗中帮了他的忙。对于康文定一次次帮自己,他也糊涂了。警卫一连主要有三个哨位,一个是基地的北门,也叫正门,二是基地办公大楼门前的哨位,三是首长住宅区的哨位。这三个哨位是基地大院最重要的哨位,它决定了警卫一连比警卫二连和三连的地位重要。布小朋和孟广俊第一次上岗,是到正门值勤,康文定和班长董河带他们去的。在基地警卫人员的眼中,正门是神秘的,庄严的,令人神往的。但是到了那儿一看,布小朋和孟广俊都很失望。因为正门看上去太普通了,无非是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门脸,很有些年头了,而且大门很窄,只能通过两辆汽车,看上去真是寒酸。在布小朋眼里,家乡人民公社的大门,也比这个阔气啊。康文定说:“二十多年了,从基地创建到现在,东门、西门、南门,都经过几次改建、扩建,唯独这个大门没人动过。”

“为啥呢?”

布小朋好奇地问。“都说它和北京的天安门正对着。”

“动它,怕犯错误?”

孟广俊问。“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

布小朋更好奇了。“今天告诉你们,但你们不许乱说。”

布小朋和孟广俊都点点头。“以前有人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是这个大门动不得,因为它和天安门正对着,在龙脉上,这院里出大官。确实也是,几任司令、政委大都到北京当官,还有不少人荣升到其他部队高就。你们想,这么好的风水,谁敢动它呢?”

孟广俊乐了:“我在这里站岗,是不是将来也会发达?”

康文定说:“这个还真说不定。你们两个家伙,好好干吧,你们真正的军旅生涯,就从今天这班岗开始。”

布小朋和孟广俊站到了哨位上,大门两侧,各有一个木制岗亭,涂着军绿色。从今天开始,他们都要在规定时间里,站到这个位置上,每个班两小时,每天两个白班,一个夜班,加起来统共六个小时,偶尔加个班,就是说,顶多每天值勤八小时。按说这个时间不算长,工人还要每天工作八小时呢,农民的工作时间更是没点。站在哨位上,虽然说冬天冻得难受,夏天热得难受,像个棍子一样戳那儿,但是不用你出力,只要求你站直了,站得精神点,就可以了。遇有情况,传达室有带班的老兵或干部,他们会过来处理。康文定刚当战士时在正门站过一年多的岗,王新亮也在这里站过。二十多年来,在这个哨位上站过岗的人,上万不敢说,成千没问题。这些人,大部分离开部队了,很少一部分还穿着军装,当然都是干部了,最大的干部,据康文定考察,在总部的一个部门当处长,前年回来过一次,还曾到当年的哨位上看了看,和站岗的战士攀谈了几句,一时传为佳话。因为有了康文定的介绍,布小朋站在哨位上,就不由感觉到了神圣,这儿正对着北京的天安门,那感觉就仿佛站在了天安门城楼下,保卫着那些令他从小敬仰的伟人。其实,哨兵腰间挎着的*****里,并没有子弹,如今南方开战,形势有些紧,晚上值勤,发五发子弹,白天还是空枪。刚下连的新兵,只是白天上岗,晚上还轮不到他们。腰间的枪是空枪,这让布小朋有些遗憾。不断有消息从南方传来,A基地最关心的是从这儿派出去的那些人的消息。布小朋当然最关心王新亮。开战一个礼拜后,A基地派出去的四十七名干部,有三个牺牲,四个负伤,还好,没有王新亮。半个月后,不幸的消息再次传来,王新亮牺牲了。布小朋仿佛有心理准备,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太吃惊。那晚在风中的操场上,望着他孤独瘦弱的背影远去,布小朋就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一个月后,战争结束,我军全部从境外撤回国内,A基地派出参战的四十七人,回来了三十七个,有十个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的遗像张贴在基地办公大楼门口的宣传栏上。布小朋从那儿走过,不敢去看他们。让人纳闷的是,牺牲的那九个人,分别追记了一、二、三等功,唯独王新亮没有,他只是普通的烈士。后来不断有新消息扩散。人们这才知道王新亮没有立功的原因。是他战场上贪生怕死吗?不是。那是因为什么?王新亮临上战场之前,犯了男女关系错误。开战之前,王新亮在新连队担任副指导员,他所在的连队驻扎在一个白族寨子里。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是王新亮竟然和一个刚结婚的白族姑娘好上了。姑娘很漂亮,上过中学,会吹箫,能歌善舞,军**欢时,和王新亮合唱过一首歌。他们在她家的猪圈里发生了关系,不幸的是,被女人的丈夫察觉了。新郎官告到了团里。团领导劝慰新郎官一番,希望他不要声张。但是新郎官不依不饶,非要揪出那个和他的新娘子相好的解放军。他不认识那人,只知道他穿着四个口袋的衣服。显然那是个干部。连队共有十一个干部,分别是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三个排长、三个副排长,还有司务长。没有办法,只好追查。十一个干部如数来到那对新婚夫妇家,站成一排,让新郎新娘指认。新郎显然认不出是谁,人们都希望新娘子不作声,简单走个过场就算了,她认不出来,部队也没办法,总不能一个个过堂吧?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新娘子径直走到王新亮面前,眼里流露出爱恋之情,眼泪噙满了眼眶,对团领导说:“就是他,我爱他,我想马上离婚,马上嫁给他。”

王新亮这样就暴露了。王新亮当即表示,他也很爱这个姑娘,如果活着回来,愿意和她结婚。事情的结局当然是上级不可能批准,并且撤销了王新亮副指导员职务,降为副排长,后续处理要等战后再说。本来上级已决定不让他上战场,让他留后方,但他坚决要求随连队出境作战。临行前,他和姑娘约定,回来就结婚。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他所在的三排参战第七天陷入了绝境,通信器材全部失灵,与上级失去了联系,被一个连的敌人堵在一个山坳里。排长命令坚守,他主张马上突围,排长不干,说没有上级的命令,不能撤退。二人为此大吵一顿,甚至拿枪指着对方脑袋,被人拉开。排长说:“你不是副指导员了,你只是个副排长,我管着你。”

王新亮没脾气了。三排坚守了一天,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自己也损失过半。幸好排长傍晚时分阵亡了,王新亮接过了指挥棒,命令残部利用夜色突围,他带几个人留下掩护。最后三排有九个人突围成功,避免了全部阵亡。王新亮战斗到最后一刻,全身没有一个好地方,肠子都流出来了,在敌人冲上来捕获他时,他拉响了手榴弹。两天后,大部队找到了这片血战之地,王新亮尸首四分五裂,从一件军装碎片的破口袋里,人们捡到一封未完全烧毁的信,上面写着他对那个白族姑娘的爱恋之情,这才辨认出是他的遗体。王新亮的故事在A基地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没法评价这个人。康文定说基地和他参战的部队交涉过,希望给他记一个功,哪怕记个三等功,毕竟因为他的正确决定,挽救了九个战士的生命,并且他本人牺牲得很壮烈。但他所在的参战部队考虑到他战前犯的错误,造成了恶劣影响,拒绝了这一要求。王新亮的两个姐姐来警卫营收拾弟弟的遗物,布小朋见到了她们,两个姐姐年龄都不算大,但头发都花白了。是因为弟弟的死而白了头吗?不知道。看到王新亮的两个姐姐,布小朋不由想起自己的姐姐,心里一阵酸楚。康文定说:“王新亮找到了爱情之后而死,也算遂了他的愿了。”

布小朋却有些暗暗痛恨康文定。他忍不住对康文定说:“副连长,如果你当仁不让,坚决要求上前线,王副指导员或许就能留下。你也不一定去得成,因为上面总会有人把你卡下来。那样王副指导员就不会死了。”

康文定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他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个新兵蛋子,你懂什么!我曾经劝过他,让他不要报名,这个犟种,他非不听我的,非要去。我有什么办法?本来我真想去的。”

“他为什么非要去?你以为他想当英雄?”

“鬼才信!他是混不下去了。他不上战场,要么和那个女朋友结婚,要么退伍回家。两者他都不想,他只有上战场了。虽然他没有立功,名声也不怎么样,但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你内心里是不是把他当成英雄了?”

布小朋郑重地点点头。康文定最后说:“你知道我和王新亮什么关系吗?我们是同年兵,新兵连时我和他睡上下铺,我和他的感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爱情而死,是可以瞑目的。”

康文定说完就走了。几年之后,说到这场战争,已经退下来的康司令对布小朋说:“这场仗很难说是大胜仗,我们死得人太多了,装备不行,战术落后,思想僵化,还像当年打国民党那样,搞人海战术,吃了不少亏。比如那个王新亮所在的部队,通信器材居然全部失灵,如果能早点联络上上级,指挥得当的话,何至于死那么多人?王新亮何至于牺牲?他死得太可惜了,本来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七A基地办公大楼门前的宣传栏上,十位烈士的遗像挂了三个月就移走了。虽然南线的战事像羊拉屎一样,哩哩啦啦不断,但基地没再派人参战,这里的人也就对南方没有了什么牵挂,那边的战事似乎与基地无关了。人们慢慢忘记了那十个烈士。一年之后,康文定担任了警卫一连的连长。布小朋成为同年兵里面军姿最好的一个,往那一站,纹丝不动,一动起来,动如脱兔,各项训练指标,不输老兵。他身上有一种别的兵身上少见的英武之气,用后来时髦的说法,那叫“酷”。他所在的三班副班长调到四班接替班长,四班的班长提了干,去陆军学院参加培训。那时节,士兵若想提干,当班长是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机会来了。首先孟广俊盯上了副班长的位置。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要想当将军,得先当班长、排长,将军是一级级干上去的,班长、排长是最重要的台阶。孟广俊脑子活泛,他一入伍就琢磨提干的事,他是不打算回去了。琢磨这事的士兵很多,只不过孟广俊总是比他们早一步罢了。孟广俊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两瓶茅台酒,那时的茅台酒五块多,两瓶酒差不多花光了他两个月的津贴,舍得一下子花两个月津贴的兵还真不多。他瞅准康连长一个人在宿舍,提着两瓶酒进去了。已经不是头一回送礼了,孟广俊一点也不紧张,心理素质很好。他把报纸打开,露出两瓶酒。康文定眼睛都没抬:“孟广俊,你要干什么?”

“连长,我从杂志上看到,许世友将军喜欢喝茅台酒,你爸爸也一定喜欢喝这个。”

孟广俊嘿嘿一笑。“你是不是想当副班长?”

康文定一下猜中了他的心思。“连长,我是想进步,请你给说句话。”

“想法没有错,但你现在还不够格,等你够格了,不用送礼,东西拿走吧。”

康文定低头看书,不再搭理他,他只好讪讪地把两瓶酒夹在大衣里往外退。康文定喊住他:“哎哎,还有东西。”

孟广俊一愣。康文定指指包酒用的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意思是让他带走。孟广俊脸臊得没处搁,康文定居然这么羞辱他,连张破报纸都让他拿走,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高干子弟对穷人的孩子一点同情心没有,孟广俊和新兵连的班长徐三虎一样,心里恨上康文定了。几天后,康文定在军人大会上宣布,布小朋担任三班的副班长。散了会,孟广俊对布小朋说:“我算看透了,一个人要想成功,得抱一棵大树。康连长就是你的大树。能有这棵大树,你小子祖坟上冒青烟了。”

布小朋说:“孟广俊你别说这个,我哪方面都比你强,你如果不服,咱们拉出去溜溜。”

孟广俊说:“我没有不服。我是说,就是你行,也得有人替你说话,否则你白行。”

孟广俊没有放弃。炊事班的上士调到机关当公务员了,他又盯上了上士的位置。上士这个职务和后来授军衔时的上士不是一个概念,它在司务长之下,协助司务长工作,在炊事班算是个身份独特的人物,负责日用物品的采买,其重要性不比炊事班长差。也有些单位把这个职务称之为司务员。那两瓶酒最终派上了用场,不久,孟广俊如愿以偿。虽然在炊事班工作,弄得身上油渍麻花的,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说起来也不好听,但孟广俊当了上士后,才发现这真是一个金不换的工作。每天他到外面的自由市场上买菜、买肉、买油,可以随便出入营区,比起那些两个月上不了一趟街的兵们,那真是到了天堂一般,自由自在,更重要的是,这个工作有油水,虽然财务制度规定,采买东西必须两个人以上,但经常是人手不够,他一人包办了。从老百姓手里买东西,没有发票,只能打白条,常常是卖东西的老百姓让他自己写,他写上数字,对方潦草地签个名就完了。遇到不会写字的,签名都是他代签,这里面就有名堂了。当了一个月上士,他花出去的那两瓶酒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孟广俊当兵完全是偶然。他初中毕业后给招到县机械厂当工人,上班三年多了,早都出徒了,每月工资二十几块,算是活得滋润的。他结识了厂里的一个姑娘,两个人谈得来,打算年底结婚。布置婚房时,孟广俊想多买点家具,他看上了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但是钱不够,他趁上夜班的机会,偷了一地排车铁条,卖掉后得了八十多块钱,这样就可以买那个大衣柜了。但是,他偷铁条的事情暴露,厂长扬言要开除他。事情传开了,他在厂里没法混了,女朋友也打算和他吹灯。就在他不知该怎么好时,部队来人征兵,有人就给他出主意,劝他不如当兵去,这样偷东西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他动了心思,把家里一口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卖掉,钱如数送给了武装部长。就这样,他穿上军装,来到了A基地。他出来,就不打算回去了。和女朋友也彻底拜拜了。家乡,除了父母,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布小朋和孟广俊各得其所,都看到了希望。有人欢喜有人愁。康文定刚当连长一个半月,糗事就缠上身了。事情的起因是徐三虎引起的。说到底是徐三虎的媳妇谢小芸引起的。谢小芸肚子大了,徐三虎带她到803医院检查,医生帮她算出了预产期,并且据此推算出怀孕的大致时间。徐三虎一听这日子,头都大了。那段时间,他父亲病重住院,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安徽老家侍候父亲,父亲去世后他才赶回。然而,谢小芸就在这段时间怀上了孩子,那只能说明,孩子不是他的。回到家,徐三虎拿出拼命的架势,谢小芸很快承认了,孩子是康文定的。谢小芸是龙城郊区人,家里是菜农,徐三虎带人帮炊事班拉大白菜时,认识了谢小芸。一来二去,二人偷偷好上了。徐三虎的身份是志愿兵,相当于后来的士官,他不是本地人,按照当时的有关规定,徐三虎不能在部队所在地找对象。但是也有一些有门路的志愿兵在本地找了对象,托托关系就登记上了,生了孩子就是龙城户口了,哪天一脱军装就随老婆留在本市,不用回原籍。对于广大农村籍的志愿兵来说,这是非常吸引人的。徐三虎和谢小芸好了一阵子,无法结婚,二人急得不行。徐三虎脑子还算好使,一天他从饭堂出来,碰到康文定,他知道康家有势力,就提出请康副连长帮忙解决这事。康文定倒也痛快,说你把女孩子带来给我看看,如果人还不错,我就帮你找找门路,如果人不怎么样,就算了。徐三虎找机会把谢小芸带给康文定看。谢小芸虽然是郊区菜农的女儿,但她经常出入市区,人很洋气,又会打扮,皮肤很白净、光滑、水灵,还烫了发,在那时,烫发的女孩子很少,她嘴巴也很甜,一口一个康首长,居然把只是个副连级干部的康文定叫得舒舒服服。康文定当即决定帮帮他们。不久,二人领到了结婚证。按说康文定是徐三虎的恩人。有一天晚上,康文定去市政府斜对面的工人俱乐部舞厅,在门口碰到了谢小芸。当时舞厅刚刚允许开放,跳舞还是很新鲜很时髦的事,能进工人俱乐部跳舞,更是身份的象征。谢小芸没有票,她盼着有人带她进去开开眼界。徐三虎因为是战士,不像干部那样经常回家,谢小芸肯定是寂寞了。那天晚上,康文定教谢小芸跳舞,谢小芸一学就会,二人跳得开心极了,他们都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听得如痴如醉,跳着跳着就贴了面。当晚,康文定就把谢小芸带回了自己住处。从此以后,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二人一直保持着关系。康文定数次更换女朋友,挑来捡去的,一直定不下来,每当他甩掉旧女友,而新女友还没找到之前,他和谢小芸的联系就多一些。徐三虎多多少少感觉到一些异样,察觉到一点点蛛丝马迹,提醒过几次谢小芸,对康文定的感激之心也没过去那么强烈了。但他就是没想到,谢小芸竟然怀上这个公子哥的孩子,让他再也忍无可忍。徐三虎如果选择“私了”,找康文定谈一谈,一切都好说,康文定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他,不至于变得不可收拾。然而徐三虎相信组织,直接去警卫营营部,告发了康文定。警卫营属于基地司令部的直属单位,营里感觉事情重大,马上报告了分管直属单位的副参谋长。副参谋长赶紧报告了参谋长。参谋长没敢去报告康司令,康司令要是知道了,恐怕得气个半死。参谋长让副参谋长亲自去警卫营处理这事,争取不造成恶劣影响,当务之急是把谢小芸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情况稍一调查就有了结论,康文定全承认了,他不是个赖账的人,尽管副参谋长内心希望他赖账,他如果不承认,一切都还可以有转机,或许稀里糊涂就把这事抹过去了。但是康文定并不是个聪明人,他实在得过头了,他承认两年来一直和谢小芸保持关系,她肚里的孩子也是他的,那天他忘了戴避孕套,谢小芸答应回去补吃一片药,结果她回家就去收大白菜,给忘了。这么一来二去,这事就传遍了整个大院,康司令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康司令大怒,下令停止康文定的工作,同时追查是谁给一个志愿兵办了结婚证。康文定是事情发起者,自然责任最大,机关负责盖章的人,也受到了处分,调出机关,给赶到驻山区的部队了。徐三虎既是受害者,又是错误制造者,本不该在驻地谈恋爱,更不该结婚。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打掉了,复员回安徽老家的命令也下达了。徐三虎留在龙城的希望落空,谢小芸却是坚决不跟他回他那又破又远的山区老家。到最后,谢小芸提出离婚。徐三虎挽留不成,一时想不开,一天夜里,在警卫二连宿舍后面的歪脖子柳树上,把自己吊死了。康文定最后的结局是:正连降职为副连,调离警卫一连,到司令部军务处当了一名参谋。两个熟悉的人,一个死了,一个调走。布小朋和孟广俊来到徐班长自杀的歪脖子柳树下,不由生发出种种感慨。布小朋说:“做人不能学徐班长,心胸太小,遇事想不开,这样的男人不适合当兵。”

孟广俊说:“咱当兵的,也不能学康文定,得看好自己的裤腰带,不能犯这种下三烂的错误。”

布小朋说:“除了看好裤腰带,还得看好口袋,不该装的东西,不能往里装。”

孟广俊脸上一阵红。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偷偷抽起大前门了,这种牌子的烟,当时一般的连队干部都抽不起。孟广俊把大前门香烟装到一个龙城牌的香烟盒里,表面上他抽一毛二一盒的龙城,实际上抽五角钱的大前门。布小朋有一次捡到他丢掉的一个烟屁股,才发现了这个秘密,而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孟广俊说:“吃点喝点没啥,只要不犯大的。”

布小朋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一个偷针的人和一个偷牛的人一起被抓游街,偷针的感到委屈,说自己不过偷了一根针,为什么和偷牛的一起游街,太不公平了。偷牛的说,我走到这一步,就是从偷针开始的。这个寓言是布小朋八九岁时,姐姐讲给他听的,当时他偷掰了生产队的一个玉米,姐姐就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记住了。此时他讲给战友孟广俊听。孟广俊听不进去。孟广俊摸出一根烟来,问布小朋:“抽吗?”

布小朋摆摆手,表示不会。布小朋一直没学抽烟,按说当兵的抽烟很正常,那时基本上都抽,太寂寞了,都说抽烟可以排遣寂寞,但是布小朋没学会,或者没有学,原因很简单,他没钱,每月六元津贴费,他自己只留一元,余下五元,寄给姐姐。孟广俊点上烟,抽了两口,又说:“康文定走了,但他爸还在台上,你的靠山还在,你用不着难过。”

“你觉得我难过吗?”

“我看出来了,你情绪不对。”

“如果说我难过,是因为康连长犯了错误。他不该那样。”

布小朋说,“你刚才说起靠山,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一个的话,我想,我的靠山不是哪一个人,我的靠山是这座营盘,是这支队伍。”

孟广俊“哧”地一笑。大概他觉得布小朋太幼稚,太书生气了。三十多年之后,就在这个地方,布小朋和孟广俊共同回忆他们当年讲过的话。这时早已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留下的都是空悲叹而已。八***当上军委**后,部队干部制度有一项重大改革——士兵一般不再直接提干,如果要提干,必须经过军校培训。这时候,布小朋已经当上了三班的班长,孟广俊也在上士的位置上干得红红火火,都成了连队的骨干,他们都列入了预提干对象,就等基地统一下提干任命了。然而这项干部制度的突然变革,使他们直接提干的希望落空了。七月份,基地统一组织军校招生考试。在这之前,基地把他们那一批预提对象组织起来,搞了一个月的突击培训,临阵磨枪,希望他们都能考个好成绩。但是由于仓促上阵,加之大多数人文化水平本就不高,能否考上军校,就看运气了。考前,警卫一连的干部分析形势,一致感到布小朋希望最大,他好歹是个高中生,孟广俊希望不大,他只上过初中。正式考试之前,基地搞了一次摸底考试,成绩都很一般,数学考零分的都有。相比之下,布小朋算是好的。事实上连队干部高估了布小朋,他在入伍登记表上学历一栏填的是高中,实际上他只上了一年高中,本来公社初中和县上的高中,教学质量就不高,加上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他就没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尽管一个月的补习班布小朋拼命恶补,一个月下来,脑子反而更糊涂了,很多知识似是而非。反观孟广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没见他认真复习,本来可以多拿分的政治题,他一个也不背。布小朋问他:“你不是做梦都想提干吗?你不好好复习,靠什么提干?”

“我复习也没用,靠自己,累死都考不上。”

“你不靠自己,靠谁呢?”

“到时候看吧。”

孟广俊神秘地眨眨眼。正式考试那天,头一科考场纪律还好些,到了后来,场面就有些失控,前后左右互相抄的,不在少数。这时候,轮到布小朋傻眼了,因为他的座位实在太差,他在最后一排,而且最后一排就他一人,在最左边的角落里,他左边是墙,后面也是墙,右边没有人,前面是个胖子,那家伙可能小学都没毕业,啥也不会。布小朋的位置好比是个台湾岛,孤独得很。更要命的是,一名监考干部就坐在他右手的位置上,半天不动一动。布小朋只能硬着头皮做自己的卷子,谁也指望不上了。考试成绩公布时,人们大吃一惊。全基地几百个考生,孟广俊竟然考了个第三名,布小朋成绩很靠后,录取基本无望。果然,布小朋落选了。康文定还是关心他,帮他到干部处查了查分数,成绩没错,没有判错卷子,更没少给他算分数,他就是考得不好。康文定说:“真他妈奇怪了,不少初中生,甚至小学毕业的家伙,都考上了,你一个高中生,怎么名落孙山了?”

布小朋说:“这是我真实的成绩,没有作假。”

“难道别人作假了?”

布小朋就把考场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康文定当即就火了:“考试前,不是安排看考场了吗?你没去看吗?”

“看了。”

“你发现自己座位不好,为什么不找我?都是可以调的。”

“我没想到可以作弊,我以为会很严,坐哪儿还不都一样。”

“你就是个猪脑子,一根筋,不会拐弯。你看看人家孟广俊,考了个第三名,所有的军校他都可以随便上。你他妈就等着年底回家种地吧!”

康文定撂下这句狠话就走了。自从出了那件弄得满城风雨的事情之后,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见谁都想骂人。他和女朋友也告吹了,本来他真心想跟那个女朋友结婚的,结婚戒指都选好了,女朋友是龙城市委副书记的女儿,艺术学院毕业的,据说美貌气质惊人。出了那样一件丢人的事,在基地和龙城当地上层人家中,恐怕不会有人再愿意找康文定做女婿了。布小朋很想告诉康文定,他想看看,依靠自己能不能做成一件事。实际上他的成绩离录取线只差五分,如果大家都不作弊,他是很有希望的。但这句话他没敢给康文定说,因为没考上,等于宣布他的失败,一个失败者,标榜自己是很可笑的。他不后悔。因为后悔已经没有用。他还有再进一次考场的机会吗?到明年,他就超龄了,已不符合报考的条件。孟广俊考得那么好,一直是个谜。直到差不多十年后,他喝多了酒,和布小朋吹起自己考军校的经历,布小朋才知道其中的原因。当时负责监考的干部,都是外单位抽来的,他们提前一天来到基地,住在基地招待所。孟广俊通过干部处的一个干事,打听出了自己所在考场的监考人,他打着那位干事的旗号,到招待所找到了其中的一个监考人,请人家多加关照。“多简单的事呀,两条烟、两瓶酒就打发了。”

他带着醉意说,“人家也并非缺这点东西,但你礼节到了,人家就会想着你。”

果然在考场上,孟广俊可以前后左右大胆地抄。也该他运气好,前后左右几个人,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他博采众家之长,最后他自然是分数很高。“可惜我们当时不在一个考场。”

孟广俊说,“不然我真可以帮帮你。”

那么高的分数,孟广俊可以随便上任何当时来基地招生的军校,最终他选择了后勤学校。这所军校很一般,而且是中专学历。好军校有的是,好专业更多,学历有大专,也有本科。但是孟广俊认准了后勤学校,因为这里有他最喜欢的专业——司务长。当了几年上士,他发现司务长这个职务是最好的,可以说想吃啥吃啥,想拿啥拿啥,小日子过得那真叫滋润,真是个金不换呀,如果不考虑级别大小,给个连长、指导员都不换。司务长的职务是正排,和排长平级。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毕竟他那么高的分数大有水分,真到了大专或者本科院校,他这个初中二年级水平的人,跟不上趟,麻烦就大了。几次考试不及格,给退回部队,这种情况当时也常见。他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后勤学校教学水平不高,学员层次都差不多,学习没压力,毕业后有前景,这不挺好吗?孟广俊高高兴兴去了后勤学校,临走前,他对布小朋说:“兄弟,希望我毕业回来,你还在这里。”

布小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两年后,他在不在这里,真是难说了。孟广俊塞给布小朋两条大前门烟,嘱咐他如果有需要时,用它打点一下。他想拒绝。孟广俊不高兴了:“你跟我都见外,你这人,真没味。”

他拿着两条烟,感觉它烫手。康文定不抽烟,送给他他也不会要。班里的兵,有几个抽烟的,他拿给他们抽,他们不敢要,他们怎么敢抽班长的烟,而且那么好的烟,都说:“班长还是留着办事吧。”

连队干部里面,指导员抽烟最凶,他找机会把烟拿给了指导员。指导员劝他想开点,表示年底如果不想走,可以留下,连队负责给他改志愿兵。他说:“烟是孟广俊留下的,不是我买的。”

指导员笑了笑,说:“你这个人,真是太实在了。”

他在路上碰到康文定,把指导员的意思说了。康文定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只要留下就好,能改志愿兵也不错,至少可以再服役个七八年。”

他说。入伍快四年了,他在部队活出了滋味,虽然仍然是个大头兵,但在这里,他至少是受到尊重的,班里的十个兵都把他当大哥看待,他暂时忘记了姐姐的存在,每一天都感到很充实。这感觉是过去在家乡所不能比的。无论怎样,他只要留下就好,他在父母坟前,当着姐姐的面发过誓,这辈子不能再回去了。如果留不下,他要么去流浪,要么像徐三虎那样,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想到这里,他后背隐隐发凉,感觉心脏要穿破后背,逃离他的身体。“孟广俊那样的家伙都能提干,你心甘情愿当一个志愿兵?你也太没出息了!”

康文定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布小朋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来。康文定虽然当过他们的副连长、连长,算是布小朋革命事业的引路人,但从年龄上说,他只比布小朋大不到三岁,而且他面皮白净,还有两个酒窝,看上去似乎比布小朋还显小。犯过那个错误后,他从正连降为副连,但不到半年,又恢复了正连,现在已经是副营职参谋了。布小朋仍然是个大头兵不说,竟然让他根本瞧不上眼的孟广俊超越了,孟广俊两年之后就是正排,布小朋呢,再不努把力,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要想出头,得等下辈子。可是下辈子在哪儿?有没有下辈子呢?康文定决定再出手帮布小朋一回。九当兵几年,布小朋一直在营院北大门值勤,先是站哨,后是带班。这天连长通知他,以后到首长住宅区门口站哨,不是带班,而是像新兵一样,规规矩矩站哨。给他安排的时间,早晨有一班岗,中午有一班岗,傍晚有一班岗。这正是首长们上下班的时间。康文定当连长时,现在的连长还是副连长,他当连长,是康文定出事后让给他的位置。康文定虽然早就离开了,但他在警卫一连说话,还是有人听的。布小朋不明就里,让去就去了。他往哨位上一站,和一般的兵一比,效果就是不一样,他笔挺的腰板,有力的胸脯,专注的眼神,会让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眼前一亮。康司令上班、下班,不让人陪,都是自己步行去办公楼。路程不远,从首长住宅区到办公大楼门口,六百多米。有的首长喜欢有人陪着过去,比如张道刚政委,每天都是秘书过来,陪同他一起走。有的首长喜欢骑自行车,比如后勤部李部长,每天都是骑一辆破自行车上下班。还有的首长喜欢坐车,比如马副司令,每天都是坐吉普车上下班。康司令出了家门,提着个旧公文包走了过来。到了哨位前,布小朋不动声色之间,举手敬礼,眼睛的余光一直跟随康司令,直到首长走到视野之外,他的右手才轻轻放下来,同时收回目光。终于有一天,康司令在布小朋敬礼时,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微微点一下头,然后走了。当天晚上,连长把布小朋叫到连部,正式通知他,说:“明天到康司令家上班。”

布小朋蒙了,愣在那里。连长说:“你傻愣什么?收拾一下,明天搬到司令部公务班,以后你就不是咱连的人了。”

布小朋还是糊涂着。连长也糊涂了:“你真不明白?”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康参谋没给你交代?”

“没有呀。”

原来康司令家的公务员上军校去了。康文定找到他父亲的秘书王俭,向王俭推荐了布小朋。康文定不敢直接给父亲说,自从他出事之后,康司令基本不理睬这个儿子了。王秘书出主意,把布小朋先调到首长住宅区哨位值勤,给康司令留下个好印象后,再提这事。如此这般,康司令终于点了头。第二天,连长亲自把布小朋送到康司令家。首长住宅区都是老式的独栋两层楼,青砖房,楼与楼之间用红砖墙相隔。每家每户的格局都差不多。康司令威严地坐在沙发上,连长毕恭毕敬站在康司令面前,布小朋仍然像站哨那样,笔直地站在连长身侧。连长说:“首长,这是我们连最好的兵,也是最好的班长,我给您送来了。”

康司令说:“来我这儿,可惜了。”

“不可惜,能为首长服务,是他的光荣,也是我们警卫一连的光荣。”

康司令摆摆手,意思是连长可以退下了。连长敬个礼,转身走了。布小朋一直笔直地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康司令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找个地方坐下了。康司令简单问了几句他的家庭情况,哪儿人,年纪多大了,等等。他一一作答。康司令说:“你是七八年底的兵,定远县人,是不是那小子把你领来的?”

布小朋马上意识到康司令说的“那小子”,是指康文定,于是就老老实实答:“是康参谋把我领来的。”

“你比他强。将来你肯定比他强。”

康司令目光炯炯,说完这话,提上旧公文包走了。布小朋感觉到,首长是在鼓励他。比康文定强,他是连想都不敢想。自己连孟广俊都不如,离康文定更是差太远。不一会儿,王秘书进来,把有关情况和注意事项向布小朋交代一番,也走了。布小朋环顾这个房间众多的家,看到司令家房子虽大,但家具都是旧的,沙发坐上去硌人的屁股,感觉弹簧都快冒出头来了。只有一台彩色电视机,算是奢侈物品。首长家的公务员,其实就是勤务兵,说“私务员”更准确。这和后来人们所说的国家公务员完全是两个概念。基地首长身边,一般有一个秘书,一个司机,一个炊事员,一个公务员,有的家庭还雇有保姆。公务员白天在首长家服务,帮着干点杂活,接接电话,接待一下来人,看看大门,业余时间陪首长散散步,或者游游泳之类,兼负有警卫员的职责。晚上到司令部公务班集体宿舍休息,吃饭要到机关战士食堂。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在首长家就餐的。布小朋这时候并不清楚康文定为什么选他来这里,是为了照顾好他的父亲吗?不久之后他才悟出来,康文定用心良苦。虽然战士不能直接提干了,但是每年总有几个选送军校培训的机动名额,这些名额一般从首长身边的人员中产生,他当上康司令的公务员,就多了一个机会,只要耐心等着就是了。说实话,他内心里一直想逃离康文定的庇护,他想离他远远的。但是现实不容他清高,他现在竟然进到了他的家里,成为他父母身边最近的人之一。他既然成为康司令家的公务员,他也就算是半个康家人了。他愿把康司令夫妇当成自己的父母一样,尽心尽力侍候他们,孝敬他们。每天他早早来到康家,打扫卫生,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侍弄得又肥又壮,两层小楼窗明几净,用司机小李的话说:“首长家好多年都没这么干净了。”

院子里花草茂盛,竟然吸引来了鸟儿,每天都有不知名的小鸟来康家院子里逗留。康司令夫人刘美芹平时很少出屋,听到鸟鸣,她有时推开窗子,或者到院子里来看看。刘美芹原先是龙城一中的教导主任,人们都叫她刘主任。她身体不好,人很瘦弱,面色枯黄,双目无神,眉头长皱,长期在家休病假,一天说不了两句话,吃饭都不出屋,整天待在二楼的卧室。因为布小朋的努力,引来了鸟儿,刘主任脸上居然偶尔有了笑意,据说饭量也增加了。有一天刘主任对康司令说:“这回找的这个小公务员真是不错。”

当听说是儿子帮着物色的,她笑了,说:“还是文定知道疼你。”

康司令说:“你不提他还好,我快被他气死了。”

康司令原名康富贵,十四岁那年,日本人来到太行山深处,烧毁了他家的房子,本来生在殷实之家的他,无奈之下参加了八路军,并且改名为康又汉。所以后来他总是说,是日本人逼他参加革命的。他在老家有一个童养媳,比他大三岁,名叫王丫,他出来的时候,二人并没有圆房。解放后,已经是副团长的康又汉率部驻扎龙城,认识了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大学生刘美芹,二人产生了感情,结为夫妻。婚前,康又汉并没有告诉刘美芹他在家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等他们办了喜事,王丫突然找上了门,康又汉这才报告组织,因为隐情不报,组织上给了他一个处分,批准他和王丫离婚。王丫提了一个条件——离婚不离家,帮康又汉赡养两位老人。那位朴实的山村妇女王丫果真没有离开康家,尽心尽力替康又汉照顾两位老人,直到公公婆婆离世,她的头发白了,她仍然住在康家的老宅子里,一辈子不打算离开了,她也没有地方可去。康又汉的父母因为儿子抛弃王丫,坚决不来龙城,并且不允许儿子带城里的媳妇回家。康又汉这辈子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王丫。刘美芹这辈子最大的心病,就是害怕丈夫和前未婚妻见面,东西可以往老家寄,钱也可以寄,她都不在乎,就是不能让他们见面。毛**去世的那一年,康又汉利用去北京开会的机会,绕道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王丫。尽管康又汉严格保密,还是有消息传到了刘美芹耳朵里,从此刘美芹大病一场,就成了现在这种病恹恹的样子,魂儿似乎被抽走了。布小朋从康家的炊事员、司机,包括康文定和妹妹康莉的嘴里,只言片语地了解到康家的历史,他把这些只言片语组织起来,织成网,就成了上述的样子。在他眼里,康司令、刘主任、王丫,乃至康司令父母,都是不幸的人,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心魔,纠缠了他们半辈子,让他们不得安宁。尤其是康司令和刘主任,尽管衣食无忧,小楼得住,小车得坐,地位尊崇,但他们实在是不幸,心中积年的苦痛,个中滋味,自己最清楚。你看看刘主任,都成什么样子了,穷苦人家的妇女也比她有福相啊。因此,布小朋格外同情刘主任,想方设法让她高兴。他动员她出去走走,不能老憋家里。刘主任竟然听了他的话,喊上司机,开车到郊区踏了一回青,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比先前开心多了。康文定害怕与父亲碰面,不常回家,他住机关单身宿舍,偶尔回趟家,也常常是趁父亲不在家时回来看母亲。他看到母亲气色好多了,知道是布小朋的功劳,越发感觉布小朋人好,值得帮一帮。十布小朋在康司令家当了一年多的公务员,一直没等到提干的机会。这中间有过几次小情况,上半年,基地争取到了一个直接送军校培训的名额,但是在首长身边等机会的人更多,这里面也得排排队,不能说给谁就给谁。张政委家的炊事员兵龄比布小朋长,干得也很好,年龄马上就过杠了,第一次机会就给了他。年底,第二次机会来了,总部又拨给基地一个名额,本来这回说好给布小朋的,最后却给了马副司令的司机,因为马副司令的司机在北京的总部机关有亲戚,这个名额是专门给他“戴帽”下达的,谁也争不走。再就是建国三十五周年要搞大阅兵,年初按计划从基地选拔几个人,到北京参加训练,康文定推荐了布小朋。如果最后能到天安门广场走一趟,提干希望很大。但是基地进行选拔时,布小朋因为一年来疏于训练,动作大不如前,落选了。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布小朋提干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转眼间,康司令年龄到杠,退居二线了。离休后的康司令和蔼多了,渐渐没了往日的威严,在布小朋眼里,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儿,和妻子、子女的关系,也融洽多了,很少再见他吹胡子瞪眼。康司令退下来后,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龙山。龙山就在基地大院的南面,从基地南门出去,有一条盘山道,可以直达山顶。康司令不叫车,带上布小朋,两个人步行,半个多小时即可到达。布小朋第一次攀上龙山顶,回望山的北麓,是一大片营区,这就是基地大院了。布小朋久久地望着连成一片的壮观营区,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也许就要告别这里,不知要到哪里流浪,心中好一阵怅然。康司令和布小朋并排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像一对父子,他们久久地望着山下的营区。康司令半天一言不发,眉头紧皱,似乎一下子显得苍老了。布小朋感觉他患上了离退休综合征。不少老干部下台后,极不适应。基地孙副司令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孙副司令去年离休后得了忧郁症,见人就躲,长期不出门。还是他老伴了解他,想了个招数,每天不论干什么,都打报告让他批,比如今天买什么菜,按照公文格式写在纸上,最后一句照例是:“妥否,请批示。”

孙副司令也不客气,拿起笔来批道:“拟同意。”

这个招数倒也灵验,一段时间下来,好歹稳住了老头的情绪。布小朋担心康司令也患上这样的病症,于是没话找话说:“首长,退下来好不好?”

“好。也不好。”

“好在哪儿?”

“不操心受累了。”

“不好在哪儿?”

“……担心那些家伙瞎胡搞,糟蹋钱。”

康司令是A基地创始人之一。当年从朝鲜战场下来,他带领他的团,修建了这座营盘,连同周边的几个试验场和训练场。基地的主要任务是搞新武器试验和训练,三十多年来,从这里搞成了几件有影响的新武器,但总的来说,成效不大。原因是国家没钱,军费不足,投入太少,再就是“**”前后光搞运动,政治挂帅,心思不在军事工作上,荒废了十多年。改革开放了,刚要有点起色,他也到了年龄,不得不交权。他不是留恋权力,他担心继任者瞎胡搞,把钱用到不该用的地方,他虽然是高级干部,有各种特权,但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节俭,他一辈子节俭,家里的洗澡水都不放掉,而是引出来浇花浇草,每天的剩饭都不允许炊事员倒掉,而是拿到连队喂猪。有了这个特点,他的特权就自我减少了很多。他在位时,常委会上经常为经费争来争去,每个单位打报告要钱,都是狮子大开口,净往高处说。往往每个单位都有常委做后台,替他们争,或者和稀泥,得过且过。他不干,他不代表哪个小单位,他是代表基地,他资格老,又是军事一把手,他不松口,谁也别想得逞。如今他下来了,很多人高兴,尤其是后勤部部长李长水,就差一点放鞭炮庆贺了。老小子胆子大,手伸得长,什么样的钱都敢往口袋里装,每天骑辆破自行车打掩护,看上去像个老农民,装成朴素的模样,以为他那点事神不知鬼不觉,其实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是白是黑大家心里都有数。他经常在常委会上敲打这个李长水,当然也顺带敲打别人。李长水在北京总部有后台,不怎么怕他,但也不敢得罪他,毕竟最后他这个司令员签字,项目才能生效。首长住宅区的小楼年头已久,落伍了,早就有人提出重新翻盖,扩大面积,有人自告奋勇到北京托人要钱,所有的常委都同意,就是康又汉不干,这事一直让他压着,他一下台,这项工程马上就启动了。康又汉每天来龙山,其实是想躲,图个清净,眼不见心不烦罢了。这些情况布小朋慢慢才知晓。康又汉的担心就在这里,如果说他有忧郁症,那么他的忧郁症的病根也在这里。作为一名老军人,康又汉对中越边境之战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掌握的内部情况多,不同于一般干部,他认为这一仗仓促下令,仓促上阵,不计伤亡,不计损失,不计战果,不计影响,到底为了什么?全世界似乎除了柬埔寨,都反对我们打。为什么要打这个仗呢?原本打算把越军主力从柬埔寨调回来,没有达到目的,我们的部队,遇到的并不是越军主力,都是地方部队、民兵、越南老百姓,尽管如此,伤亡仍那么大。以基地为例,基地派出四十七名优秀干部参战,牺牲十人,这才打了半个多月,就死那么多人,这个比例太大了点。而后又仓促撤军,说到底是心怯,害怕苏联从北面动手,于是早早地高调宣布撤军,等于告诉苏联人我不打了,你可别动手啊。可是由于缺乏组织和掩护,又过早暴露了意图,越南人真来劲了,我们一边撤一边挨打,搞得慌里慌张,甚至有点狼狈。康又汉唠叨说:“这场仗说是教训越南,不如说是教训了我们自己。充分说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这支部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缺乏训练,武器装备陈旧落后,部队不会打仗了。”

他说,“不过是打了一场四十年代水平的战争,我们当年和国民党打时,也比这个打得漂亮。”

布小朋想起,当时报纸电台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边境仍不平静,零星战斗时常发生,李双江演唱的《再见吧,妈妈》仍在动情地传唱,可是在康司令眼里,怎么就那么没劲呢?布小朋说起了王新亮。他一直忘不了王新亮,尽管他们认识没几天王新亮就走了。康又汉说:“这个人我知道,个人地位变了,他想抛弃农村女朋友,这是不允许的。”

布小朋差一点说,首长,你刚解放时,不也抛弃了老家的女朋友吗?这事基地可是不少人知道。他当然没敢说出口。康又汉又说,“到了前线,听说这个人道德败坏搞破鞋,违反军纪,更不应该了。”

布小朋无话可说了。康又汉说:“我老了,没用了。小布啊,以后你当了官,有了权,可不能乱糟蹋钱呀。军费就这么一点点,用到关键地方,搞好训练,搞好装备,打起仗来就会少死人,不然,真有了事,会多死很多人。像那个王新亮,原本可以活下来的……”布小朋苦笑:“首长,我快二十五岁了,还是个战士,我能有什么权啊?年底我就打算离开。”

康又汉沉默了。刚才那些话,他表面上说给布小朋听,其实他想说给在职的人听,可惜除了布小朋,没人能听得到。差不多每天都上龙山,布小朋心情还是不错的,康司令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在龙山的东麓,有一片烈士墓地,名为龙山烈士陵园。有时他们也转到这边来,到烈士墓前走走看看。康又汉仔细看墓碑上的烈士生年,默默计算他们活到现在的岁数,发现他们大多数人和他差不多。“他们死的时候,和你年龄差不多。他们要是活着,和我岁数差不多。”

他指着一个墓碑,“你看,这个叫张寿年的,和我同年同月生,都是一九二四年八月。我当过司令,他只是个营长。我有老婆孩子,他可能啥也没有。我住小洋楼,他住哪里呢?”

布小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出来了,老司令对这些埋在地底下的人充满感情,这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他还有必要装吗?他们来到无名烈士墓碑前,好大的一片,都是无字碑。康又汉抚摸着一块冰凉的墓碑,说:“这些人最可怜,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我们活下来的,有很多人对不起他们。他们虽然死了,可他们眼睛还睁着,在哪儿?在天上!他们在天上盯着我们呢,所以我们不能胡来,我就不敢胡来。谁胡来,早晚会有报应。”

这一刻,布小朋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老司令的话像鼓点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我们国家什么东西多?”

布小朋摇摇头,没答上来。“烈士陵园。几乎每个大点的城市都有。你见过几个?”

“就这一个。”

“以后你会见很多。”

“可能吧。”

“我们国家的烈士太多了。年轻人要记住,只有把军队搞好,我们的子孙,你们的子孙,才不会成为烈士。烈士越少,说明国家越强大。”

老司令的话让布小朋汗颜。他大头兵一个,哪担得起这样的责任?但他又想,虽然是一个小兵,人微言轻,但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也算是尽到了责任。就像他现在所做的一样,陪好老首长,照顾好他的家里人。当然,他们并不是天天谈沉重的话题,他们也有轻松的时候。坐在暖阳下,吹着煦风,有一天康又汉说起他当兵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三九年,他差一点被一个地主小老婆拉下水。部队驻扎在一个较大的镇子里,他给连长当勤务兵,随连长驻在一个大户人家,就是后来所说的地主家。地主的小老婆比地主年轻三十多岁,身上洒香水,香风吹得人头晕。他一直记着,那女人叫小翠,比他大三四岁的样子。一天,都去镇公所开会了,只有他和小翠在家守着。小翠手捂着一只眼,来到他住的屋子,说是眼里揉进了沙子,让他帮忙给吹吹。他不明就里,当真站到她面前,张嘴帮她吹眼睛。吹了几次,她都说,不行不行,还在里面。他继续吹,吹着吹着,感觉不对劲了,小翠的身子贴到了他身子上,一只温软的手抓住了他粗硬的手……他脑子发晕,手脚不听使唤,一把抱住了小翠。事后回忆起来,这似乎可以算作他的初恋,他和老家的未婚童养妻谈不上什么感情。住进老地主家之后,他夜里做梦,曾经梦到过小翠。要不是出现了一点意外,他那回真就逃不掉了,真要犯错误了。正当他即将得手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猫的叫声。他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过来了,赶紧一把推开小翠,匆忙整理好衣服,头一低跑了出去。他似乎听到小翠在他身后说:“弟弟,我喜欢你……”后来,他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解放后托人打听过,说是土改那年,老地主被镇压,她被满脸麻子的民兵队长抢回家做了老婆,以后就不知所终。这个故事讲到最后,还是让布小朋感到沉重。十一一名个头不高、身形微胖的青年军官迎着布小朋走了过来。布小朋觉得面熟,愣了愣,这才认出是孟广俊。原来他毕业回到了基地。他穿一套崭新的干部服,虽然是大热天,仍然穿着锃亮的皮鞋,看上去精神多了。“小朋,我一回来就打听你,你小子还好吧?”

孟广俊热情地伸出手来,与布小朋握了握手。“还是老样子。”

布小朋面带惭愧之色,“哎,我该叫你孟司务长吧?”

“还没任命呢,叫我广俊,和以前一样。”

“不一样,你是干部啦。”

两年时间转眼过去,孟广俊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干部服,布小朋还是原地踏步,真让他无颜面对老战友。“你打算咋办?年底走,还是留?”

“留。”

布小朋说。他早就没有退路了,姐姐早把他回去的路堵死了,他在父母坟前发过誓,除了留下,他还能去哪儿?“改志愿兵也挺好,总比回去种地强,对吧?以后或许还有转干的机会。小朋,我希望你留下,等我有了具体单位,你过去,跟我一块干。我当司务长,你当上士,怎么样?实惠!比你当公务员强,你现在干这个,除了说出去好听点,一点都不实惠,侍候个退下来的老头子,有啥意思啊?他能帮你做什么?”

布小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说了声谢谢,二人便走开了。布小朋这是出去帮康莉买草莓。康莉比哥哥康文定小三岁,和布小朋同岁。家里人都叫她莉莉。莉莉是基地所属的803医院的外科护士,相貌甜美,能歌善舞,据说比刘主任年轻时还要漂亮,格外惹人喜爱。莉莉不安心做一名护士,特别想搞文艺,基地就有文工团,归政治部管理。只要康又汉一句话,她改行当一名文艺兵,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康司令一直没点这个头,直到自己离休,再让他去求别人,更是不可能了。布小朋有一次陪康又汉散步时,问过他,说:“首长,为什么不让莉莉改行呢?她那么好的条件。”

康又汉说:“当护士,治病救人,不好吗?非要当那个文艺兵干啥?搞文艺属于吃青春饭,年龄大一点,就什么也不是了,哪有搞医好?”

他这个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因为没有当上文艺兵,莉莉对父亲一肚子意见,连带得刘主任对老头意见也很大,好长时间不搭理他。其实真正的理由并非像他说的那样,康文定有一次回家来,布小朋和他探讨这事,康文定说:“我爸是怕别人有看法。我在机关,如果再把莉莉调到机关,在别人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毕竟不好。莉莉在医院工作,离大院远,就会差点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爸嫌文工团风气不好,乌烟瘴气的,尤其是女孩子,很容易跟人学坏,一旦作风不好,找个好对象都受影响。”

康司令还是太正统了。莉莉人漂亮,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小姐脾气是难免的,她爱吃时令水果,而且只吃好的,不吃差的,只吃贵的,不吃贱的。家里的司机、炊事员帮她买来的水果,她一般看不上,不好吃随手就扔,经常为此发脾气。布小朋来家当公务员后,帮她买水果就成了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布小朋买来的水果,质量好、新鲜,莉莉很少再挑毛病。刘主任看到眼里,夸布小朋会买东西,心细。岂不知布小朋为了买到好的时令水果,每次都要把集贸市场上所有的水果摊走到,而且他出高价,挑最好的买。为此,他几乎把自己每月的津贴费全垫了进去,这些康家人都不知道。他愿意当这个“冤大头”,他心甘情愿,他永远不会忘记,是康文定把他领到部队来的,如果没有康家,他这辈子都没有当兵入伍的机会,为了让莉莉高兴,进而为了首长夫妇高兴,垫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这事他从没吭过一声,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莉莉在家里经常发火,包括对父母,唯独很少冲布小朋发火。她不高兴的时候,别人谁劝也没用,布小朋劝几句,她很快就会安静下来。有一次,刘主任对康司令说:“如果小布是个干部,多好啊。”

“怎么了?”

康又汉问。“他是个干部,就可以和莉莉谈对象,他们两个很合适,你没看出来吗?”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莉莉听小布的,他们是很投缘,很合适。”

问题是,布小朋还是个战士,到年底,即使改了志愿兵,说到底还是个战士,在驻地找对象不允许且不说,司令员的宝贝女儿找一个志愿兵做老公,康家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呀。基地常委的孩子,个顶个的,找对象基本都是门当户对,那些级别低一些的师、团级干部,也没听说谁家的姑娘嫁一个志愿兵的,最次的也得嫁个军官,哪怕是个有点残疾的姑娘,也得嫁个干部。让康司令漂亮的女儿找一个志愿兵嫁了,那一定会成为全基地人人传诵的大笑话。康家,没一个人会同意。这事,没人敢提。康司令夫妇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能当真的。康莉这么好的个人和家庭条件,追求者众多。从省、市领导的孩子,到基地其他领导的孩子,再到龙城其他驻军单位领导的孩子,包括在北京总部工作的年轻干部,不少人打过莉莉的主意,莉莉如果在康司令离休之前找对象,可以随便挑,即使是康司令离休了,她仍然可以随便挑。但是,莉莉找对象的事,一直没有动静。康又汉夫妇问不得,劝不得,说不得。有一天,莉莉问布小朋:“孟广俊这人怎么样?他说他认识你。你应该了解他吧?”

布小朋说:“我们一入伍就在一个班,当然很熟悉。”

“他人怎么样?”

“怎么说呢?”

“直说。比你怎么样?”

“比我强多了。”

“强在哪?”

“他比我有本事,比我有能力。”

孟广俊军校毕业后回到老单位警卫一连,当司务长,他当着众多炊事员的面表演刀功,不慎切破了手,到803医院外科处理伤口,是康莉为他包扎的。包扎好之后,输了一瓶液体,他就有机会和康莉聊天说话了。言谈之间孟广俊谈起布小朋,谈起康文定,这些都是熟人啊,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便和康莉有了亲近感,感觉和康莉有了共同语言。知道康莉爱吃水果,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来进口的美国蛇果、提子等高级水果,送到医院,这些进口水果康莉以前竟然都没有吃过,偌大的龙城,仅有一两家高级酒店卖这类昂贵的进口水果,也真难为孟广俊了。康莉这天收到了孟广俊的一封情书,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她一定要布小朋说说对孟广俊的看法。布小朋只好说:“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司务长,但他有前途。我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

“他追求我了。”

“……我看出来了。”

“跟他会怎么样?”

“他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

“我现在日子难道不好吗?我现在缺吃还是缺穿?我这辈子图吃,还是图穿?”

“……”“男女之间,一定要有爱情。没有爱情,一切都无从谈起。你还没谈过恋爱吧?”

“没有。”

“记住,爱情永远是第一位的。”

康莉说完就上班去了。自然她和孟广俊的事情没了下文。孟广俊在路上碰到布小朋,主动谈起他追康莉的事,他一点也不避讳。孟广俊这人有不少毛病,但也有不少优点,主要的一个优点是他很直爽,用后来的话说就是爽快,爽,他表里如一,想什么说什么,和他打交道,不感到累。孟广俊说:“咱没地位,人家不正眼瞧咱。”

“好像不是地位的问题,主要的是,她说她追求爱情。”

布小朋说。“爱情不是空中楼阁。谈爱情是有条件的,人混好了,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混不好,哪有什么狗屁爱情。”

“老孟,你很难过?”

“有啥难过的。自己不是那个料,人家瞧不上你,那是活该,谁也不要怨,就怨自己。好好混,以后有的是机会。”

孟广俊的心态和豁达令布小朋佩服,说:“老孟,你会找到如意的对象。”

“会的。哎,莉莉好像对你有兴趣,她和我聊天,说着说着就拐到你身上。她是不是心里有你了?”

这话把布小朋吓了一大跳,说:“怎么可能!她都看不上你,她能看上我一个大头兵?我算哪盘菜?别瞎说啊,传出去影响不好。”

布小朋说完赶紧走了。十二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上午,布小朋在康又汉家看电视,电视里播放建国三十五周年大阅兵的节目。宏大的场面,壮观的阵容,看得人热血沸腾,激情奔涌。康司令夫妇、康莉,还有康家的司机、炊事员,都专注地看着。康文定在单位值班,没有回家。康司令问:“看了阅兵式和分列式,你们什么感觉?”

布小朋说:“太震撼了,很激动。”

司机小赵也说:“很过瘾。”

康司令说:“我们国家二十多年没搞阅兵了,这一回确实很不简单。但是,我得告诉你们,阅兵式上展示的所有装备,只有洲际导弹有点用,敌人害怕,其他的武器,都太落后了。”

康莉说:“爸爸,别人都在兴头上,你来泼冷水,多扫兴啊。”

康司令说:“我不能骗你们,我得说实话。这次大阅兵,乍一看上去,是挺唬人的。国内的人一般人只会看热闹,不会看门道。但是外国人会看得很清楚。我们展示的武器,就这款东风五号洲际导弹,能打到美国,有威慑力,其他的武器,将来打仗,基本都没用,都是摆设。”

众人都有些泄气。布小朋记住了东风五号这款导弹。后来他才知道,我国的导弹基本都是以东风来命名的,称为东风系列。小赵说:“分列式真带劲,我看到了两个熟人,是咱们基地的兵。”

这次基地派出八个兵参加阅兵,中途淘汰了两个,有六人参加了最后的正式阅兵,出现在今天的天安门广场上。康莉为布小朋打抱不平,说:“布小朋应该去,他不比他们差。”

康司令、刘主任看着女儿,不说话。布小朋谦虚地摆摆手,说自己差远了,不能和人家比。康司令说:“小布不是参加选拔了吗?他给淘汰了。”

康莉说:“爸你不懂,因为参加大阅兵就有提干的希望,所以竞争很激烈,得有人打招呼才行。你没给布小朋打招呼,他当然不会被选拔上。”

康司令一愣:“你又瞎说。”

康莉说:“谁瞎说了?我是听我哥说的,我哥也是选拔结束后才知道有这事。说是其他人都有人打过招呼。”

刘主任说:“是啊,小布又错过了机会。如果他不提干,让他复员回去,太可惜了。”

康司令说:“没人让他复员嘛,年底改志愿兵,他一样可以留队嘛。”

康莉不依不饶:“怎么叫一样?提干是一辈子的国家干部,一辈子有保障,将来像你这样,当个司令也说不定。改志愿兵可能一辈子都没个出头之日,他很难翻身的。”

康司令不吭声了。布小朋说:“康护士,你别为我抱屈了,我能改个志愿兵,每月领工资,就很知足了。”

康莉说:“你真没出息。”

康莉起身,上楼去了。好好的气氛让布小朋提干这个话题给搅了,布小朋和司机小赵,以及炊事员小邱借故躲了出去。刘主任说:“老头子,你没看出来吗?莉莉老是替小布说话,她是不是真对他有意?”

康司令说:“不会吧?多少条件好的人追她,她不动心,她会对一个战士动心,我不相信。”

司机小赵和炊事员小邱都是鬼精鬼精的,早看出来康莉对布小朋有意思。他们两个也是兵,也想提干,也干得不错,为什么康莉从来不为他们说话,单单为布小朋说话?这不是明摆着吗?从康家客厅出来,小邱到厨房准备午饭,布小朋和小赵在营区转悠。小赵说:“老布,将来你给首长当了女婿,别忘了我们啊。”

布小朋说:“你千万别乱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跟人家差太远了,不合适啊。”

小赵说:“只要莉莉愿意,谁也管不了她,没准你小子真有这个福气呢。”

布小朋说:“别说这个了,绝对不可能……就是她愿意,我也不会同意。我心中有数。”

小赵换了个口气,说:“老布,你说得也对,不该摘的桃是不能摘的,咱虽然在首长身边,但咱终归是个兵,有几斤几两,咱还是掂得出来的。”

康莉近来的确有些异常,她明显地憔悴了,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发痴,喊她几声她都不应。有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扔东西。有时还流眼泪、叹气。有时偷着喝酒。布小朋发现过一回,没敢跟首长夫妇报告。难道她真的对自己感兴趣,抑或爱上了自己?这事布小朋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啊。但是他不敢想的事情,居然真的来了。大阅兵第二天,康司令夫妇坐火车去上海方向游玩,他有个老部下,早年转业后,当了区长,眼看要到点了,下来之前请老领导到上海玩玩,看看改革开放后上海的新变化。康司令架不住老部下的劝说,咬咬牙带上妻子就去了。康司令夫妇走的那天晚上,布小朋、小赵、小邱三人在康家待到晚上九点多钟,就离开了,布小朋和小邱回到了司令部勤务连,小赵回到了汽车连。晚上十点多钟,布小朋越想越感觉不对劲,因为一晚上都没见到康莉,她在楼上一直没下楼,而平时她要下来看电视的,她很喜欢看正在播出的电视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呢?布小朋想着,就离开了勤务连,临出门时,没忘了给值班的排长打了个招呼,说是首长家临时有点事,他去看看就回来。布小朋有康家的钥匙。他打开小院的铁门,走进院子,看到二楼康莉的房间亮着灯,知道她还没睡。他打开楼门,打开客厅的灯,上了二楼,嘴里喊着“康护士”。但是没有回应。后来他想,当时叫上小邱一块回来就好了。小邱也在勤务连住,首长们身边的公务员、炊事员等服务人员,都住一个楼里。布小朋来到康莉的房门前,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回应。他有些焦急,喊道:“康护士,你在吗?”

他喊了几遍,仍是没回应。门是虚掩着的,他心里一紧,一咬牙推开了门。他有点傻眼,他看到康莉衣衫不整,躺在床上睡着了。床前的小桌子上,有一瓶打开的酒,喝下了约有一半。他犹豫一下,不知怎么办好,最后还是进了门。这是他头一回进康莉的闺房,房间里的女人气息令他有些睁不开眼,喘不动气。他轻轻喊道:“康护士,康护士,你醒醒……”康莉仍然没有反应,他有些害怕,担心她会不会死,他拿起床头的毛巾被,抖开,替康莉盖上。就在这时,康莉突然醒了,一把抓住了他。他吓了一跳。康莉醉意浓重,说话有点含混不清,她说:“你别走,你让我喝……”他说:“康护士,你没事吧?我送你上医院。”

“我没事,你让我喝……”康莉坐了起来,松开抓住他手腕的手,去桌子上拿酒瓶。她拿在手里,往嘴里灌酒。不能再让她喝了,再喝就会出事,布小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去夺酒瓶,她不让,二人争了一阵,酒瓶最后到了他手里。她又扑上来夺,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是说“我爱你”之类的情话,倒在了他怀里,他慌乱之中推开她。她又去抢夺酒瓶。他握在手里,为防止她再去夺,他举起酒瓶,咕咚咚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布小朋以前很少喝酒,在家时没有机会喝,来部队后顶多连队会餐时喝一瓶啤酒,平时他从不喝酒。他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他更没喝过洋酒。康家的这瓶洋酒,比一般的白酒都厉害,半瓶酒下肚,没过两分钟他就不省人事,一头倒在了床上。康莉也随即倒下了。布小朋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在803医院的病房里。他和康莉都打上了吊瓶。醉酒不仅使他们的身体受到摧残,更使康家的名声受到严重影响。小赵第一时间把电话打到了上海,找到了康司令的那位老部下,老部下赶紧报告了康又汉、刘美芹夫妇。二人正在黄浦江上乘船游玩,听到这个消息,兴致立马没了。康司令得知二人没有生命危险,说:“没事就好。我们继续玩。”

刘主任却坚持要回龙城,她担心事态进一步发展,难以控制,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士兵。为此她曾特意交代司机小赵,有情况及时报告。哪想到一报告就是这么个爆炸性的重要情况,简直让人难以接受。两口子只好中断了行程,匆匆赶回龙城的家。事情很快传开了,再经过一些人的演绎,就有些不堪入耳了,说是康司令家的闺女和公务员好上了,两个人趁康司令两口子不在家,喝酒鬼混,闹出了洋相,诸如此类。康文定和警卫一连的连长来到医院,把布小朋接回了连队。布小朋知道自己惹了祸,对康文定说:“康参谋,对不起,我不该喝酒的。更不该晚上进康护士的房间……”康文定说:“小朋你去的对,你喝酒也没错。如果你不进去,家里没人,莉莉一个人把那瓶酒喝完,她可能就没命了。你救了她,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康文定的态度,令布小朋差点落泪。说到底,康文定还是最了解他。康司令回来后,知晓了个中情况,他也没有责怪布小朋。管理处负责往首长家派勤务员,管理处长来到康家,征求康司令的意见,是不是换一个兵。康司令对管理处的处长说:“还是让小布继续干吧,这个兵品质上是好的,我是放心的。”

布小朋却坚决不同意回来上班,他认为因为自己处置不当,已经给首长一家造成了后果,败坏了康护士的名声,他没有勇气再踏进康家的门。他反思自己的问题,觉得主要与喝酒有关,如果那晚他冷静一点,不去喝那半瓶酒,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因此他下定决心,这辈子不再碰酒,他要做到滴酒不沾。喝酒误事,酒是敌人,是对手,他这一生要与酒彻底绝缘。这时已到了复员摸底期间,连队对超期服役的老兵进行摸底,指导员问到布小朋时,他说:“我还是走吧。”

谁都知道,布小朋是最不想离开部队的人。但是那个事情一出,他只有走掉,才能让康司令一家放心。他在基地一天,他们就会一天不放心。不久前,他当班长时候的副班长安学东,从深圳给他来了一封信,劝他不要再在部队干了,年底复员来深圳吧,那边机会很多,挣钱比较容易。安学东是去年退伍的,自己办了个小公司,搞安装工程,干了不到一年,已经买了车,买了房,找到了女朋友。他给安学东回了信,同意去深圳,请他帮助联系个工作。布小朋不是因为那边挣钱容易,而是没地方可去。家乡回不去,姐姐没脸见,他还能去哪里呢?布小朋向连队递交了要求复员的报告。十三龙城火车站,站台上,一年一度的为复员老兵送行的场面照例感人,人人眼里含着泪光,卸掉了领章帽徽的老兵,很多人哭红了眼。当兵几年,尽管对部队,对干部有些意见,但到了分手的时候,战友之情,留恋之情,还是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永远忘不掉这份伤痛。布小朋拿着车票,上了第十二节车厢,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龙城没有直达深圳的车辆,要到上海转车。他望着车窗外,此时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康文定、康莉,还有康司令夫妇。当兵六年,他感觉最亲近的人,就是康家人了。另外还有孟广俊。他和孟广俊是在营区道的别,孟广俊要忙伙食,不能到车站来。康家人他一个也没见上。他觉得,以后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康家的人了,内心不由一阵伤感。他坐在临窗的座位上,闭上眼睛,希望快点发车,车子一动,他得好好合计合计以后的事情了。似乎快开车的时候,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喊他。他以为是错觉,睁开眼睛,才发现果真有人在喊他。站台上,康文定急乎乎地问一个干部:“见到布小朋了吗?他在哪个车厢?”

车窗本来就是打开的,为的是人们告别方便。布小朋急忙伸出脑袋说:“康参谋,我在这儿。”

康文定看到了他,笑了笑:“赶紧下车,跟我走。”

布小朋一愣。康文定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什么,赶紧下车跟他走。布小朋在人们的注视下,拿上东西下车。他刚下车,车门就关上了。康文定给几个送行的干部解释说:“布小朋坐错车了,要换下一趟车。”

康司令的伏尔加牌小汽车停在出站口。布小朋跟随康文定坐上车,车子往基地的方向驶去。布小朋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问,他的心扑通乱跳,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就在这几天,康司令一家人为布小朋操碎了心。事情的起因是,康莉发现一批战士来医院体检,她一打听,是参加大阅兵的那几个战士要去总部所属的B基地,参加提干前的突击培训,为期半年。但是她看到有几个面孔并不是参加大阅兵的人,而是首长家的工作人员。她回家把这个情况给父亲说了。康又汉说:“你管这个干什么,与我们没关系。”

刘美芹说:“什么没关系?小布你不管了?白让人家侍候你一年多。”

康莉说:“布小朋应该提干。他提了干,我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不是吗?”

她甚至威胁父亲:“如果不帮他,让他走掉,我跟你们没完。”

刘主任意识到,布小朋如果成了干部,招他当女婿,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她知道老头子固执,退下来了,更不愿低下头去求人。她让康文定悄悄去打听。康文定通过干部处的熟人很快打听到,确实有一批战士直接提干的名额下到了基地,以那六个参加大阅兵的人为基础,再补充几个一线部队的骨干。像这种事情都是常委掌握,用后来的说法就是“暗箱操作”,一般人是摸不清头绪的。那六个参加阅兵的战士,有三个他们的家在北京或者上海那样的大地方,家里有背景,不愿意留队,主动放弃了提干的机会,这样就空出了几个名额,因此,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就等来了机会。刘主任催促康司令找马司令、张政委解决布小朋的问题。康司令硬着头皮去了。张政委说:“上级有要求,几个名额给一线部队的班长和骨干。”

康司令说:“不对,你家的司机也去体检了。”

把张政委给顶了回去。马司令前些年一直给康又汉当副手,最清楚老首长一辈子正直,很少为自家的事争长论短,难得张一回口,觉得应该帮一下老首长,说不定这个布小朋是康家看上的女婿,更应该促成这个好事,于是就和张政委商量,给布小朋一个名额。但是政治部主任说,布小朋超龄了,上级规定战士直接提干年龄不能过二十五周岁,布小朋眼看二十六周岁了。张政委拿这个理由去堵康又汉:“这回不能怪我们了吧?”

康又汉犟劲上来了:“给他改档案,改成二十五岁,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人做过。”

康又汉郑重提出,只要他活着,今后他不会再因为自家的任何事情给组织上出难题找麻烦,这是最后一次。布小朋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伏尔加轿车没有回基地,而是开到了一个背街的咖啡馆,店名怪怪的,叫“梦回昨天”。这地方布小朋以前来过,有一回康莉在这里喝醉了,布小朋带车来把她拉回家的。康文定说:“小朋你进去吧,最里面的108包房。”

康莉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他。《二泉映月》的乐曲,在空气里缓缓流淌,像有水在流动。窗帘是拉开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虚幻。近一年来,她经历着炼狱一般的情感生活。科里来了一个博士,特招来的,他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一个博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她竟然爱上了他,爱得死去活来。要命的是,博士有老婆,有孩子,但是爱情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她执著的爱终于打动了博士,他们一同陷入了爱河。博士答应她,二人脱军装,然后一同出国。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博士变卦了,开始躲她。她一下子坠入了深渊,几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她和哥哥康文定最大的区别在于,哥哥在感情问题上拿得起放得下,什么都能看得开,她不行,她难以自拔,死的心都有了。这一年,没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如果不是布小朋无意中的细心照料,她说不定真走了绝路。布小朋正直诚实,做事稳重,没有常人常有的功利心,这个农村来的孩子,让她渐渐走出了泥潭,她决定帮他一回。多年之后布小朋才把这几天康家人所做的事情弄清楚。现在他只知道一个结果:他留下了,在最后一刻,他搭车要到B基地去参加为期半年的集训,然后就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有保障了。康莉说:“不要想太多,我们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我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你理解吗?”

布小朋心里既感动又忐忑,他和康莉之间,的确什么也没发生过,在别人眼里,他们有走到一起的可能,但那只是假象。他也不是一点没动心,莉莉那天晚上扑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他有甜蜜的冲动,这算是他的初恋吗?也许有一点点,但一闪即逝。莉莉就用这个假象,帮他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跳跃,他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他不用再担心姐姐的责怪,不用再害怕见到姐姐,他在父母坟前立下的那个誓言,或者说那个梦,到现在才可以说梦想成真了。他说:“我理解。我知道我不配……你们这样帮我,我该怎样报答呢?”

“我这样做,是在报答你。”

“报答我?”

“对。是你帮助了我,我终于挺过来了。”

“不对。我是首长家的公务员,算是家里人,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好吧,如果你想报答,我给你指一条路。”

布小朋看着莉莉,等她说下去。莉莉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布小朋,好好干,做一个像我爸爸那样的人。”

“我会的。”

“为了给你这个机会,基地领导违反了规定。你只要在部队待一天,就不能忘了这事,要报答,你就报答给你机会的领导吧,说到底,你还是报答部队吧。”

布小朋点点头:“我记住了。”

“我们的事,到此为止。我父母那边,我去说。他们心里边,还想着招你做女婿呢,我会告诉他们,是我不想这么做,与你无关。安心去上你的学吧。”

布小朋鼻子一酸,感动得差一点落下泪来,他想不到莉莉考虑得这么细致,帮他解脱,替他担当,这就是恩人呀。他控制一下情绪,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泪水。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嘛,想换个环境,我想脱军装。”

布小朋一愣:“你想去哪儿?”

“美国。医院我不想再待了,兵也当够了,我想换一种活法。”

“你帮我留下,你自己却要走。”

布小朋感到失落,心里空荡荡的。“男人嘛,终归要干点大事。好吧,我们再见了。”

康莉站起来。布小朋赶紧站起来。康莉伸出手来,布小朋犹豫一下,伸出手。二人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握手。从这以后,布小朋再也没见到康莉。往外走的时候,眼泪还是从布小朋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想起康莉刚刚说过的话——男人终归要干点大事。他硬是把流到鼻腔的泪水,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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