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楼。
喝清酒听小曲的楼阁上,一群面如僵尸的人,拿着刀,穿着整齐划一的玄色妆花正蟒云纹袍,腰间配朱红玉带,直挺挺地站立成两排。
在他们中间,一名墨色长发束冠的貌美男子用手撑着额头,手里把玩着一盏茶杯。
他细长的手指点了点两下杯沿,最后将茶杯翻转,扣在了桌面上。
扣上的那一刻,掌风发力,瓷杯直接嵌入了桌子口。
茶杯嵌入桌子的那一刻,只听得“哐——”地一声,整块桌面尽数绽痕,但又恰好停留在没有裂开的力道。
那一声撞击声,听得不远处低头站的老鸨,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阳景殿下!真没有啊!不是老身有所隐瞒!是真没有这号人物啊!如是还在的时候,任何穿衣梳洗,从来都是她自己弄的!她从来不让人碰的啊!”平四娘边说还边磕起头来。
生怕眼前的大官人,一个不高兴,就挥手把自己砍了。
你说说这年头都这么难混了,老身只是出来讨口饭吃,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相比平四娘的慌张,顾阳景身后的西厂众官员仍然面无表情。他们的经验告诉自己,殿下可能要发怒了。
只见顾阳景解下了自己手中的描银翡翠手镯,搁置在桌子上。半晌,又取下了无名指上的玳瑁镶金嵌玉珠宝戒,而后,摆了摆衣袖,从交椅上缓缓起了身。
我的老天爷!阳景殿下这是要准备打人了吗?这就是要打人了吧!这就要是打死老身我了吧!老身的命怎么这么苦哟!平四娘急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情急之中,四娘脑子里考虑到一事:要不要先咬个舌头来个自尽啥的,自我了断总比东西厂各种酷刑要来得安详和体面吧!
想着,平四娘闭着眼睛,一副赴死的悲壮神情。她紧咬着自己的舌头,但迟迟不敢咬下去。
不行啊!实在是太疼了!万一到时候舌头咬断了,人还没折,那可怎么办啊!
就在平四娘瞎嘀咕的时候,顾阳景将那手镯和戒指一并扔进了放置在地上的渣斗里。
手镯和戒指落入渣斗的时候,声音非常响,看得出来很生气了。
顾阳景扯了扯嘴角,“云玄探有说本督的妆盒什么时候可以取回来了吗?”
这年头戴假货实在太不方便了,材质还差,搞得他手腕都过敏了。
身旁冷面如阎罗的某太监回复道,“云玄探说妆盒可以取,但最好过几日。”
顾阳景抿了抿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脸彻底垮掉。
他向来不信鬼神,但云飞燕确实帮他治好了身子,这几日的自己,已经能恢复往常大半功力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任何名贵之物都暂扣留昭雪坊库房里。
美其名曰“为了他身体着想”。
算了,再忍忍吧。
反正自己经常挥剑动武,多少价值连城的饰品都被自己搞坏了!还不如出门戴假货,弄坏了也不心疼。
就是这家质量不行,实属无良商贩,做盗版可以,没见过这么没底线做盗版的!改明儿喊人去太府寺举报一下!
顾阳景扔完盗版饰品后,转头一看平四娘,发现她正双唇咬着舌头,半闭着眼睛,一副要咬不咬的样子。
顾阳景狐疑地看了潇湘楼老鸨一眼,“你这是何故?”
平四娘听到五皇子这么问,索性平躺在了地上。
唉!自尽太麻烦了!不想自尽了!摆烂!
“五殿下想杀老身就杀吧!反正老身该说的都说了!是真没有那号人物!”
“你先起来。”
躺着像什么样子。
平四娘闻言,连忙又翻过身来,然后转为跪坐着。
“先前西厂盘问过很多次,你可一次都没提过什么书生。如今再说什么没有贴身丫鬟,很难让本督信服。”
平四娘见顾阳景“翻旧账”,赶紧解释。
“殿下真的是误会老身了!那位书生的事,方才老身都跟殿下说了。想从良呢,是柳如是自己提的,想拍卖初夜呢,也是她自己提的!”
“老身出来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她又是我潇湘楼第一花魁,是我们楼里的摇钱树,那摇钱树要走了,我们不得想办法最后挣一笔嘛!”
“如是在京城里一直以高雅、才艺双绝这些名头呢,艳压群芳。多少达官贵人想要如是亲自侍奉,就连当今六皇子,也就是殿下您的亲弟弟,灵泽殿下都曾经豪掷千金,要她服侍一晚。”
“但我们如是呢,心气比较高,个个都拒绝了。书生那个事,我们真的不知道,还是去年的时候,灵泽殿下来闹了一番,我们才知晓有这号人物的!”
“灵泽殿下那时候把我们楼搞得那叫一个鸡犬不宁……啊,不是,老身没有责怪六殿下,也不敢责怪六殿下。”
“总之六殿下的心思可以理解啊,他在柳如是身上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说什么看见如是和一个穷酸书生搞上了,觉得心里头冒火我们都是能理解的。”
“老身还记得当时六殿下就站在我们楼里的大门处,喊了刑部的官员把入口都给堵死了。然后喊老身还钱,要老身把他这些年在我们楼里花的钱都给吐出来。”
“反正那段回忆是不堪回首!最后还是我们找了烟眉,也就是六殿下的十二姨太,我们楼里的前花魁,去劝导六殿下。好生一番劝导,六殿下才终于不跟我们小人物计较的。”
“关于这个书生呢,我们之后也询问过如是,但她咬死说没有这人。六殿下又说亲眼看见,两人说辞相差太大了,我们实在不知道该信谁的。”
顾阳景从小和顾灵泽一起长大,年龄又相近。再怎么关系差劲,他还是了解这个晚他一个月出生的弟弟,性情如何。
如果不是真的目睹柳如是和别人苟合,顾灵泽肯定不会如此大动肝火。
“楚将军府的楚婉芸,和柳如是有交情吗?”
“这个老身就不晓得了。只知道去年有一阵,将军府还蛮经常派人过来送礼的,今年开春来就没再送过了。”
楚中琅可不是会流连风月场所之人。但礼物又能以将军府的名义送出,保不准就是楚婉芸送的。
“柳如是,喜欢学些巫蛊之术吗?”
“巫蛊之术?没有这种东西。不过如是呢,天生比较特别,好像有什么奇能,反正我们楼里如果有姑娘东西丢失了,找她,必定能找得到。有时候姑娘们也喜欢找她询问有关未来的事情,如何择良人诸如此类的事情。”
和那位玄探云飞燕一样,都会所谓的“玄异之术”。
恰好楚皇妃也学了这些玄术,而且时间线也重合,估摸着楚皇妃的玄术,都是花魁柳如是教的。
她俩倒是亦徒亦友,闺中情深。而且这关系,藏得有够隐蔽的。不祥问的话,还以为是楚将军或楚将军的庶子们与柳如是关系非同一般。
倘若真存在一位书生,那柳如是想要从良,与爱人长相厮守倒是说得通。只是她为何非要杀掉楚婉芸,并让其尸首假装成自己呢?
顾阳景想起了一事,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冷冽。
“潇湘楼里,名妓从良的难度高吗?”
平四娘呵呵一笑,“老身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都说柳如是乃潇湘楼第一摇钱树。这摇钱树要跑了,你这位爱财之人会甘心如此?”
平四娘暗了暗神色,原本装傻充愣的表情里,有了些许看淡风云的沧桑。
“殿下也知道干我们这行不容易。”
这姑娘跑了,肯定要想办法找回来的。更何况还是最值钱的姑娘。因此柳如是当时说想从良,平四娘就没答应过。那天见她突然提及要拍卖身子,平四娘还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谁能想到,又是提议拍卖初夜,又是杀人掩盖身份,又是故意入错包厢导致官府混淆第一案发现场……如此种种,居然是为了最后再卷一波钱,然后彻底逃脱这风尘过往!
“就是我们潇湘楼不追究,那些花了大价钱的达官贵人,也不一定会答应放过她们。”
顾灵泽能因为见到柳如是与别的男子苟合,而大发雷霆。诸如顾灵泽这般的纨绔子弟、富甲豪绅,听闻自己花了重金养起来的花魁,正值芳龄,却想要同他人比翼双飞,过寻常人家的日子,估摸着都得怒发冲冠。
哪怕是花了小钱的小老百姓,有时候也不能接受。
前些日子,还听闻江南有个名妓想从良嫁做人妇,结果新婚当晚,被痴迷的追求者毒死在高堂。
“拿六殿下府中的柳烟眉来说,本来也是打算从良后直接告老还乡的,那时候老身都许可了,结果还是被人掳……被人请了回来。”
“最后是六殿下出马,把她娶回六皇子府,也算是落了个好归处。烟眉是老身这么多年见过的运气最好的姑娘了。如是,没这个福分。”
“说实话,当时三法司还有两厂,来我们楼里告知柳如是被杀一事,老身并没有觉得有啥讶异的。”
“我们这一行干多了,这种事常见。就是这大人物做事,向来是悄无声息的。老身第一次见这么明目张胆的,好似巴不得向天下人广为告知——花魁柳如是已经死了。”
“死的不是柳如是,是楚婉芸。”顾阳景淡淡提了一句。
“啊?”
啊?!
这下别说是平四娘了,顾阳景背后那两排西厂人马,也听傻了。感情这死的不是柳如是,而是楚婉芸?
西厂官员们都惊呆了。幸好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心底里虽然风起云涌,但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也就是说楚婉芸为了自由杀了自己的贴身婢女,而柳如是呢,也为了自由,杀了她不为人知的亦徒亦友的闺中之蜜——楚婉芸。
楚婉芸的玄术就是跟从柳如是学来的,她对她这个“师父”马首是瞻。为了获得自由,楚婉芸听从柳如是指挥,结果稀里糊涂间被柳如是杀了。柳如是将楚婉芸断头,尸首分离,让其穿上自己的衣服,并抛尸街头。鱼目混珠,让世人以为死的人是——花魁柳如是。
如此一来,花魁柳如是便可以高枕无忧,淡出所有人视线,和她的爱人重新以新的身份开启崭新生活。
这简直是完美的金蝉脱壳之术!
柳如是如今仍然下落不明,但皇妃失踪一案差不多可以结案了。只需将无头女尸送到楚将军府,由其父母辨认即可。
就是不知道,这柳如是把楚婉芸的头藏哪儿了。
顾阳景刚这么想完,一西厂太监,拿着一封信函走了进来。
“督主,大理寺送了封协助函。”
“大理寺说皇妃失踪案他们已经破解了,让我们把相关物证都转交给大理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