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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岁那年,朱雀街上,当众受罚?
明谨并不是记性很好的人,十多年前的幼时之事,他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唯独那件事,他至今仍清晰地记着。 确切来说,是那件事给年幼的他带来的震慑之感,令他没办法遗忘。 那年他八岁,带着家仆上街看杂技之时,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不小心踩脏了他的鞋面,他很是恼火,让对方跪下去给他舔干净。 对方不肯,他便让家仆把对方绑在街边一棵柳树上,拿弹弓去打对方。 许多人都在围观,其中有多事之人想上前阻拦,被他一句话吓退—— 他特别大声地说——“我表兄可是当今太子殿下,我看谁敢拦!”果然,惊诧声中,再无人敢多事多言。 在那些敬重畏惧的视线包围中,他得意极了。 就在他手中的弹弓再次瞄准了那个男孩子的额头时,有马蹄声靠近,人群忽然分开。 来的是玄策军,为首者正是他的太子表兄。 那马上的为首少年未着盔甲,穿着玄策军上将军的武将官袍,靴上绣着金蟒,腰间挂着那把连他也识得的曜日剑。 身为男子,那少年的身量骨架并不算高大伟岸,尤其在一左一右如山般的常阔与阿点的衬托下,愈显单薄瘦弱。 没人觉得哪里不对,到底这位太子殿下幼时羸弱多病,原本只当是养不活的那一种,又过早入军中历练,条件艰苦,清瘦些也是正常。 但在军中无人会因此轻视对方,早些时候那些暗中轻视嘲讽的声音,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那少年剑下的累累功绩,而完全消失了。 且那少年现如今手握着的是由其亲手组建而成的玄策军,上下一心,其剑所指之处,无有不从。 明谨与有荣焉,立马扔下弹弓上前行礼。 但他是有点怕的,他一直很敬畏这位甚少见面的表兄,从前如此,那日之后更甚—— 因为表兄罚了他,当众使人打了他十军棍,又让他同那个男孩子认错赔罪。 那棍打在身上真的很疼,让他躺了足足一个月,哪怕父亲说这已是顾忌他年幼而手下留情,若当真是军中打法,他不死也残了。 他清楚地记得受罚时的情形,围观之人无数,阿点那傻子还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教他要做一个好孩子,实在叫他难堪,他从那时起便记恨上了那个傻子。 但他不敢记恨表兄,父亲母亲也不敢有半字怨言,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明家之所以能有今日,皆是仰仗着那位太子殿下。 从此后,凡表兄在京中时,他便习惯安分守己,但表兄在京中的时间太少了,再到后来,那位打了无数胜仗,眼看便要继承帝位的表兄,却因战伤复发而短折早亡。 好在表兄虽死了,却还有姑母,姑母在那些年里,借着表兄的声望功绩顺理成章地掌管了后宫,又不止是后宫。 于明谨而言,后来的一切都顺风顺水,他未曾付出任何,便得到了比李氏子弟更尊贵的地位。 正是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他已经很久不会想起八岁那年当街受罚的丑事,直到此刻被这个在他眼中死到临头的少女再次提起—— “看来当年那十军棍太轻,未能让你长下记性。”
那少女一双湛亮清寒的眼睛定在他眸中,反扣着他手臂的手的那只手毫无温度:“那今日,便当替她一同补上,彻底端正本源。”
明谨面色惊惑不定——十军棍……她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恍惚间,他竟觉面前这双眼睛同记忆中威慑了他多年的那双眼睛有着一瞬的重叠,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但又因受制于她而退不得。 诸多情绪交织下,明谨慌乱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般与我说话!”
他扬起另只手要去掐她的脖子,然而刚伸出去,又被她牢牢禁锢住。 随着视线又清晰了些许,看着阁楼外隐现的人山人海,明谨恼怒而不安:“这到底是哪里……你这贱人想对我做什么?那些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重要吗,反正世人皆是你眼中蝼蚁而已。”
少女沾血的嘴角微弯了一下,道:“但就是这些蝼蚁,很快便能送你去该去的地方了——我是说,你就要下地狱了。”
明谨怪异地笑了一声,剧烈挣扎起来:“你做梦!”
“是你该醒醒了。”
常岁宁扣着他手臂的那只手忽一用力,只听“咔”地一声响,关节被折断的声音在明谨耳中响起。 他尚且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惨叫,那少女忽然松开了他,于剧烈挣扎中而身形不稳的他,猛然泄力之下,立时踉跄着往前扑去。 这时,那少女表情漠然,微侧身避开了半步。 明谨瞳孔骤然紧缩,身体扑出围栏,“砰”地一声巨响摔了下楼。 一层阁楼的高度摔不死人,明谨惨叫着蜷缩成一团。 在楼下之人看来,他是失足坠楼,但一时间,并无人上前扶他。 四下震悚、愤懑的议论声混作一团。 “你这禽兽不如的恶鬼!把我小姑还给我!”
长孙寂上前一把揪住明谨的脖子,一拳砸向对方的脸。 很快有族人和仆从将长孙寂拉开,少年被拉离之际又怒骂着踹了明谨两脚。 明谨倒在地上,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医士”二字,他努力试着去看清那些人都是谁,为何这些人个个如此大胆,竟敢对他的生死伤势置之不理。 视线模糊间,他隐约看到了明洛那张此刻格外冰冷的脸,立时发号施令道:“……还不快给我请医士来!”
这一刻,看着那个惹出了天大祸事仍不知惧怕的祸害,明洛说不上是愤怒还是讽刺更多,或者说,她已经无暇再去理会一个必死之人了。 明谨只能死了。 但他死便死了,他闯出的祸事却不是那么好平息的! 明洛手指冰冷微颤,不再看明谨半眼,而是和此时大多数人一样,微抬眼缓缓看向了阁楼上的那个少女。 对方穿着的衣袍脏污凌乱,一侧衣袖被割破,一头极黑的乌发披散,脸上有斑驳血迹,看起来沉暗狼藉,半点也不体面。 冷风吹起她因沾了血迹而黏在脸颊的发丝,绵绵如针细雨倾斜入阁,雨雾挂在那双没有表情的眉眼之上,更与她添了几分遥不可及的寒意。 因落了雨,立在阁顶的白鹤发出一声鹤唳后,扇动翅膀而去。 那折祭文被白鹤丢弃,自上方掉落,被那少女伸手接住。 祭文在她手中垂落展开,她看去,念了一句:“先贤在上……” 她握着那祭文的手在滴着血珠,她未觉,握祭文垂手于身侧片刻,待看向褚太傅及宋显等人时,遂抬起双手执礼于身前。 “先贤在上,今得至圣先灵护佑,引诸君来此共证公道二字——正如大其牖,而天光入,公其心,则万善出,多谢诸位肯执公正之心,证万善之道。”
其音落,阁楼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即有天光洒入昏暗阁中,正如她话中之“大其牖,而天光入”。 宋显怔然片刻,抬手还礼。 而随着阁楼的门被打开,两道妇人身影先后而出,其中一人踉跄扑倒在地,形容狼狈,正是应国公夫人昌氏。 计划已成,常岁宁的人替她们主仆二人松了绑,任由她们跑了出来。 同时,阁楼里常岁宁带来的人手,悉数已从后门退离,包括明谨那位名唤噙霜的通房也被一并带走。 “……这是要去哪里?”
噙霜不安地问。
“作为交换,我们答应过会给你一条生路,自然要允诺。”摇金与她道:“你此时若出现在人前,免不了要被带回明家处置,所以,你直接随我离开即可。”
“那……我要去何处?”
摇金:“待有了新的身份,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细雨飘进眼眶里,冰凉却又好似蕴藏着万物生长的希望,噙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众人围聚而处,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不用死了,她可以重新活了。 …… “逃”出来的昌氏,怎么也没想到会面对如此情景。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无数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还有她那个孽障般的儿子,此刻狼狈地趴在地上呻吟着,接受着无声的审判。 她慌乱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找到阁楼上方垂眼看着她的常岁宁。 她伸手指向对方:“……是她,是她将我们绑到此处来的!”
又催促明洛和内侍:“快,还不快将她拿下!当交由大理寺处置!”
无人理会她。 明洛定定地看着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嫡母。 常岁宁转身走下了空荡荡的阁楼,在楼外的石阶之上站定。 就在明洛准备让人暂时将人群疏散,先将昌氏母子先带下去再说之际,忽听人群被惊动之声响起。 一队禁军在前开路,人群迅速地避让两侧,分出一条空道。 “圣上驾到!”
明洛心头一惊,下意识地看了昌氏一眼,圣人竟然亲自过来了?! 人群纷纷施礼参拜。 魏叔易也随驾而至,他一眼便看到了那道单薄却笔直的身影。 常岁宁则看向那被内侍宫娥拥簇而至的圣册帝。 看来是猜到了。 但还是迟了一点。 所以,这次是她险胜。 常岁宁便也抬手行礼。 于孔庙之中,只跪拜先贤,此乃规矩所在。 圣册帝站定,看向那石阶上垂眸静立的少女。 她来迟一步,禁军虽先她而到,但她中途已想到、并令人交待禁军统领,如是众人瞩目之局面,便不可再强行为之—— 果不其然,正是如此局面。 她未曾听到经过,但已无需听。 “见常娘子如今平安无事,朕即放心了。”
她看着那少女,又看向昌氏母子,免不了还须问一句:“但朕来迟,倒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必常岁宁开口,褚太傅执礼上前一步:“请容臣悉数禀明陛下!”“太傅请讲。”
听褚太傅所言虽是实情,却字字句句偏向常岁宁,只将常岁宁说成受害者模样,明洛看向那被褚太傅等人护在身后的少女,质问道:“可若常娘子是受胁迫的一方,母亲与阿慎又何故会出现在此处?今日祭典被打乱,及眼下这一切,难道当真是偶然吗?”
许多文人,及圣册帝,便也看向常岁宁。 “当然不是偶然。”
少女语气平静:“令弟虽是自行前来,却是我以自身为饵将其引至此处。而昌夫人刺杀我是事实,受其所雇之人已如数招认,供词皆在我手上——”
“我因遭刺杀险些丧命,遂将计就计,行反击之举,使真相大白于人前,此乃事实。”那少女看向帝王,很认真地询问:“敢问圣上,臣女选择反击,有错吗?”
她反击的,岂止是昌氏母子。 两道视线穿过冰凉的细细雨针而无声交汇。 常岁宁就这样目含询问地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是她设计的,又如何? 她纵有谋,也为阳谋,为求公道,有何不敢示之于众? 众目睽睽之下,明洛审判不了她,这位帝王,也不能。 对方选择牺牲她阿兄,来保全帝王母族声誉,是为政治所需,是为“以小保大”。而当下,上千文士当前,大小轻重再次一目了然,对方更加没有第二种选择。 “反击无错。”
圣册帝看着常岁宁,道:“是朕之过错,朕约束不力在先,失察在后,是朕有愧于常大将军。”
“好在先贤护佑,尚未酿成大错,既错在明家,朕便绝无包庇之理。”
帝王失望冰冷的目光落在昌氏和明谨身上,道:“来人,将昌氏母子即刻押去大理寺!”
“是!”
“圣人!”
昌氏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摇头:“妾身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替您替大盛除去祸星!”
她说着,指向常岁宁:“妾身非是为了自己,这祸星不除,大盛江山便不得安宁!”
她尚存一丝理智,未有只将此祸归于明家和帝王之祸,而是称之为大盛之祸,以于人前谋得更立得住脚、更冠冕堂皇的名目。 圣册帝皱眉:“荒谬,何来祸星之说!”
昌氏便下意识地看向明洛。 明洛心头骤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