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好似没瞧见昌淼,目光只看向昌淼身后的球门方向,掂了掂手里方才从那三人手中抢来的球,往上轻一抛起,毫不犹豫地挥杖击了出去。 她击的确是球门的方向,奈何昌淼恰就拦在她与球门之间。 “嘭!”
彩球重砸在昌淼侧脸之上,打得他的头偏向一边,惨叫出声。 四下骤然一静。 昌淼颤颤抬手捂着疼痛麻木的侧脸,口中吐了口血水出来,察觉到几颗牙齿甚至有松动之感,又吐一口腥锈血水,果然有一颗牙跟着被吐了出来。 ……他的牙! 昌淼神情一颤,眼睛里登时喷了火。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他因脸颊很快肿胀口中血沫子没吐干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身上的戾气却已有冲天之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还从未当众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他连见都没见过、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蠢东西! 这国子监内,但凡有些名望或家世出众者,他都认得,而对方如此眼生,显然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遭受了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的滔天怒气已彻底冲昏他的头脑,自恃身份远高于对方的优越感让他更是没了分毫忌惮—— 有一瞬,他甚至忘了自己此时身处赛场。 此刻他只一个念头——他必须要出这口恶气!他要让对方百倍还回来! 昌淼红着眼睛,纵马挥杖直冲着常岁宁而去。 他面前根本没有球,那只砸在了他脸上的球已经滚落地上,因黄队四人已有三人摔下了马,这般局面下,一时再无人顾得上去夺球。 故而,若说此前他们还借着打球做幌子,那昌淼此时便真正是明目张胆地伤人了—— 裁判官见状一惊。 “赛场之上绝不可伤及同窗!”
“此乃违反赛规之举!”
赛场之外围观众人也立时哗然色变。 昌淼却如疯了般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那手中高高扬起的球杖已经挥向了那名“替补少年”。 这方向显然是直接冲着人的脑袋去的,如此力道砸下去,不说脑袋开花,大小也得有个好歹。 偏那“少年”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 已有胆小的女眷不敢再看,颤颤闭眼偏过头去。 崔琅看在眼中,瞳孔一阵紧缩。 前头拿马撞她不躲,说是想试试昌淼的马撞起人来疼不疼—— 眼下拿球杖砸她脑袋也不躲,总不能是想试试昌淼的球杖砸起头来疼不疼吧?! “祖宗,这可不兴试啊!!”
崔琅颤声将心里话喊了出来。 这玩意儿试试就逝世! “放肆!”
同一刻,认出了那替补少年究竟是何人的姚翼猛地站起身来,面色紧张而沉极:“这昌家郎君简直是……” 说着,面色一滞,余下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千钧一发间,众人终于见那“替补少年”有了动作。 那“少年”身下马匹未动,只上半身往后折腰倾去,躲去了那迎面一击,而后以扎着蓝色彩带的纤韧腰身为支撑往右偏转身体,半直起身之际,迅速抬手反握住了昌淼那扑了空的球杖的上半段。 “少年”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飞扬起落,如一面铺展开的柔软绸缎,也如一幅游动着的水墨—— 但“少年”的动作却半点不柔软。 “少年”夺握球杖之际,人也在马背上坐直了回去,同时手上猛地一个用力,便借着鞠杖将另一端的昌淼从马上生生拽落了下来! “扑通!”
直接被拽落下来的昌淼脸先着地,摔了个狗啃泥,连叫声都被闷下。 四下赫然瞪大了无数双眼睛。 “儿啊!”
妇人三魂七魄似要离体的尖利惊叫声响彻四下。 偏下一瞬又见昌淼骑着的马匹因此受惊,嘶鸣着扬起前蹄,急乱间马蹄踩在了倒地的昌淼身上,马匹失控往前踏奔而去。 刚要上前的昌家夫人见状呼吸一窒,这次连惊叫声都发不出了! 常岁宁拽着缰绳避开那横冲直撞的马匹。 马匹发疯般往前疾奔,眼看便要冲破赛场围栏,撞向观赛者。 四下众人赶忙避散。 “驾!”
常岁宁清喝一声,驱马飞奔上前追向那失控的疯马。 然而行至一半,见得那马匹冲撞而去的凉棚下自有人稳坐未动,她遂收束缰绳,停了下来。 既有能干活的人在,那她便不多费力气去追了。 见她忽然停下并坐在马上静静看着自己,那神态仿佛在说“无所谓,崔璟会出手”,崔璟本人:“……” 姚翼:“不好,这马怕是要伤人!”
元祥:“……是的。”
凡是长了眼睛的应当都看得出来。 “大都督……”元祥正要询问自家都督是否要他将那疯马制服时,只见眼前的身影一闪—— 元祥视线追随间,青年已然飞身上前,袍角翻掠间,人已跃上了马背,生着薄茧的修长大手收紧缰绳,生生将马匹拉得半仰起身,复又落下。 如此几番来回,马匹逐渐安静下来,停止了抵抗挣扎。 四下众人松了口气:“多亏了崔大都督!”
元祥上前去。 崔璟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元祥:“先看好这匹马。”
“是。”
常岁宁也下了马。 蓝队其他三人也已下马朝她走来,那胡姓少年忙问:“替补,你没事吧!”
毫发未损的常岁宁点头:“当然。”
“这还用问吗,瞎子也看得出来了谁有事谁没事了。”
崔琅面上几分与有荣焉之色,才不管那倒地的昌淼死活,故意扬声问那裁判官:“最后一节已毕,我们蓝队得旗两面,是不是我们赢了!”
加上前面赢的两节,今年击鞠赛的赢方毫无疑问就是他们了。 先太子殿下的鞠杖也是他们的了。 最重要的是昌淼被揍得爬都爬不起来,他们这口气也出顺畅了! “你们将我儿重伤至此,竟还敢称自己赢了!”
昌家夫人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一边跪身下去查看昌淼情况,见他满脸是血,人也动弹不得,既心疼又害怕:“我可怜的儿啊!”
说着眼泪都砸了下来,催促身边人:“快,快将人背去医堂!”
“先勿要随意移动——”昌淼的父亲昌桐春沉声道:“速请医士来此!”
那马蹄踩在了后背处,恐伤及了筋骨,胡乱移动乃是大忌。 便有人跑着去请医士过来诊看。 混乱过后,赛场之上众人神情各异,除了伤了最重的昌淼之外,其他三名黄队学子也都挂了彩。 崔琅双手叉腰很是神气地看向那两名裁判官:“怎么还不宣布我们赢了?等什么呢!”
两名裁判官交换了一记眼神,其中一人点了头,刚要开口时,被昌家夫人厉声打断—— 她指着常岁宁,道:“此人公然重伤我儿,如此恶行,当交由国子监惩处!”
说着,红着眼眶看向凉棚内站着的乔祭酒等人:“若国子监行包庇之举,那便让官府出面处置此事!”
总之她绝不能让她儿子白白受下这份恶气! 常岁宁在乔祭酒前面开口,询问道:“这位夫人哪只眼睛见我重伤令郎了?”
“你先是屡屡以球击伤我淼儿!”
常岁宁淡声道:“可我每次皆是冲着球门的方向击球,只为进球而已,怪只怪令郎赢心过重,非要逞强以自身身躯来挡球,岂能怪得了旁人——” “你……”半躺在昌家夫人身上的昌淼气得嘴唇发抖。 见鬼的非要以自身身躯来挡球! 崔琅忙附和道:“此乃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都瞧见了!”
昌家夫人咬了咬牙:“可他刻意将我儿摔下马来总是事实!”
常岁宁抬眉:“是他蓄意伤人在前,裁判官出言喝止不成,我唯有自保而已,他拿鞠杖伤我,我便夺他鞠杖,何错之有?他自己未曾坐稳,摔了下来,竟也要怪到我头上来么?”
昌家夫人面色一阵变幻,还要再说时,只听那“少年”接着说道:“究竟谁才是恶意伤人者,我想在场之人自有分辨——难道只因他故技重施,将此前用来伤及他人的手段用到我身上,却屡屡伤我未成,而我未曾乖乖束手由他来伤,偏又略有些自保之力,便要被作恶者反咬一口吗?”
崔琅再次高声附和:“说的没错!这分明是贼喊抓贼!昌淼方才堂而皇之主动出手伤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只是附和罢看到昌淼和那三人鼻青脸肿的模样,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话说的是很好,可常娘子管这叫“偏又略有些自保之力”? 崔琅觉得自己忽然对“略有些自保之力”有了全新的理解。 略有些自保之力的常岁宁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地上的昌淼母子二人——这家人实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以欺负他人为乐,玩不过眼看吃了亏就开始撒泼胡闹,在玩不起这一点在,比之三岁小孩还要更胜一筹。 昌淼被这一眼激怒,颇有些垂死病中惊坐起之势,但到底没能坐得起来。 四下一片嘈杂中,有一道青年的声音响起—— “我亦认为这名替补并无违反赛规之举。”
崔璟看向常岁宁说道。 崔琅听得愕然一瞬,旋即内心升起一阵难言的感动——长兄一向寡言,此时愿意开口,可见心中果然还是向着他的! 姚翼也正色道:“自保而已,何错之有?”
说着,皱眉看向乔祭酒:“祭酒大人也该说句公道话——” 乔祭酒:“?”
他才是当爹的啊。 难道他会胳膊肘往外拐吗? 事发突然,他方才一直在追问儿子的伤势情况,才刚将岁宁认出,又因实在震惊,这不一时还没反应得过来嘛。 怎么这姚廷尉的语气好似他才是外人? 不是都说了这姚廷尉找错人了么? 乔祭酒纳闷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要说公道话时,却有一道声音先他响起—— “此替补之举纵无法定论为刻意伤人,但其另有违反赛规之处。”
明洛看着赛场上的常岁宁,定声说道。 常岁宁也看向她。 四目相视间,明洛清冷的眉眼间带着审视:“我怎不知国子监内何时有了位女监生?”
自常岁宁下马,开口说话之后,她便认出对方了。 若说崔大都督等人没有将人认出来,她是断然不信的。 不过是在包庇那胡作非为的常岁宁而已—— 此言在四下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什么……” “那替补竟是个女子?!”
而不单是观赛众人,赛场之上的人也大吃一惊。 胡姓少年和昔致远更是吓了一跳,与那无数道视线一样,齐齐看向常岁宁。 他们的替补队友竟是个女子! 眼下仔细瞧……的确是像! 只不过在先入为主认为“替补自然只能是男子”的潜意识影响之下,又因对方这一身气质与少年郎实在无异,半点不见闺阁女儿家之态……便只当对方是个男生女相的漂亮小郎君而已! 现下被点醒,再去看,便觉对方根本毫无遮掩! “崔六郎,你不是说你认得他……她吗!”
胡姓少年压低声音问。 崔琅叹气:“是认得啊。”
他只是没特意说是男是女而已嘛。 只不过常娘子的身份此时被人揭穿,到手的先太子鞠杖不会又要飞了吧? “隐瞒女子之身,冒名顶替监生入场比赛,扰乱击鞠赛况——”明洛拿极肃冷的眼神看着常岁宁,审判道:“此乃国子监的击鞠赛,历来极得圣人重视,岂是可由你任性胡闹之处。”
“明女史此言有误,我何时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了?难道我说自己是男子了么?”
常岁宁负手立于场内,神色如常:“我更不曾假冒他人之名上场,我本就是以自己的身份上场,只是你们无人问起而已——” 明洛不禁皱了下眉:“你……” 这摆明了是在耍赖! 常岁宁脸上毫无异样之色。 她又没有掩饰得很高明,她也没想如何掩饰,被拆穿本也是计划中的一环,这无赖的说辞自也是早就想好的。 许多规矩本就不公,规矩都不讲道理,她还讲什么道理? 这种时候,太守规矩会被欺负的。 “你究竟是谁!”
半瘫躺在原处的昌淼咬着牙问。 所以他不仅被人打了,竟还被个女子打了! 众人瞩目之处,那被问话之人身上干净利落而坦然的气质介于少女与少年之间,特别到足以叫人移不开眼。 此时,她语气轻松随意地答道:“骠骑大将军府常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