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林外传来一阵闷雷声响,似有千军万马疾步而行,片刻之间,声势越隆,且夹杂着呼天抢地的惨叫之声。樊正名叫道:“不好!是流民!”
一言未必,只见林外人头涌涌,亡命追奔,正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似是被追赶而来。时习之道:“必定又是独角兽追剿流民,咱们快上前阻拦!”
儒子问道:“独角兽极为通灵,为何会追剿流民?”
樊正名应道:“回儒公,流民因饿,以独角兽为食,因此激怒了它们。”
说到最后一句时,身形已在十余丈之外。儒子心中叹道:“天下流民亦是人,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可得,这司马家却枉为人君。”
他与晋阳一番交谈,得知如今司马家正在争权夺势,枉顾天下百姓,心中极为气愤。他素来受儒家礼法熏陶,这尊卑之念原是极重,决不会妄议菲薄;但偏在此时斥责司马家,自是他骨子里侠气使然。正自长叹,忽见了一个身影混迹流民之中,虽是粗布衣衫,仍是掩饰不住身段上的风姿,喊着:“剑容妹子!”
大叫之下,更是心神慌乱,意乱情迷,立马上前拉扯。那女子“哇!”
的一声,回过头来,吓得脸无人色,却不是羊剑容。儒子连声致歉说道:“得罪!得罪!抱歉!抱歉!”
心念羊剑容,茫然四顾,却不可见。无奈之下,早已方寸大乱,全然不顾儒门掌教之尊的身份,纵身大石之上喊道:“剑容妹子!”
殊料双脚着石头,双膝被尖石绊倒,重摔一跤,顺着乱石草坡滚了下去,头一偏,触向另一块大石。如此一摔,立马摔得头破血流,一震之下,眼冒金星,耳际嗡鸣,而口中仍是兀自不忘喊道:“剑容妹子……”流民自与灵火凤凰近身贴肉,虽得灵火凤凰极为通灵,并未痛下杀手才得以全性命,但经此一战之后,已是惊弓之鸟。此时被独角兽狂追,哪里还敢稍留半步?又听樊正名等呼斥独角兽,还道玄冥教又欲行凶作恶,只顾呼儿喊女,拼死逃命。流民过后,顷刻间,幽谷清空寂寂,儒子四野张望,哪里得见伊人踪影?魂不守舍之际,忽然听得一人喊道:“儒郎……”声细若蚊,自儒子听来却是轰天巨雷,响彻云霄,激荡得血气翻涌,全身如焚。回过头来,只见大石凹处躺着一人,正是羊剑容。这一刻,儒子当真是破死忘生、急扑上前,将羊剑容搂在怀里。仍是那个千百回云牵梦绕的笑靥如花,仍是那个无数次朝思暮想的清丽脱俗,水一方的伊人就在怀中,那不是泪水,而是楚云朝暮相盼的湘雨。羊剑容凄然说道:“儒郎,我这是在梦里吗?”
抬起头,满眼梨花带雨的望着儒子,极是凄艳动人。儒子双手将她抱得更紧,说道:“剑容妹子,这不是梦!”
羊剑容突觉双肋一阵压逼,身子一颤,长声叹道:“唉!又是一场撩人心神的美梦,儒郎早已断了一条手臂,如何能这般将我拥在怀中?”
声音娇柔,如同梦呓一般。儒子道:“庸公有心传我儒门掌教之位,殚精竭虑,苦思出植臂之法,将他的右臂是传接给我!”
羊剑容“啊!”
的一声,紧紧的捏着儒子的右臂,又是惊惶,又是欢喜的说道:“原来是真的,不是梦!儒郎,我……我好欢喜,你知道吗?”
几已泣不成声。儒子轻抚着她长长的秀发,说道:“我自然知道,因为我心中亦是好欢喜!”
两人绵绵情话,絮絮不休,魂游九天之外,无悲,无喜,无苦,无乐。一番异度时空中穿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仍是凝眸相对之时,忽然听得一人厉声呵斥:“妖邪!还不快快纳命?”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将两人惊醒。儒子低声说道:“是天命长老!”
游目四顾,只见草坡上云雾飘动,拢聚成圈,随着八卦方位来回变动,正是儒门四大长老的身影。剑光飞舞处,四大长老似是正与劲敌酣斗。剑气纵横,寒光飞动,儒子却看得清楚分明,与四大长老缠斗的正是恭子慧剑。数招过后,四大长老人数虽众,却渐处下风。羊剑容道:“这柄邪剑厉害无比,也曾想加害于我!”
儒子说道:“那不是什么邪剑,而是本门的恭子慧剑啊!”
羊剑容惊讶无比,说道:“儒门竟有这般胡闹的慧剑?当真稀奇古怪,邪门至极!”
便在此时,德修长老突然喝道:“变卦!”
由坤趋艮,自上而下;而艮位之上的人道长老则自下而上,飘身向坤位。余人飞身而动,挥剑结成寒光一道网,将恭子慧剑罩在其中。如此阵法,自是乾坤罗,天地网,当中强敌势必难逃。却听得“啊!”
的一声惨叫,四大长老如同触电一般,四下飞舞,阵法顿时大乱。因恭子慧剑被围在当中,儒子无法看清它到底如何逼退四大长老;恭子慧剑一招尽占上风后,乘势四下游动,割向德修长老的咽喉。眼见四大长老落败,而德修长老更是命在顷刻,儒子立马双掌齐出,两道酒柱冲天而起,将恭子慧剑吸了过来。恭子慧剑毕竟尚在封印当中,抵不过儒子双掌齐发的灵力,电闪一般的飞了回来,落入儒子手中。四大长老见有人召唤得住恭子慧剑,暗自心惊,飞身追下坡来,见了儒子和羊剑容,微感诧异。天命长老道:“儒……儒公,这一位是……”儒子道:“回长老,她就是羊剑容!剑容妹子,快来拜见诸位长老!”
羊剑容对四大长老毫无好感,却不愿稍违儒子意愿,只得向他们行了一礼。此时,她虽是风尘扑面,双眼仍是明净清澈,灿若繁星,自有一股动人的清妩。人道长老见了羊剑容,暗骂道:“怪不得这臭小子不顾生死要与这女子相好,原来她竟是这般标致,光彩照人。那邢寡之妇与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简直就是没法比。”
想到这里,不由得醋海翻波,妒火中烧,心里甚觉不是滋味,喝道:“妖女,原来你躲在此处!”
长剑在手,幻诀成花,剑光劈头盖脸朝着羊剑容而去。他在肉林阁时,亦曾见过“羊剑容”,却并未见到她的真实面目。此时一见,因心存私念,竟觉得真人的容貌比幻想中的明艳得多。剑去如风,力道却弱,似乎并无取羊剑容性命之意。这在其余三位长龙眼里看来,还以为他是畏忌儒子,意在吓唬,不敢伤其性命。但他们哪里想到人道长老的那点心思?他舞剑直刺羊剑容脸面,纯是妒忌儒子,长剑来回划动,自是要将她的绝世容颜划成一张大花脸。羊剑容但觉寒风扑面,身子向后不住退缩。儒子有心相救,却不便直撄其锋,因为此举对人道长老极是不敬。只得将羊剑容拉在自己身后,一扯之下,右手挽住其手腕;但人道长老杀机已动,长剑化光,脱手而出。无奈之下,儒子左手轻弹,将飞剑弹落,看似轻弱无力,却将长剑弹向青石,直没三尺。如此神威,人道长老哪里还敢妄动?突然,儒子“咦!”
的一声,无意中扣住羊剑容脉搏的手指一震,但觉一股气息雄浑无比,劲袭而来。以他精奇独到的医术,立马可以断定此乃六甲胎息,惊喜之下,一时忘形,叫道:“必是男嗣无疑!必是男嗣无疑!”
双手成拳,不住的捶胸。四大长老脸色一同惨白,人道长老更是怒地哼声,心中暗骂:“这下流胚子当真有几分本事,一击即中,而我与刑寡之妇……”想到这里,又是妒忌,又是狂怒不已。此时,儒子才回过神来,自知得意之下,竟尔将四大长老视若无物,此举实在是大大的不敬。羊剑容却瞪着儒子,神色古怪,又羞不可抑。四周出奇的寂静,让儒子暗暗心慌。最先沉不住气的仍是修为略逊一筹的德修长老,只听得他清了清嗓门,说道:“儒门大喜!儒门大喜!”
此言一出,非但儒子惊诧,余下的三大长老亦是狐疑,一同看着德修长老。德修长老又道:“这恭子慧剑既是十四慧灵力中最强,而儒公又是当年参与儒道仙剑斗法中的唯一仅存者,与这妖……这羊……羊女子有缘。她所怀的又是男婴,恭子慧剑与之有缘,此乃天赐其缘,先圣显灵,咱们何不以此剑相赠?”
他本欲说“妖女”,立马改口称其姓名,却记住羊剑容姓羊,而没有记住名字,只得来个“羊女子”。儒子自知八大长老素来对自己诸多不满,当中以德修长老为尤,此时德修长老竟出此言,实在是猜不透他内心所想。人道长老怒斥道:“德修,大放狗屁!你到底收了这家伙多少好处,居然替他说话!我……”正欲问候一番德修长老的高堂,却被天命长老一把扯住。此举又尽出人道长老意料之外,但惧于天命长老首座的权位,只好隐忍不发,心中嘀咕:“难道天命这老贼也被收买了?”
却不敢直斥天命长老。天命长老说道:“德修此言,甚合天意。”
人道长老道:“儒门掌教之人,其子嗣可优先配灵力慧剑,儒门祖规没有这么一条吧?”
天命长老道:“如今儒公贵为本门掌教,其子嗣又与恭子慧剑有缘,日后恭子成长为人,必得儒公悉心教导,转眼将届的新一轮儒道斗法胜算在握。天命所归,不可不循。”
人道长老如坠迷雾,看看天命长老,又看看德修和远虑两位长老,只见德修长老脸有喜色,远虑长老神色木然,唯独天命长老脸色如常。人道长老心中不明所以,极是不甘,见儒子既得传掌教之位,又抱得美人归,且灵力最强的恭子慧剑又落入其手,越想越是气愤,愤愤不平的说道:“将慧剑传给尚未出世之人,本门向来无此先例。此举大违祖法,若先圣在天有灵,必不容视如此荒唐之事。”
远虑长老道:“桃源遭逢大难,一切从权。如今择定恭子慧剑持有者,乃长久之计。既可安稳人心,又于儒道斗法有利,何乐不为?”
德修长老大喜,当即恭请儒子将恭子慧剑赐给羊剑容。儒子却道:“诸位长老,此举万万不可,如今我出任掌门掌教一职,已是力有不逮。若再偏私,将灵力最强的‘恭子’据为己有,岂不教人笑话我监守自盗?”
德修长老闻言,一捋长须,显然是一副淡定安然,神气十足的模样。他自提出儒子的子嗣得传恭子慧剑一事后,嘴角不时露出笑意,成竹在胸,此时见儒子推却不就,说道:“如今桃源大乱,形势所逼,儒公乃同辈之中唯一的修仙之人,其子嗣得传灵力最强的恭子慧剑,确是天命所归。儒门仙剑派自此中兴无忧矣!天意不可违,儒公勿须多疑,顾虑重重!”
言辞诚恳,语气真挚,让人不容有丝毫怀疑,转过身来,不住的向人道长老使眼色。人道长老正气在心头,哪里理会德修长老此举真意?见德修长老挤眉弄眼的,怒道:“想不到你这德修,一点也不修德。这当口还和老顽童一般,是何德性?”
德修长老丝毫不在意,而远虑长老却向他怒瞪。人道长老正气在心头,怒火遮眼,哪里会多想?仍是据理力争的说道:“若日后儒公子嗣资质平庸,此恭子慧剑又作如何处理?”
天命长老厉声叱喝道:“放肆!天命所归,天命所定。一切自有天命,岂能是平庸之辈?”
他法号“天命”,口口声声“天命”说个不停,既是在宣示天命,又是彰显自己权位。说完,与其他三大长老再度合力,连同儒子,再度将恭子慧剑封印。封印既定,天命长老将恭子慧剑递给儒子,又道:“如今恭子慧剑有主,天遂人愿。若是此子当真与剑无缘,这剑也就无法自行解除封印。余下三柄慧剑,日后归儒门后辈中仙根悟性出类拔萃的有缘之人。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慧剑所归非人,仍须另赐明主。这将来贵为可接任本门掌教之位的‘恭子’亦不例外。”
儒子心乱如麻,一时未识破天命长老这一番说话的机锋,见无可推脱,伸手接过那柄恭子慧剑。然后当众宣布慧剑归属,待恭子成人后,辞去儒门掌教之位,报答八奴大恩大德。同时命眼前这四大长老为执剑使,将儒门余下三口信、俭、让灵力慧剑交由他保存。分派既定,儒子将恭子慧剑交给羊剑容,紧握她双手,说道:“剑容妹子,这口宝剑上刻有‘恭子’二字。咱们的孩儿日后便叫‘恭子’。”
羊剑容脸上一阵辛辣,一阵羞红,心想:“我错手刺死那掌勺的吴疱,见燕屠和晋卦急欲报仇,苦于功夫已失,情急之下才信口开河,借此保命,难道当真怀有身孕了?”
正欲出言辨白,忽然听得一人纵声喊道:“儒公,快救悌智二子!”
正是樊正名等骑着独角兽飞纵而来。一行人翻身落了独角兽,抱着悌智二子走到儒子跟前,说道:“儒公,悌智二子……”大气急喘,话不成音。突然之间,樊正名的坐骑悲嘶一声,转身而去,显然是因先前事出仓促,被强制疾奔疾走,此时奋力挣脱束缚而去。儒子立马检视二子,心想悌智等人恶毒本已根除,此时又再复发,想必是因年幼而未能抵受如此恶毒之故。樊正名道:“属下一路替流民驱赶独角兽,无意中发现玄冥教人藏匿其中,于是不动声色的紧随其后。却见他们将悌智劫去,一路向北,且放火烧林,将大批迷失道路的流民被活活烧死。我们为了救二子而置流民生死不顾,还望儒公恕罪!”
二子虽在危难当中,听得樊正名称儒子为儒公,立马知晓儒子已然出任本门掌教,当即强自硬气,要起身来拜见儒公。儒子道:“二子不必拘礼!”
悌子忽然瞥见羊剑容手中的慧剑,叫道:“恭子!”
儒子道:“不错!这就是恭子慧剑,今蒙四大长老垂青,已得有缘之人。”
二子虽是年幼,一时未名男女之事,但见已赐剑给羊剑容,自知“恭子”与其必有莫大关联,因此对羊剑容亦是十分见重。樊正名等人听得恭子慧剑所属有人,万千大喜,纷纷过来道贺。儒子道:“樊大使,你勇救儒门诸子,功劳不小;罔顾流民性命,罪行不小。世间本就无两全之事。如今悌智受难,忠孝仁义被擒,生死未卜……”于是将玄冥教劫持忠孝仁义四子说了一次。四大长老神色黯然,痛骂了一番,然后请命,自告奋勇去寻四子下落。羊剑容一时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身孕,兼之身出玉女门,且是掌门唯一爱徒,一直在思量此事该如何善后。此时林中又奔出一人,满身血迹,手挽两孩童,正是时习之,叫道:“儒公,礼恕二子毒发……”将两人放倒在地,二子突然“哇!”
的一声,不住的抽搐。儒子当即取出一壶离魂醉三生,一口喝完,然后运功料理礼恕二子。他医术本就炉火纯青,自得龙王传了一套聚元归魂诀后,仙身渐复,灵力大增。此时催运灵力,自是得心应手。羊剑容眼见儒子正在全力救治礼恕二子,不忍让其分心,欲言又止。片刻用功之后,礼恕二子脸色稍转。时习之又道:“温良二子被胡人劫去。属下无能,未能救得。”
儒子道:“又是玄冥教中人?”
时习之道:“那人自称慕容翰。”
众人听得“慕容翰”三字,均以为是“慕容寒”。时习之道:“不是那妖女慕容寒,是慕容翰,翰墨之翰。”
儒子说道:“难道慕容寒兄长未死?此时替其妹夺子来了?温良二子乃……”心中却想:“倘若自己去追,未免显得太自私。”
其实旁人并不知温良乃儒子亲生,只因他初任儒门掌教一职,从心底里不愿偏私,说道:“两位大使,速往搭救温良二子。”
随即又想:“慕容寒数度于我有救命之恩,且我不能给她任何名分,温良二子是她的命根,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临危决断,绝非儒子所长,此时又要瞻前顾后,自是犹豫不决。偏在此时,又传来一声雪上加霜的话:“禀告儒公,四大长老飞剑回传,遭遇玄冥教中人,被困刀山火海!”
儒子无奈,只得令樊正名与时习之在此护佑羊剑容与四子,自己前往救难。眼见与羊剑容分离在即,欲出言相慰,一时之间竟是无语凝咽,只得紧握羊剑容的双手,凄然说道:“自东海一行,我本欲向庸公请辞,日后与你相厮守,只是人在儒门,身不由己。剑容妹子,我……”突然止住不说,怕再说下去,会再度勾起内心中本就未曾平息过的狂澜,只得心中一铁,牙关一咬,头也不回的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