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恭笑道:“子宁不来!子宁不来!难道是这女子思念的那个‘子’来了?”
众将士只觉那苍老声音从冈下而来,举头张望,尚未看清,突觉鲲鹏振翅飞九天,莫知其踪。刘曜当即下令四处寻敌踪,羊恭说道:“义父不必多此一举,这是江湖中人故弄玄虚的惯用手段。”
向四周打量一番,见绝壁上悬着一枝枯松,说道:“只须派人围住这枯松即可,那人必定会落在此处。”
刘曜一看,那枯松经年累月,风侵雨蚀,一触即倒,问道:“这枯松如何能站人?”
羊恭胸有成竹的说道:“无妨!”
刘雄呵斥道:“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小子闭嘴!”
羊恭充耳不闻,说道:“按照江湖惯例……”忽觉头顶掠过一阵白影,向那枯松之上飞去,大有“其翼若垂天之云”之势,一句话竟是说不出来。那苍老声音道:“素闻刘元海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殊知司马小子略使诡计,竟成瓮中之鳖!”
声音苍老却雄浑至极,震得各人耳内嗡嗡作响,从冈顶而发。众将士转过头来,只觉脸面一凉,一白袍道人独足而支,大袖飘飘,危颤颤的站定在绝壁之上,落脚处,正是羊恭所指的那枝枯松。他背对众人,山风吹过,松枝呜呜作响,似断未断。“绝云气,负青天”,姿式逍遥,飘然若仙,令人顿生远遁凡尘俗世之感。众将士见此情景,无一不脚心着凉,骨架发软,但见道人出言辱骂,慌忙利箭扣弦,挡在刘渊身前,丝毫不敢松懈。一切正如羊恭所料,刘曜心道:“恭子小小年纪,神机妙算如斯,甚是难得!”
此时,冈下兵马喊杀之声更响,一直是空有雷声大而无丝毫雨点。羊恭笑道:“神仙老头儿,你白袍飘逸,飞来飞去的,装神仙的模样当真帅得很,这是哪门子功夫?”
那白袍道人不答,取下酒葫芦,对天长饮。羊恭略觉不快,说道:“你们这些所谓的高人,都喜欢装神弄鬼,整天将自己弄得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的。其实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岂不是好?”
如此言无礼至极。其实,他心中害怕得很,但见此时情景与胡一刀所讲的江湖往事差不多,忍不住多说几句。刘雄突然喝骂道:“不得无礼!”
声色俱厉。羊恭道:“没事的,这是大有修为的前辈高人,就算对他无礼,他还会哈哈大笑呢!”
果然听得白袍道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哥真有趣。”
刘渊一时未知此人来历,只盼从言谈之中得悉一些端倪,并未出言阻止羊恭。羊恭道:“你这身打扮是江湖中人,咱们这里也有几位江湖中的朋友,正好来个正宗对正宗。”
向着青竹六侠一指,言下之意,是让六侠去斗白袍道人。此时,六人正欲暗中溜走,被羊恭如此一说,所有的目光尽数落在他们身上,甚觉尴尬。他们六人在江湖闯荡多年,见那白袍道人倏忽间流星追月般到来,身法逍遥,不由得暗暗称羡,一时想不出此人来历,均想:“天下武学无奇不有,修真之道亦是千奇百怪,但似这老头一般玩转自如、随行洒脱的,也只有那赤面青袍魔。”
他们吃了胡一刀的苦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中害怕,便暗中偷走。羊恭见六人临阵逃脱,与自己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忍不住一阵冷笑,对着那白袍道人说道:“老头,我家养了六只猪,整天只吃东西不做事,你说这六只猪该叫什么?”
众人见羊恭出言讽刺六侠,忍不住一阵好笑。羊恭也不等白袍道人回答,自言自语道:“它们好像叫什么‘醋门六猪’还是‘糖罐六猪’!”
六侠心怒羊恭,妨于刘曜情面,只得强行忍住。羊恭见青竹六侠不愿出手,说道:“依照江湖惯例,如此情形,你们就算自知不敌,也应当装模作样的上前假意向人家讨教,说‘晚辈不自量力,请前辈指点。’然后装模作样的比划几招吧!正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们就是这样竭股胘之力,报知遇之恩的吗?”
六侠均被羊恭气得七窍生烟,但见刘渊不出言阻止,无可推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试探白袍道人的身份。嵇冷铁铁板一横,说道:“哪里钻出来的老头?你在此布下迷踪阵法,与司马家合谋,赚大伙来此。”
白袍道人说道:“青竹六侠,贫道久仰诸位大名。”
于是将众人的法器述说了一遍。青竹六侠先是惊异无比,随即明白。原来,他们为了免除额上被植枣子之苦,有求于墨门,曾暗中布局铲除江湖中小门派,此事曾引起无数波澜。因此,白袍道人认得出他们,也不奇怪。山无天又想了一番,仍是想不出当今玄道这一号人物是谁,说道:“你这老头倒有眼光,咱们青竹六侠在江湖倒是有点名头的,不似一些无耻之徒籍籍无名,整鬼弄怪,障人耳目。”
白袍道人微微一笑,道:“侠者,分当保境安民;青竹者,当饮清风、沐寒露,及凌云处尚有节空虚。何故六侠阿谀折腰,屈尊就势,伺异族权贵?”
向三通道:“中原乃天下人的中原,德者居之。司马家不争气,外族英明,入主有何不可?”
白袍道人笑道:“老道素以清静无为、知足寡欲自居,没想到是孤陋寡闻、见识浅薄了。待在桃源消磨虚耗了大半辈子,也参悟不破王夷之辩、胡汉之分,当真是坐井观天了。如今听君一席言,天机尽破,妙悟无穷。”
刘曜心头一震:“桃源?听说剑容妹子曾流落到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这白袍道人自称桃源中来,难道他是剑容妹子在桃源所识,此时来搭救恭子来了?怪不得恭子对他的举动如此熟络。”
六侠被白袍道人一赞,顿觉羞愧不已。他们投入刘渊麾下,为的是《犟山图形》,全然没想到自己是在辅助英主,内心隐隐觉得,原来被江湖人诟病不讲义气的六侠,竟是我本善良,未必就是无耻之徒,但此念一闪即逝。嵇冷铁更觉惊奇:“此人是不是青城真人范长生?他老人家素来不在江湖中行走,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若不是他,当今玄道何来如此道行的道人?若当真是他,又何出此言?”
当即冷冷的道:“范长生,你亦是汉人,何不为汉人做事,反而去支助氏人建成汉。你老人家这一大把年纪了,不在蜀中享香火清福,跑来这里做什么?”
言语无礼至极,显然将眼前白袍道人当做已死之人。向三通附和道:“见你自知见识浅陋,莫非如今迷途知返,不再支助氏人,反而想支助司马家?此刻做司马老儿派来的奸细,想拖延时候,等司马老儿大军来捉我们。我们可不是三岁小孩!”
范长生乃蜀中一带天师道的首领,鼎力支持氏人流民建立大成政权,史称“成汉”。白袍道人道:“老道何德何能,焉能与世外高人长生比肩?”
六侠一番言语相激,志在试探白袍道人的身份,并非传言中的范长生,心中一片坦然,以他们江湖历练,实在想不出此人来历,只道此人乃无名之辈,事先安排妥当,此刻故弄玄虚。山无天得知眼前之人不是范长生,当即肆无忌惮的道:“你这老道无门无派,不知玄道中事,却爱胡言乱语,大吹牛皮,故布疑阵,虚张声势……”话未落音,突然横刀飞劈。白袍道人也不起怒,举手轻轻一格,隔空以灵力拿住山无天手腕,说道:“当今玄道,老道一无所知,正好向六侠讨教。”
余人一拥而上。六侠被刘渊收录麾下已久,从未能担任要职,自以为是寸功未建之故,又见那白袍道人故意挑衅,均有不忿,心中暗想:“这老头江湖中无名,自然毫无来头。恰逢大军包围之际而来,必定是浑水摸鱼。”
见白袍道人出言献计,顿时厌烦,正欲借此机建功,不约而同上前,扬言要教训一番这白袍道人。向三通道:“向三通向来只有三件事是通的,玩女人,赌钱,还有几招装模作样、吓吓小孩子的功夫,其余之事一窍不通。既然前辈问到,那也得按规矩,先和老鬼赌上一把。倘若是你老道赢了,老鬼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羊恭笑道:“嘿嘿,你这老鬼倒有点意思,硬骨头不怕死。”
向三通又道:“没得赌,没女人,老鬼便会死,至于其余之事,力所能及,无有不遵!”
话未落音,六侠突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翻江倒海般袭来,掌风起处,大袖飘鼓,风动雷震,竟将千军万马的来势掩盖下去,正是那白袍道人出掌。六侠忙乱中仍是祭出法器,心叫侥幸,但灵力一催,顿觉全身上下苦闷难当,才知是那白袍道人有意考究六人修为,故意让其祭出法器。六侠越是急催灵力,越觉体内翻江倒海,半天不敢说出半句话来。正欲出言求饶,身上灵力骤然撤去,白袍大袖出其不意的往刘渊身上轻轻劈去。众将士见白袍道人如此凶猛,刘元帅有难,全是奋不顾身,矛头外指,将刘渊围在当中。羊恭猜中白袍道人的心意,说道:“放心好啦!老头这一掌必定是拍向大树的。按照江湖惯例,玄道高手欲炫技杨威,通常都是拿大树、梨花桌之类的硬物来出气的。”
果然不出羊恭所料,白袍道人只是虚拍一掌,倏然一声转向众军身后的一棵参天大树。那大树少说也要三人牵手方能合围,白袍道人只是轻轻一掌,便将大树从根部折断;更不可思议的是,断口处竟如刀削一般平整。与此同时,青竹六侠六道青影向外飞出。众军均想:“倘若这一掌打在人群当中,只恐怕十个刘元帅也是保不住的了。”
白袍道人连连劈掌,掌风所至,便有一棵大树应声而倒。这些大树如擎天参立,亭亭如盖,即便匈奴兵十人队赶马也无法将其拉动,但在白袍道人手底下,如扫帚一般。大树随风而动,向四周飞散的青竹六侠身上追去,后发而先至,将六人尽数弹回原地。众将士看得口瞪目呆,不知所措,紧张之余,又心驰神往。刘曜见六侠不济,不信江湖中的那一套,轻蔑六侠的无能,唯恐白袍道人又突然发难伤了刘渊,自持天生神武,臂力过人,张弓搭箭,瞄准树上那白袍道人。他视天下有如无物,也不等刘渊发话,竟然一箭射出。众将士见刘曜放箭,惟恐落后,顿时千箭齐发,雨点般飞向崖边。眼见那白袍道人非被射成刺猬不可,熟料千余羽箭只飞到白袍道人跟前,便入遇泥墙般凝住不动。众人一阵惊呆,突见那白袍道人转过身来,大袖飘飘,当空一挥,箭墙当空游走,“呼!”
的一声尽数落下悬崖。刘曜惊得如在梦中,心道:“即令神箭队全部在此,亦未必能伤得了这老头。”
他素来自负神技过人,心有不甘,又扣上三箭。刘渊见白袍道人非寻常人,如此身手,早有结纳之意,急阻道:“曜儿,不可无礼!”
上前拱手道:“前辈高人,不才元海约束不力,多有冒犯,恭请见谅。”
转而对刘曜道:“曜儿,快向前辈高人赔罪。”
刘曜白眉一横,怒他是桃源中人,说道:“千军万马如泰山压顶,曜儿尚且不惧。一山野匹夫,何足道哉!”
心中傲气一盛,浑不将天地放在眼内。那白袍道人闻言,转过身来,见刘曜相貌堂堂,白眉英风,不怒反喜,哈哈大笑道:“老道大半生隐居桃源,未曾涉足江湖,不知世外有两汉三国。时人曰:生子当如孙仲谋。那孙仲谋未知何等人物,依我看未必及得上这白眉将军。”
刘曜见白袍道人故弄玄虚,怒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使出来。刘曜不吃你这一套。”
刘渊抢在刘曜身前,说道:“元海教导无方,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那白袍道人说道:“好说!好说!鸿雁、天鹅居于河海之滨,偶尔厌倦,迁移小沼泽之地,难免遭燕雀戏。元帅英雄本色,享誉四海,令人佩服,然美玉焉能与石俱焚?”
刘渊一听,知那白袍道人将自己比作美玉,显然是有相助之意。果然听得白袍道人道:“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羊恭听得又是酸溜溜的那一套,倍觉烦恼,连忙打断道:“你这老头老爱掉书袋,有什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岂不是好?”
正如羊恭所言,那白袍道人真是个有道高人,听得羊恭数度无礼,亦不着恼。他缓步而下,面露笑意,无意间瞥见羊恭腰间的杀猪刀,心中一沉:“难道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就算这少年贪玩,这‘恭子’二字也不是随意能捏造出来的。”
正欲出言相询,林中又飘出一阵歌声,正是先前那女子。歌声一起,寒水月色紧随而来,唬得众将士四下逃散。他们曾被这莫名其妙的妖力冻得无法动弹,此时见之,仍是心有余悸。羊恭道:“这一下可有热闹啦!昔日老是听老胡胡扯,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来个现炒现卖的,新鲜滚热辣,我找个隐秘所在,以免被误伤。”
四下观望,一时不得其所,突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欲张声高呼,却始终喊不出来。